她口中喃喃,对杜仁的称呼已从“父亲”换作“姑父”,态度恭谦而乖巧,唯抱着随身包裹压进怀中的双手用力用得发白,掩在低垂的脑袋之后,叫人看不清。

    而指挥婆子抬箱笼的领头小厮,正是杜仁的贴身小厮,他细看一眼短短时日内变得沉默寡言的吴五娘,心中即有满意也有唏嘘,伸手虚扶吴五娘,放轻声音道,“吴表小姐放心,二老爷定能知晓你的孝心。这一路出城往南边去,我会奉二老爷的命,将你妥当送到地方再回来复命。路上诸事有我安排,你不用操心,只管养好身子就是……”

    “养什么身子!好吃好喝供个贱种白吃白住这么多天还不够!还要怎么养身子!”大吴氏踩着小厮的话尾突然现身,指着瑟缩的吴五娘张口就骂,“真有孝心,就跟她那个死鬼娘一起去了了事!现在急巴巴的要走,滚就趁早滚,还想顺带抠一笔我西府的血汗钱?小贱人!你倒想得美!”

    显然是杜仁想私下送走吴五娘,瞒来瞒去没能瞒过大吴氏,带着心腹妈妈、丫鬟就打上门来了。

    负责交接的管事妈妈一瞅画风突变,哪里肯为个马上要离开的吴五娘出头,眼珠子一转就躲到后头,趁着大吴氏带人喊打喊杀抢箱笼的空档,就摸着墙根往外溜,暗搓搓去给杜仁通风报信。

    领头小厮却无法独善其身,少不得护着吴五娘左躲右闪,朝后看一眼被吓得梨花带雨的吴五娘,朝前看一眼凶神恶煞的大吴氏,心偏向哪头不言而喻,当下就大力推开大吴氏的爪牙,拔高音调道,“二夫人!这都是二老爷的意思,您有什么事该去寻二老爷理论,何必为难表小姐!”

    他刻意咬重“表小姐”三个字,就是想提醒大吴氏,吴五娘好歹挂着吴家闺女的名头,真要是再闹得不成样子,吴家同样得不着好名声。

    却不想大吴氏一听表小姐三个字更气,一把搡开顶在前头的一众爪牙,撸起袖子亲自上阵,勾起手指就往吴五娘脸上抓,“我不为难她为难谁!难道等她跑得远远的吃香喝辣,过上好日子了再去为难她不成!那不是为难她,是为难我!”

    哪里还有被气得“病倒”的样子,精气神十足,战斗力爆表。

    领头小厮无力招架,敢推大吴氏的人,却不敢对大吴氏本人推来搡去,更顾不上护着吴五娘,直被误伤得手脸挂彩,抱头鼠窜间瞧见院门外急匆匆赶来的身影,顿时松了口气叫道,“二老爷!二老爷您快劝劝二夫人!”

    “劝个屁!”杜仁气得一佛生天二佛出世,怒飙一句脏话也不去拦大吴氏,指着大吴氏直跺脚,“五娘要走,母亲那头是过过明路的!你有本事在这儿跟我闹,你有本事去清和院闹,去跟母亲闹去!”

    他抬出江氏,一击即中大吴氏的死穴。

    早已被抓破手撕乱头发的吴五娘一脸是泪,趁着空档矮身窜出人群,松开死死咬着的嘴唇,哽咽一声跑向杜仁,颤着声音喊道,“父亲……爹……”

    她形容狼狈,却仍旧顾及大局,旧日称呼喊得小心翼翼而声若蚊呐。

    似生怕被人听见,生怕再惹怒大吴氏。

    杜仁怒容中掺杂着愧疚、心疼,忙将吴五娘揽到身后,对着大吴氏唾道,“几十岁的当家老太太,倒对个十几岁的晚辈动起手来!你不要脸,我也不要这个脸了!你想闹,我现在就和你去母亲跟前闹个够!”

    大吴氏要是敢违背江氏的意思,何至于会气到“病倒”,现在闻风而来也没想过真把吴五娘弄死,或是留下什么财物,更不想真把吴五娘闹得走不成,闻言果断借题发挥,一双老爪子改而冲着杜仁去,“我想闹?!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是谁做下的贱种,才给我寻到机会闹的!”

    这段日子杜仁为息事宁人,没少避着大吴氏走,如今被大吴氏逮着机会,当下泼妇架势十足,抓着杜仁就扭打起来。

    僻静小院再次乱作一团,主子仆从滚做一处,劝架的打架敌我难分。

    被挤到角落的吴五娘目光急切的追着杜仁的身影,攥着随身包裹满脸担忧害怕,强忍的泪珠掉得越发厉害,一对被泪水打湿的唇瓣却艳而红,几不可察的微微上翘。

    转瞬即逝的笑容中,饱含着异样的快意,和浓浓的讥诮。

    无人留意吴五娘的神色如何,而打闹一团的偏僻小院就在东西二府的隔断西墙一角,喧嚣尘上的动静,却早就传进了东府。

    桂开踏进霜晓榭的二进院落,面上神色五分不耻五分讽刺,苦笑着禀道,“说是芸娘的棺材才抬去城外下葬,当晚吴五娘就私下求见二老爷,只道不愿留在伤心地,想早些离开杜府,回外宅给芸娘继续守孝。二老爷的性子……您也知道。

    吴五娘母女要害的是四爷,后来又搭上芸娘一条性命,二老爷哪里敢放吴五娘这样出府。隔天一早,就奔着清和院去了,找到老太太讨主意,说是闽南那儿有个交好的商贾老爷,家中子嗣不丰,正想’娶’个年纪小的妾室,好传宗接代。

    老太太哪里耐烦管这些细处,只让二老爷去问吴五娘的意思。那吴五娘也不知是吓怕了还是吓傻了,竟也不反对。二老爷琢磨着算上往闽南去的路程,将将算是在热孝中,就做主去信给那位商贾老爷,定下了这门’亲事’,选了今天送吴五娘’出阁’。”

    大吴氏被蒙在鼓里,得知消息后就又是一场鸡飞狗跳,西府这份“热闹”,可真是有完没完了?

    照桂开的话听来,吴五娘只不过给芸娘守足了“头七”,莫说正经重孝,连头月都没满。

    杜仁是想尽快断干净首尾,这般作派虽难看,却也不算意料之外。

    但吴五娘却也肯顶着热孝给人做妾,这般作派,却叫人不知该如何评断了。

    杜振熙眉头一蹙即松,摇头道,“别让曾祖母再为这事心烦,你出面去’劝’两句。”

    桂开了然,折身才出二进院落,就听院门一阵叩叩轻响。

    第69章 该晕的没晕

    院门吱呀大开,竹开顶着满额头薄汗往门缝里一钻,冲桂开挤出个略赫然的笑容,晃了晃手中食盒道,“西府的动静都听见了?二爷、二太太才得了消息,这会儿正赶着去吴五娘住的小院子。五小姐和六小姐让我来知会一声,这是五小姐新作的点心,她们稍晚一步来找七少说话。”

    他上一刻垫脚竖耳朵,听西府的墙根正听得乐呵,下一刻就被杜晨舞的大丫鬟抓壮丁,一手塞食盒一手塞赏钱,让他跑腿来霜晓榭通传一声。

    杜仁和大吴氏大打出手,杜曲和小吴氏忙着劝架,杜晨舞和杜晨柳就算想装聋作哑也无法静下心来,进不能往长辈跟前凑,退不能去找肚子老大的大少奶奶,又有杜晨芭正病着需要静养不好打扰,两姐妹一碰头,决定来打扰杜振熙。

    比起鸡飞狗跳的西府,一墙之隔的东府简直是净土。

    而杜晨舞作为西府的嫡长孙小姐,闲到呆坐长毛也不会信手做什么点心,不过是因着她年底要出阁,如今已经正式进入备嫁模式,需要三不五时下厨练手艺,为新婚头日要献给公婆的新妇喜点做准备,这才“恰好”有一食盒的点心做说头,好歹能有个好听的借口,跑来霜晓榭躲清静。

    杜仁和大吴氏为老不尊,杜曲和小吴氏身不由己,倒累得下头的小辈也不得安生。

    桂开对杜晨舞和杜晨柳深表同情,曲指轻弹竹开的额头,失笑道,“让你成天没事乱窜,你揽的事你自己办。我正要代七少去西府看看,这里就交给你了,跟着去里头伺候吧。”

    竹开大感意外之喜,非常顺手的从食盒里摸出一块点心,塞到桂开手里保证道,“你放心,我定然伺候好七少和五小姐、六小姐。你尝尝五小姐的手艺?你是为西府才走这一遭,吃块西府的点心,占着理儿。”

    他借花献佛,笃定杜振熙和杜晨舞姐妹都不是苛刻的主子,桂开自然不会和他计较这类小节,咬着点心又赏了竹开一颗爆栗,“就你机灵。”

    竹开嘿嘿笑,目送桂开渐行渐远才转身跨进霜晓榭,穿过一进院落再过二进院落的阔朗厅堂,嬉笑面色渐渐恭谨起来。

    上回他和庆叔头一遭求见杜振熙,进的就是二进院落头一排厅堂的偏厅,绕过厅堂后相连的穿堂,才是杜振熙日常起居的地界。

    他尚且没有资格进霜晓榭当差,这还是头一回桂开松口,让他往里头去。

    霜晓榭的规矩与其说是大,不如说是怪。

    如果说是防着他资历浅手生,却又不像,似乎除了桂开外,东府上下包括江氏身边的江妈妈在内,都不得不告而入。

    仿佛杜振熙和桂开之间另有不为人知的默契,贴身服侍,只全心信任桂开一个。

    竹开左想右想,眼珠子也跟着左转右转,暗中细看一圈,恭谨神色逐渐愕然。

    他还当穿堂之后的上房有何过人之处,要么富丽堂皇要么涉及生意机要,才禁止多余下人出入,以便防火防盗防内贼,一看之下却发现,上房院落的格局再常见不过,入目皆是低调的家什摆件,论闪瞎眼的程度,还不如前院内外管事、掌柜常进出的花厅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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