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僵得像个木头,几十秒过去连身边的师兄都有动静了,可她连之前那句话都没回应,以前再大、再重要的国际场合,顶多就是觉得有点冷, 哪怕第一次,也没有这么糟糕,现在握着手机竟然不由自主在找快捷键,老公, 老公……

    ……

    林畅弯腰去提脚边的挎包,忽然一双冰凉的手碰到她,“阿,阿姨,我,我来。”

    林畅扭头,女孩的脸这么近,细白的肌肤上泛着刚刚生出的红晕,像两朵胭脂,流水幕墙折着灯光,没有化妆品修饰过度的痕迹,能看到脸上细小的绒毛,好像小婴儿一样。

    一身远油的制服,量体裁制,非常修身,只是这庄重的职业装因为脚上一双小白鞋瞬间变成了校服,此刻更紧张得像个在帮老师做事的小学生。挎包很大、很沉,她俯身很卖力地拎起来,完全忘了自己肩上还有个大公文包。

    这就是此次远油集团年度资源配置会议上的首席同传,丈夫南也瞻口中的天才小翻译,和儿子电话里不许她不喜欢的那个女孩儿:苗伊。

    背好了包,她抬起头,四目相对,林畅笑笑,“沉吧?下午到老朋友那儿坐了坐,送了些书和茶叶。”

    “哦。”这么亲近,像妈妈告诉她晚饭要做什么菜,可苗伊哦了一声就抿了唇,脑子里空白得根本没有话岔。

    “原来是伯母啊,您好。”

    正尴尬,简风走过来微笑着搭话。苗伊这才反应过来,这半天没理师兄,也没介绍他们认识,这么简单的社交她居然这么乱,更更更糟糕的是,她清楚地听到师兄叫的是伯母!

    天哪,这才是正确的称呼吧?刚才她叫的什么??阿姨?老公长她十岁都多,他的爸爸妈妈也比她父母年长许多,叫伯母才够尊敬,怎么叫了阿姨??

    “你是?”林畅问。

    “我是简风,苗伊的搭档。”

    “哦,你好。” 看着面前这个清秀的年轻人,林畅点点头,“你们今天辛苦了。”

    “还好,习惯了。伯母这次是出差到凌海吗?”

    “路过。来看儿子。”

    很简单的寒喧,简风却不由得瞥了旁边一眼,并不是这句话有什么不妥,只是旁边那张小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实在太吸引人的注意,婆婆优雅端庄的姿态都被她影响得有点尴尬。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相比她之前很生硬地说自己有老公、就是真结婚,此刻紧张得稀里哗啦的样子倒是实实在在像个小媳妇,连那一声露馅的“阿姨”都显得那么可爱。

    也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就像组长殷倩那天来出差时说的,不管一开始是真的还是假的,现在,苗伊是一个很快乐的小家庭主妇。

    是啊,很快乐。

    以前,她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坚强,朴素,漠然,眼睛里几乎看不到英文以外的任何人和物。现在,因为遮掩额头一个小疤她学会了化淡妆,把本来就精致的五官越发描得楚楚动人;穿衣打扮也跟曾经完全不同,听办公室女孩子们叽喳他才知道是某牌子的新季新款,漂亮的职业装,很符合她甜美又专业的气质。

    再也没有曾经冷漠的阴霾,繁重的工作做得比以前还要快、还要好。更主要的是以前只做份内的,别人不找她帮忙她不会主动走出自己的安全区,而现在,她会很敏锐地发现潜在的问题,主动解决、优化。

    华东总部同传组组长一职已经在讨论中,不出本月,二十四岁的她就将是远油集团最年轻的部门主管。可闲暇时她却更像个小女孩了,会和女孩们约了逛街,还和隔壁办公室的大姐成了戏友,一起去剧场看戏,第二天来了跟他津津乐道。

    原来,她开心的时候可以这么美,幸福时刻挂在脸上,包括现在,像只受了惊吓却依然幸福的小兔子。

    简风笑笑,“三、四月是凌海天气最好的时候,不必远足也有风景。”

    “是啊。”

    “不早了,伯母,我叫车送你们回去。”

    “哦,不用了,我们还要等老南。”

    “原来伯父也在,那我不打扰你们了,先走一步。”

    “好。”

    “师兄再见。”

    “再见。”

    师兄走了,空荡荡的大厅里就剩下两个女人。听说南也瞻也来了,苗伊轻轻咬了咬唇,老公说他从小一个人放养长大,桃圃也是自己飞去的,十几岁,三年,从没有人来看过他。现在,父母两个却一起来“看儿子”,可见,这次“看”的重要性……

    “伯母,嗯,伯父他,他也要过来么?”

    女孩问得小心翼翼,林畅微微一挑眉,笑了,“他就在你们会场上啊,上午到的设计院,下午被远油邀请过来参加讨论。是他打电话告诉我你在这里的,你不知道他在吗?”

    啊??好容易稍稍凉下来的脸颊又窘得发烫,苗伊真恨不得钻地缝了,以前在现场看到“南嘉树”三个字不认识,今天怎么会连南老的声音都没认出来??他一定发言了,她居然只顾译,根本没觉察!

    “哦,那个,我……”

    苗伊正尴尬得找不到台阶,就见长廊尽头拐弯处走来一位老人,高大的身材,精神矍铄。看到那张相似又亲切的脸,苗伊的心忽然就有点热切,那是曾经一起工作、帮助她也很喜欢她的南老。

    走廊很长,苗伊努力用这段时间做好心理建设,屏气凝神,想了非常得体的话来打招呼。谁知,待人到跟前,她一个“伯”字还没发出来,老人倒先开了口,“你们等很久了吧?”

    “怎么大会完了还有小会?”林畅问。

    “非洲那些三不清地带对环境许可的要求乱七八糟,说起来就没完,哪有定论?这不是技术问题,是远油的当地操作,我跟他们说我家里有事,得先走了。”

    两人的语气这么随意,苗伊在一边像看着自己爸妈说家常,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在心里悄悄冒了个头,可是……她,她更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了。

    “倒也不急,”林畅看了看苗伊,“我们也刚见面。”

    “是吗?”说着,南也瞻看过来,“小苗啊,今天下午怎么都是你一个人在译?”

    “哦,那个……”以前一起工作的时候,南老也总是温和带笑的,可现在,慈爱的笑脸没有了职业的距离,真的很像爸爸,苗伊轻轻咽了一下,“这次同传组四个人,两个是新人,他们第一次做现场,下午讨论,各地口音重,时间紧,交换不便,就只给他们听了。”

    “我估计也是这样。”南也瞻无奈地摇摇头,“口音五花八门的,还挺快,我这把年纪听起来是真费劲喽。”

    林畅笑了,“都忙了一天了,你们还要继续讨论工作吗?”

    南也瞻也笑笑,“行了,走吧。”

    说了要走,林畅转身接苗伊肩上的包,苗伊忙说,“伯母,我可以的。”

    “挺沉的。”

    声音很温柔,可是简单的几个字苗伊就不敢再争,拿下来给她,很快就被南也瞻接了过去。

    一起往电梯间去,苗伊心里悄悄打鼓,这是要去哪里?听婆婆的话,好像他们今天刚到凌海,那现在天晚了是应该往住的地方去了吧?之前南老出差公干都是住设计院招待宾馆,可这次是看儿子,理应住儿子家,那……这样叫了她是知道他们现在同居吗?

    想着脸颊就有点红,之前他本来是要告诉爸妈他们已经结婚了的,可苗伊死活闹着不肯。毕竟一面未见就成了儿媳,成何体统。他说没关系,当初说的就是有媳妇儿了,爸妈应该知道这个词的份量。可她不,不想给公公婆婆留下目无尊长的印象,一定要先去京城正式拜望,才好认下媳妇的名头。

    原本,过年是最好的机会,这是他们这一家大忙人从未错过的团聚时刻,可是,为了她,她的伤,她的债,第一次,他没有回家过年。

    他说他解释了,父母理解,而且他们去加勒比海度假,不会介意。可苗伊心里还是很忐忑,一边开心地陪自己家人过年,一边惦记着,每次他和公婆通电话,她都会问,确定好他们的回程是正月初八,他们就定了正月十三去京城的机票,正是元宵节,趁着节气喜庆一家团圆。

    可是,墨菲定律永远奏效,谁能想到这么简单又完美的计划居然被外婆给破坏了。

    去外婆家的前一天夜里,冷啊,他们两个……折腾了好久,她筋疲力尽到极点就亢奋,睡不着,缠着他说话,想象着第二天外婆见了他会怎么样?他说当然是高兴得不得了,苗苗儿是小叔叔的还有比这更理所应当的吗?苗伊嗤嗤笑,笑他大言不惭,其实心里也觉得外婆知道肯定要开心死了。

    可谁曾想,老人一见了这位外孙女婿,开心没来得及心脏差点受不了,吓了大家一跳,好在虚惊一场,待稍微缓过来些就开始碎叨,从他们小时候在一起怎样怎样到再次初见,老人的记忆简直像过电影!

    一边说,一边还要加一些自己先知先觉的戏,说早觉察这两个孩子不对劲,小时候就不肯分开,长大了,悄悄摸摸的,哪能拦得住?又不停地提到他的岁数,话里话外都像是自家囡被这大龄叔叔早早算计到了,再说些阿拉伊伊多少好户口在求,可囡乖,总是念旧情份,见个面就嫁了,感叹得还要抹几滴眼泪。

    苗伊在一旁简直尴尬得不得了,可是爸爸妈妈是第一次听,居然很认真,时不时打量他,尤其是听到去年九月他们才第一次重逢,十一月他就借口来看姥姥夜里留宿。

    岁数大,加预谋在先、再加图谋不轨,眼看着自己老公在娘家人面前的形象开始崩,苗伊不得不撒娇耍赖,再不肯外婆碎叨下去。可是,老人家太兴奋了,又是欢喜,又是不甘心,盯着他不放。导致了接下来的几天,他几乎时时刻刻都得陪在老人身边,说话,哄着,旁人都插不上嘴。他也很卖力,极尽讨好之能,带老人去逛街、吃饭、看电影、还看戏!天知道他连京剧都听不懂是怎么忍受全本的越剧梁祝!

    最后临别时,老太太最舍不得的就是外孙女婿,抓着他俩的手淌眼抹泪的。本来哭哭就好了,可是他又于心不忍,张口就承诺元宵节来带着老人逛花灯,还说要租了黄包车,老人都不用走路的。说到做到,当即取消回京城的机票,一个电话打过去就支到了五一节。

    就这样,他成了天底下最贴心、最好的女婿,而她,成了一而再、再而三放公婆鸽子、不懂事的准儿媳。

    他说他爸妈根本不介意,怎么会不介意嘛,喏,这才三月,他们就来了……

    她一定、一定要好好表现,虽然她从来没怀疑他会因此少爱她一点点,可是公婆要是真的不喜欢她,他心里肯定不舒服。而且,她也想像他在自己娘家一样,跟家人们融洽相处,其乐融融。只不过,他去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他们结婚了,他怎么表现都不为过,可现在,作为女朋友,跟两位老人亲近,不亲近,好像都不对似的……

    “哦,对了,小苗啊,”进了电梯,南也瞻又想起了什么,“明天上午的议程恐怕还得你来,我刚才听他们的意思要把各地环境规范临时加个议题出来,新人上恐怕耽误时间。”

    “嗯,好。”苗伊赶紧回神,好在说的是工作,镇定多了。“明早拿到会议日程我就调整。”

    “你是领队?”林畅问。

    “嗯,”苗伊点点头,“技术上是。行政上是师兄简风。”

    “哦。”林畅轻轻应了声,不由得又打量了她一眼,天才小翻译和大型会议的同传领队,这之间还是有差距的。

    “远油同传组里小苗技术是最过硬的。”

    听丈夫又不吝言辞地夸奖,林畅嗔道,“怎么总是这么叫人家孩子。”

    苗伊忙说,“没关系的。”

    “当然有关系,”林畅微笑着看过来,“平常你爸妈怎么称呼你啊?”

    没有眼镜的遮挡婆婆的眼睛很漂亮,这么近,和蔼之中依然有种说不出的摄人威严,苗伊立刻紧张得怔了一下,“哦,嗯,他们叫我‘伊伊’。”

    “好,伊伊啊,我和你伯父这次来没有订酒店,住你们那里,介意吗?”

    “当,当然,哦,不!不介意,当然不介意!”

    ……

    酒店外,设计院临时配给南也瞻的车已经停在等候区。打开车门,将公婆让入后座,苗伊随后坐上副驾驶,司机问,“南老,去哪里?”

    “去儿子家。”南也瞻说,“地址么,伊伊啊,是哪儿来着?”

    “嗯,尧古区,临湾松园城。”

    婆婆就在身后,身上淡淡的香水漫在车厢里,很好闻。可是,苗伊的声音却在这香味里势气不起来,这个地址,一说出来,不用说街道,司机师傅马上就赞叹:临湾城啊,尧古区最豪华的小区哦!就一幢,别看是公寓,比城郊的别墅还要贵好多!听说角楼复式一共就六套,要两千多万了。

    好在公婆都不知道儿子家就是其中一个角楼,当然更不知道,现在这套房子已经几乎全部还给银行了……

    忽然就气短,苗伊低头,很想给老公发个短信,可是陪着老人这样好像不太礼貌,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

    后座的人说着话,好像是在说下午婆婆跟老朋友的聚会,声音不大,显然不需要她参与。精神放松下来,苗伊握着手机一边想着那个叫了一声“宝贝儿啊”就再没消息、需要他的时候都不知道在哪里的老公,一边想着晚饭该做什么呢?

    公公婆婆都是地道的北方人,晚饭应该跟他一样不习惯吃米饭,之前她都会在上班前就准备好配料,早早煮粥、煲汤,晚上到家满屋子香,各式各样的,他都喜欢吃,可现在老人累了一天,再合口味也不值等那么久来煮,那做什么吃呢?

    正一个人琢磨,忽然,耳中跳进一个名字,苗伊几乎是打了个激灵!谁?婆婆在说谁??

    秋实?老叶?叶秋实?!今天下午婆婆会见的那位老朋友、送了她书和茶叶的那个人是叶秋实??这是大翻译家吾堂的本名啊!

    苗伊激动得都快坐不住了,绝对不会记错!自从踏入语言学习,苗伊最痴迷的就是文学翻译,第一堂文学课上就迷上了民国初期的翻译大家林纾,“以彼新理,助我行文”,林纾其人博稽深思,善将中西文章妙处相结合使译文更放异彩。钱钟书先生说:宁愿读林氏译文,不欲读其原著。

    而当代最得林纾译理精髓的就是大翻译家吾堂!他精通英、法、西班牙语,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第一本译作就为他在文学翻译界奠定了泰斗之位,几十年过去,再无动摇。信,达,雅,每一个字都既传神又入理,读起来唇齿留香,思起来入木三分!

    天哪,这些年忙忙碌碌她眼里只有钱,居然忘了自己还曾经有过做文学翻译家的梦想!这辈子如果有幸能见一面吾堂先生该多好!

    苗伊忍不住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好想知道他送了什么书给婆婆,转回头竖起耳朵,努力捕捉后座传来的每一个字,再也没心思想别的什么……

    ……

    临湾城。

    知道儿子的房子一定是要符合那贪图享受又张扬的性格,可是奢侈浮夸到这种地步,南也瞻还是皱了眉,作为工程师,即便从地下停车场直达电梯上来,也一眼能认得出这结构显然就是那六个角楼之一。

    林畅站在客厅看着壁炉里的圆木,南也瞻走过去,“怎么样?咱俩的退休工资都不够他烧柴禾的。”

    林畅笑笑,“当初非要跟着cne走,咱们拦不住,今天更拦不住人家壁炉里烧的什么。”

    南也瞻闻言也笑了,“这臭小子!”

    转回身,越过灯火通明的客厅、餐厅,林畅的目光落在一样宽大明亮的厨房门口,里面静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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