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白水部惊问出声,“那是妖王佩剑?!”

    胭脂点头道:“一提云梦县,我可想起那玄蛇剑我在哪见过了。《山海经·大荒南经》有云:‘黑水之南,有玄蛇,食尘。有巫山者,西有黄鸟。帝药,八斋。黄鸟于巫山,司此玄蛇。’妖王的玄蛇剑,便是这黑水玄蛇所化,颇有灵性。这妖王还是我的老相识呢,应该不会做助纣为虐的事,怎么他的佩剑会到了薛蓬莱手里?”

    慕容春华道:“此剑森寒彻骨,剑上又有剧毒,三尺之内草木尽枯,凡胎*连碰都碰不得,此人却能够驾驭,只怕此剑已认他为主。难道……难道妖王已遭不测?”

    白水部道:“看来我们得分兵去看看妖王才是!”

    谢子文道:“还有这个云梦县,既然妖道有可能是那里人,也总要有人去当地查探。不过,这度牒若不是他自个的,咱们可就查错方向、浪费时间了。”

    白水部道:“薛蓬莱的来历是条重要线索,不能轻易放弃。依我看,咱们先去鬼市子,那里消息最多,正好在汴梁的精怪中查探一番,看有没有妖王或薛蓬莱的消息。”

    这时,李昀羲发问了:“鬼市子?”

    白水部忙解释道:“潘楼东去十字街,到五更就点灯交易各种吃的用的玩的,鸡一叫就散没影了,所以叫‘鬼市子’,其实和鬼没关系。”

    “对啊。“谢子文接道,“有好些贵人破落户儿会拿家里真正的好玩意来换钱用,不过造假的也极多。不只东西假,连钱都可能是假的。民间传言,来那里交易的不只是人,还有各种妖精鬼怪,常闹些稀奇故事,有人还买到了非常怪异玄乎的东西呢。”说到这里,他笑着对她眨了眨眼:“日行千里的甲马,蚂蚁大的瞌睡虫,会游水的瓷鱼儿,可都有得卖呢。”

    李昀羲看向白水部:“我也要去。”

    他为难道:“万一白麓荒神追来呢?”

    李昀羲道:“我可以扮成书童跟着你,我也要去!光在一处呆着,可闷得慌。”

    胭脂沉吟片刻,递出玉牌:“也罢,小白,把百花令带上。把昀羲藏在结界之内,白麓荒神应该不会察觉。”

    白水部连忙推拒:“此物何等重要,若遇上厉害对头,你如何能对付?”

    胭脂将玉牌拍在他手里:“让你拿着,就拿着吧。它丢了好多年,我也这么过来了。”她转头看了慕容春华一眼,微笑:“还把这个烫手山芋养大了呢!”

    慕容春华翻了个白眼,咬着嘴唇直笑。

    白水部握紧了玉牌,道:“好,就先借你的。”

    吃过早餐,谢子文又一阵风一样走了。他如今顶了白水部的岗,得去都水监做事。别人扮白水部,都爱去吃喝玩乐的地方打混,自是不愿在官署对着案牍和各种杂事头疼的,作为白水部的结义兄弟,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自己去了。

    君如月、谢宝刀很快就闻讯赶来,拉着李昀羲的手,惊喜不已。李昀羲本不耐烦应付“幼稚无聊”的小姑娘,但听了会儿,竟发现她们说话很有意思。君如月说起排兵布阵头头是道,谢宝刀说起武功、兵刃也是行家里手,还不知道发掘了开封城里多少美食,介绍起来说得津津有味。她忍不住又打起主意,要不要把这两个丫头也一齐掠了去,出门也有两个像样的侍女。

    她正考虑着,苏苗苗抱着喵神农,和凤清仪一块回来了,见到她也十分高兴,恭喜白水部总算和他的“鲤鱼小友”团圆了。李昀羲见喵神农胖得可爱,毫不客气地抓过来揉捏。喵神农喜她娇媚可爱,也不挣扎,竟乖乖给捏,把苏苗苗看得嫉妒不已。不过,等听了妖王的事,别人犹可,喵神农一骨碌起来,炸毛了:“妖王可是我兄弟,他要是出了事,我第一个和姓薛的过不去!”说着,它就呼噜呼噜地在案上踱步,不给人抚摸了。

    凤清仪则提议,他可以带摩合罗班去云梦县演出,暗中查探更为方便。于是,大家决定兵分三路,一路去寻妖王下落,一路去查薛蓬莱的来历,一路就继续守在汴梁,留意事态发展。

    鬼市子是明早五更时分才有的,白麓荒神变成李昀羲的第二天便在抱琴楼里度过。

    胭脂引她去看楼中后苑的各种奇花,慕容春华变着法儿给她做了几样甜点,君如月招呼了变成胖瘦丫鬟的老鼠精和兔子精专给她耍“水流星”,苏苗苗兴冲冲地和她讨论医术,喵神农更是躺平任□□,简直让人大呼过瘾。

    谢宝刀还用刀法与她的剑法切磋。她模仿起鲤鱼的招式和力度来没什么难度,在不用法术的情况下和谢宝刀战了个平手。凤清仪则是在看了她们的刀剑对阵后,笑嘻嘻来问两位姑娘:“要不要加入我的摩合罗班?吃住全包,工钱好商量……”话没说完,就被她们一块哄走了。

    还有他。他能说出后苑数千种奇花异卉的典故,即使她是知道的,也愿意听他说。慕容春华做甜点的时候,他跟着打下手,尝试用控水术和面,最后糊了一脸面粉被赶出来。至于老鼠精和兔子精耍的水流星,对他更是没难度,他用水球裹了地上的落花,五彩缤纷的耍给她看。苏苗苗说医术的时候,他乖乖给她俩当扎银针的铜人用。

    这是一个神奇的不会让人厌倦的人。

    渐到中午,渐至午后,渐至黄昏,渐至夜晚。送走日落,繁星出来。

    抱琴楼打烊了,大家陆续与她道别,散去各自休息。她擎着灯烛,一步步走回自己房间,推窗,望月,一时竟有些恍惚。

    一向讨厌他人簇拥在旁,但今天这些人,好像并不讨厌。

    有点甜,有点暖,还有点儿意思。竟莫名地有些让人迷恋。

    也许,这就是从未真正尝过的,人间情味罢。

    第81章 鬼市

    五鼓时,李昀羲醒来了。

    她无须睡眠,只是力量已远不及千年之前,偶尔亦会像人类一般神游休养罢了。

    白水部依旧变成个小人儿,卧在烛台下熟睡。

    窗外的天依旧是黑沉沉的。秋雨打着窗扇,风从窗缝里漏进来,案上的纸笺已湿了一半,快要湿到他身上来了。她起身,瞬间化出穿戴完毕、衣饰鲜洁的模样,伸手捻了下他的衣角,关紧了漏进风雨的窗扇。

    她俯低身子,专注地看着烛台下那个瓷玉般的小人,思索片刻,右手中幻出了一柄尖刀。

    他比她想象得要好。

    一天多相处下来,她的敌意和杀意正在消褪,这是一件太过危险的事情。

    此刻,只要意念一动,就能把小人一切两段,永绝后患。

    尖刀抵在了白水部侧腰上,就像压住了一条砧板上的鱼。

    他若有所觉,在刀下动了动,抓住了衣襟。

    指间的锋刃一闪而逝,消于无形。

    她忽然觉得,这样干脆的一刀太没劲了。芸芸众生,难得出现几个不太无聊的玩意可供解颐。和这些朝生暮死的蜉蝣相比,她有无穷的耐心和无穷的时间去达成一个目的,而任何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都敌不过锈迹的蚕食。最终的赢家会是她。

    再看看吧。她收了杀念,伸出指尖,将他推醒。

    白水部睁开眼来,迷糊中向她微微一笑。仿佛睡醒第一个看见她是最幸福的事情。

    两人手牵着手来到后苑终年开花的花廊里。很快,大家陆续来了。估计是为了方便行事,不少人都改换了装扮,惹得他人拿手指着取笑一番。

    凤清仪一身青灰葛衫,腰佩长剑,一副落拓江湖少侠模样,不似平日衣饰俱美。胭脂只梳了个乌亮的发髻,簪了几簇茉莉花儿,一应首饰全无。慕容春华的衣衫也和她一样料子贵重、纹饰清简,一看就像公子微服。苏苗苗则准备了一根扁担,挑了两笸箩草药,成了个卖药人。

    不到一盏茶功夫,众人聚齐。抱琴楼下撑开数朵绿油纸伞,三三两两地向“鬼市子”行去。

    到了潘楼,往东折向十字街。黑夜里隐约传来狗吠。街面上,在他们前前后后,影影绰绰走着几条影子,有的是人,有的则不是人。有的挑着担儿、提着笸箩,有的摇着团扇、握着花枝,装束打扮更是什么样的都有。十字街两边自有不少桃李榆柳,上面挂了一串串五色琉璃泡灯,种种奇诡光华在黑暗中流转,又似冥界,又似仙境。

    秋雨停了,摊主们互相招呼着,收起了伞。

    伞翳一去,衣物书画、珍玩犀玉、香料异果都显露了出来,在小车上、摊位上炫耀着自己的色泽和光彩,无声地招徕着客人。

    鬼市摆开了。

    大伙儿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各自散开。京城有点头脸的精怪都认识“大王”君如月和常伴她左右的谢宝刀,鬼市里不断有人过来寒暄攀谈。两个小姑娘便向他们打听起来。

    苏苗苗摆开了事先备好的两笸箩草药,拉出一个折叠竹架,放上了老大的紫团参和何首乌。她右边是个葫芦摊。光洁的青竹矮架上摆满了大小各色葫芦,大的比人还高,小的才指甲盖大。上头刻花填色,人物花鸟皆活灵活现,色彩鲜明。苏苗苗很快就被其中一个刻绘鲜红月季花图案的淡青葫芦吸引住了,笑问:“这葫芦价值几何?扑卖不?”

    守摊的男人是个大块头,三十来岁,衣裳灰扑扑的,坐在那就像一块大石头。不知怎的,他的神色十分峻厉,见一个小姑娘笑语相问,都没有松松眉头:“一贯钱,不还价。”

    苏苗苗不禁吐吐舌头:“太贵了。”

    可这灰衣男子面无表情地转过了头,没有任何表示。

    苏苗苗却越瞧越喜欢,又问了一声:“这位哥哥,可能便宜些卖我?”

    灰衣男子并不理她。但他身后阴影里却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小妹子,不识货,就不要买啰。”

    这两人对苏苗苗如此轻慢,趴在她肩头的喵神农早不高兴了,威胁性地“喵”了一声。

    灰衣男子身后的人坐直了身体,在灯光下露出形貌来。这人有一张白皙的瘦脸,金形木质,披着一件青色葛衣,颇有几分道骨仙风。

    他看了苏苗苗一眼,随手拿过最小的一个黑葫芦,拧开塞子,倒出一颗黑丸。黑丸就地一滚,泥泞里便出现了一个妖娆的粉衣美女,周身纤尘不染,散逸着萤火般的幽光。她趴在地上,膝行两步,向苏苗苗伸出一只美丽之极的手,哀婉至极地唤道:“救我!救我!”

    苏苗苗大吃一惊,只觉妖气扑面而来,忙后退了一步。喵神农警惕地炸开了毛,眼神炯炯地瞪着她。

    女子见她没有出手相助,哭得愈发悲切,伏在地上连连叩首,像一朵即将凋残的樱桃花。

    喵神农咆哮一声,竟作空山虎吼。

    那女子吓得心胆俱裂,越缩越小,越缩越小,最后变成了一具巴掌大的小小骷髅,依旧穿着粉红衣裳,抱臂簌簌发抖。这景象,真是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这时,那青衣先生又黑色小葫芦的口往下一倒,这骷髅精又一滚成了颗黑丸,被收进葫芦里面。他向苏苗苗和气地笑了笑,道:“这葫芦里,都装了妖怪呢。不识货的,不卖。买不起的,不卖。”

    苏苗苗紧张地笑道:“呵呵,难怪一个花葫芦要卖一贯钱呢。这些妖怪,你们是打哪逮来的?”

    那石头一样的灰衣男子冷哼了一声。青衣先生和蔼地笑了笑:“小丫头,你很少来卖草药吧?”

    苏苗苗微红了脸:“是……”

    这青衣先生吃吃笑道:“我乃蜀山木先生,这是我师弟石先生。我二人降妖伏魔,得后便用符篆将其束缚,装进葫芦里,卖给他人驱使。因为价廉物美,在鬼市也算有口皆碑。你居然不识我二人,自然是不常来的。”

    苏苗苗小心翼翼地问:“两位法师是为了惩戒这些妖怪?”

    木先生点头:“杀人放火、铸下大错的,都已教我们师兄弟杀了。这些罪责轻的,就拿符篆束缚了,卖到人间服劳役。”

    “它们能干些什么呀?”

    “养马、推磨、耕田、榨油,这些力气活儿,它们干起来一点都不费力。绣花、烹饪、调香、煮茶,就不能买那些大老粗了,刚才这个骷髅精儿做得差强人意。若要更好的,你就得买这个了。”说着,木先生伸指点了点那个刻画鲜红月季花的淡青葫芦:“这个还算能干,那些附庸风雅的细活儿都会。”他笑着看了苏苗苗一眼:“我说小丫头,你要是驾驭不来,还是别买了,麻烦得紧。”

    苏苗苗和喵神农对视一眼,蹙起秀眉:“我先想想。”

    此时,白水部和李昀羲就在离她不远的人堆里。那是鬼市最热闹的所在,团团围着人,里头不时传来呼叫,让人好奇极了。两人小施法术,挤到人群中央,发现那里只是一张放了笔墨纸砚的小高桌而已。桌前左边挂了块红布,写着斗大的字“作诗占卜”,右边挂了块白布,写着“鉴人辨物”。

    桌后站了个戴着青铜面具的小孩子,蜷曲的金褐色长发披在肩上,像个胡人,浓密发丛里钻出一对短短的茸角,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饰物,显得十分怪异。更奇怪的是他雪白的颈项上居然绑着一根铁链,而铁链的另一头就抓在一个穿白衣的黑大汉手中。这条大汉满脸通红、浑身酒气,另一只手还提着软鞭,却穿着白襕衫、戴着书生巾,活像个偷扮书生的屠夫。

    可周遭的人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到孩子颈项上的铁链,也没有注意到大汉手里的皮鞭,一个个都激动得小声呼叫,催促前头的人快些。

    白水部看见这一幕,蹙起了眉头:“好好一个孩子,怎么给他弄这么个鬼东西戴在脸上。又不是狗,栓什么铁链!就算是他家奴仆,也太不慈了。”

    李昀羲道:“你可怜他?只怕这恶人舍不得摇钱树,你要买,他亦是不肯。”

    白水部叹息:“来,我们凑近些,看看再说。”

    正在问卜的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布衣粗服,眉间愁苦,道是有玉钗一支不见踪影,寻遍宅中不见,怀疑是小儿拿去戏耍,掉到了井里。小孩凝思一瞬,提笔写道:

    “巧妇何须心忡忡,

    岂有玉钗落井中。

    前月拙夫赠越女,

    高楼好伴海棠红。”

    这意思浅白,妇人听了,也随即明白,身子摇晃一下,脸色苍白如纸。女伴连忙将她扶住,低声劝道:“莫急,莫忧,阿兄他只是一时糊涂……”

    妇人按住她手,止住她的话,付了钱,转身就走出人群,女伴急忙跟上。

    围观众人早已看惯这等事,再度发出赞语:“真神鬼莫测之技!”“太神了!”“该我了该我了!”

    就在这时,小桌前突然出现了一对浅浅含笑的少年男女。周围密匝匝都是人,可谁也没看清他们是怎么进去的。少女容光娇艳,气势慑人,傲然有统驭臣下之态。她身畔的少年风姿清雅,皎如玉树,气息却静寂沉敛,仿佛只是衬托红花的一片绿叶。

    这些人在此处都已等得焦急了,可对着他们竟然说不出什么争先争胜的话来。有人暗暗说道:“要不是太过素净,这气势,我简直要以为是公主携驸马微服出来了。”旁边的人忙作势遮了下他的嘴,责怪道:“话可别乱说。”

    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胭脂和慕容春华。

    第82章 诗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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