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玄蛇剑割断那些童男童女的喉管时,他没有动一下心。哪怕那个小丫头紧抱他腿哭唤“舅舅”,哪怕那个男孩儿沉默而倔强地护住双生兄弟,逼视剑锋,露出了自己的脖颈。

    这是必须的牺牲。

    为他的理想而牺牲,是天下生灵的无上荣光。

    他步履坚定地向前走去,张袖护着小道童的头颈。

    他踏上秃岩。

    他劈开粗藤。

    他推开尘封已久的石门,立刻俯下身去,掐诀在手,下一瞬洞中涌出的巨大蝙蝠就几乎将他们淹没。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们与蝙蝠隔开了。待一波蝙蝠飞去,他踩着厚厚的蝙蝠粪踏入洞中。小道童拿出一颗夜明珠,走在前面。离洞口不远,还是泥石,但更往深处,便是千姿百态的石英钟乳,奇诡瑰丽得不似人间所有。

    但他目不斜视,直往前走。

    直到小道童停了下来。

    他接过夜明珠,看见了一面石壁。它像是半透明的血泊,里面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挣扎,欲破壁而出;又像是静止的诡异水面,仿佛伸指一碰,人就会被突然出现的漩涡吸进石壁中。

    “少都符。”小道童木木地唤了一声。

    一切静寂如死,可是有什么东西,分明已经改变了。

    石壁中的挣扎咆哮停止了,上面的红色像伸展的筋脉一般向四周散去。整个洞窟中的钟乳石一瞬间都变成石榴红色,转瞬复归洁白。

    “少都符。”薛蓬莱面色冰冷,“禁制已除。凡擅入者,任尔择选。”

    夜色渐浓,黑得几乎化不开。可在这团浓墨般的漆黑中,有一盏琉璃泡灯兀自明亮,似乎能把这黏稠的黑一点点稀释、溶解。男子乌巾白襕衫,长身玉立,擎着灯步步登上峭壁陡坡,姿仪美好如月下舒瓣的优昙花。搀着他的红衣少女轻盈如鹤,矫捷如豹,像初升的旭日,像乍开的榴花,行动间似乎都带有火焰舞动的热度和姿态。

    “好一对璧人。”薛蓬莱冷冷地说。他看着白水部清雅体面的闲居士子衣冠,眼神越发幽沉。

    他遗下的灯笼也飘了起来,高出树杪,好像燃着一团幽碧色的鬼火。

    “你快看!”李昀羲惊诧地叫了起来,“他在洞口等着我们!”

    第92章 遇袭

    白水部牵紧她的手,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到了道士面前。

    青光在灯笼里跃动,薛蓬莱的面容在灯影下显得越发苍白,紫袍如被墨染。

    他抬头看了一眼白水部,讥嘲地笑了声:“你这一身倒是好看得紧。”

    白水部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怒火,沉声喝问:“那些童男童女,是你下的手?”

    薛蓬莱并不理他,自顾自说道:“曾几何时,我也曾著儒生衣冠,出入学堂,熟读五经十七史,一心期盼进京赶考,金榜题名,出将入相……”

    白水部怒喝道:“我在问你,人是不是你杀的?!你在为什么人做事?!”

    “……而如今,著儒生衣冠的是你,金榜题名的是你,百姓爱戴的是你。”薛蓬莱站起身,将双手揣在一起,冷笑,“可笑儒冠多误身。我若以科举入朝,定比你官高势大,又怎会是这样一个不识时务的治水小官?”

    白水部听到这里,怒极而笑:“呵。你肚里多少墨水,你阿姊清楚,我们也清楚,何必说出来自取其辱?”

    薛蓬莱冰冷的眼底有了怒意:“她一无知妇人,知道什么?”

    “既有如此大才,为何又舍下孔孟诗书,走了这终南捷径?”白水部讥讽,“莫非诓着帝王烧丹求仙,能比我修堤治水有用?这泼皮骗子都能干的活儿,你还真引以为豪?”

    “够了。”薛蓬莱止住话题,含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带着些许兴味看向李昀羲,“二位深夜至此,看来已经知道了很多事。”

    “少都符在里面吗?”李昀羲清朗的声音响起。

    “在。”薛蓬莱微笑,“二位要随我进洞一探么?”

    李昀羲踏出一步,白水部暗中牵住了她的衣袖。

    “二位不来,我就先行一步了。”薛蓬莱说着,缓缓转身。小道童手举夜明珠入洞,他也随之而入。

    白水部低声道:“别去,等等阿凤。胭脂在纸鹤上说了,三山五岳的人今夜都会赶来增援,阿凤去接,很快就到。”

    少女轻道:“是。若只有我们,进少都符的密洞实在太过冒险。他既然先到了这里,必定做了什么布置……”

    就在此时,洞里猛然响起孩童的惊叫声!

    接着是拖长声音的凄厉哭喊!

    一阵狂风吹过山坡长草,山中禽兽都寒毛直立。李昀羲一把抓紧了白水部的手臂。

    他咬了下唇,想推开她:“昀羲,等在这里!”

    她抓紧他,说:“同去!”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松开。白水部张手,露水如一群流萤向他飞去,集于他手,变成长刀和盾牌,附于他衣,变成灿亮的鱼鳞铠甲。他将手放在少女柔软的肩膀上,让她的身躯也覆盖上鱼鳞甲衣。李昀羲伸展双手,紫泉一分为二,变成两把长剑负于身后,恍如两道明晃晃的紫色电光。

    黑漆漆的洞口,石门已被薛蓬莱推开,里面幽深得怕人。白水部还记得战阵经验,躬身缩小身形,藏刀于盾后,将盾牌先递入洞中,见无事才突入其中。李昀羲双剑齐舞,确认并无暗箭飞来,才靠在白水部背后,警惕地看着周遭。他们不曾相商,这一系列配合默契,仿佛演练过千百次。

    洞中忽地迎面传来呼啸风声。白水部立刻握紧盾牌,揽住李昀羲蹲下身去。然而,到来是只是一群硕大的蝙蝠,最大的足有笠帽那么大,可见洞窟之年深。

    孩童的哭喊声还未止歇,在如此安静的深夜,如此安静的洞窟,充满了不祥的意味。

    “难道是那个道童?”白水部语声中添了两分焦急,“得赶快找到他!”

    他向洞中飞掠而去,红衣少女亦急掠而去,剑光随身,清风飒然。

    洞里别有天地,到处都是晶莹剔透的石笋、石瀑布、石莲花,一个支洞连着一个支洞,上穿下通,左闭右达,不知有多少生路死路。

    但此刻他们眼里没有石,也没有路,只有那个孩子的生死。

    夜明珠光就在那边,声音就在那边,不会错认。

    他们凌空直掠而去,相携降落在一汪深蓝色的潭水前。

    上方垂挂和地上生长的钟乳石是晶莹白腻的,如少女的冰雪肌肤。潭水清蓝幽深,似最美的瑟瑟宝石,又像多情的胡姬的眼。这里简直是瑶琳仙境,如果不是潭水中央直插而下的数十丈石瀑——其上流淌着不祥的黑紫血污,已经辨不出原来的底色。

    他们抬起头来,看到石瀑上方人影闪动,夜明珠的光亮把薛蓬莱和道童的影子抻长,浓浓淡淡地铺展到每一道钟乳石上。薛蓬莱没有出声,而道童正在凄厉喊叫。

    “住手!”他们同声大叫。

    薛蓬莱没有给出什么反应。

    白水部以指画水,念动了咒诀。他幼时家藏颇丰,又过目不忘,因喜好老庄,所记道书不可谓不多,昔年所学今以为用,虽是平常法术,妙用之下却有神威。

    “一画成江,二画成河,三画成海,四画诸邪入井囚!”

    念毕,潭水猛涨三尺,碧蓝的水都淹过了他们的脚面。潭中飞起一道水柱,扶摇直上,将石瀑之上的两个人影裹了个正着,化出四面湍流的水牢,其上符篆流转不息。

    李昀羲拍手叫好。

    但道童突然发出更加凄厉的哭嚎,仿佛被人攫住了脖子。

    “住手!”白水部大怒,“你死到临头了,还要拉小孩垫背么?”

    又一道水柱冲天飞起,将他托举到半空。他借力飞身一跃,抬手将冰剑刺进石瀑,将身子挂在了上面。“你给我等着!”他说着,一翻身踩上了这支冰剑,手中冰盾化作数枚冰钉错落刺入石瀑,铺好了最后一段路。几纵几跃,他飘上崖去——

    那是谁?!

    让他惊讶的不是倏然溃散的水牢,不是血红可怖的法阵,不是地上诡异排列的尸骨,不是薛蓬莱和道童,而是……

    那是一个衣冠皆古的白衣少年,洁净得一滴松间清露,不像这个世间应有的东西。

    他睁眼,与他相对。他的眉峰重合了他的眉峰,他的眼眸重合了他的眼眸。

    他竟与他那般相像。

    但终是不一样的。

    他眼里是明亮的生气,少年眼里却是神性的冷漠。他不言不动,衣袂飘扬,本应给人一种清淡出尘之感,然而,完全不是——他整个人就像生来无鞘的剑,即将斩杀一切、毁灭一切的剑,飞扬跋扈,恣肆妄为,锋利得能刺痛每个人的眼睛。

    少年向他举起了手掌,带着呼啸而来的风。他感到世界倒退,一切都像水波一样破碎,苍天塌下,血海逼来。一种莫大的冰冷绝望当头罩来,似乎在一瞬间,他看到了千生万死,宇宙洪荒。那是切开万物的锋利,寂灭一切的荒凉,即将把血肉碾成糊浆的泰山之重。

    电光火石间,李昀羲从波涛中跃出,隔在了即将罩下的血色罗网和他之间,像一抹喷薄而出的旭日霞光。就在血色罗网罩住少女的一刹那,法阵中白衣少年的影像就像一个水泡,突然破裂了。

    “昀羲——”白水部痛苦地喊着。

    红衣少女向他伸出手来,却仰面落入波涛之中,激起冲天的水花。罗网的血色丝络瞬间就渗入她的身体,缠绞在她的肌骨上,变成诡异的花纹。发髻散开,她在水中沉下,在万针刺身般的痛苦中痛呼出声。

    白水部跃入水中,伸出手,急速向她游去:“昀羲!来!”

    她咬牙控制住身体,也向他伸出手去。

    他们的手穿过忽明忽暗的沉重水波,紧紧握在了一起。

    白水部将她拉入怀中,一眼瞥见她手背上的诡异朱痕,忙拉起她衣袖查看,惶急道:“这是什么?薛蓬莱!这是什么?!”他抬手望向刚才遇袭的石瀑顶端,那里却已寂无人声,那个梦幻泡影般的白衣少年像是从未出现过。

    少女虚弱无力地揽住了他的脖颈,疼得浑身颤抖。

    薛蓬莱的笑声从另一边传来。“很快,”他从石柱后走出,俯视着已经泡成落汤鸡的这一对:“你就会知道,举世皆嫌、举世欲杀是什么样的滋味了。”

    白水部怒极反笑:“我又不是你这样作奸犯科的毒蛇鹰犬,怕什么举世皆嫌!怕什么举世欲杀?!”他浑身怒气勃发,冰剑水剑四起,铮然震耳,在冰雹和湍流一齐向薛蓬莱袭去。

    薛蓬莱玄蛇剑出鞘,但听得雨打梨花般一片连续的暴响,冰剑水剑被尽数挥断。“你确定要在此处动手?”他急速躲避着乌靴前暴起的数排冰刺,大笑,“我终归占了兵刃的便宜,你带着她,还能赢了我去?”

    白水部不答,抱着少女移坐到潭边石台上,忽地敛眉,抬头看定了他。

    薛蓬莱但觉胸腹猛然一紧,周身血液都向胸口奔流而去。他暗叫一声不好,胸口便是一阵剧痛。鲜血凝冻的刀尖从他身体里面刺了出来,切开了他的前胸后背。大量的血液喷涌出来,如瀑,如泉。

    第93章 天魔

    薛蓬莱颓然坐了下来,吐出一口血沫,又猛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

    李昀羲已经昏迷过去,靠在白水部怀中,露出苍白的颈项。白水部冰凉的手按在她额头上,只觉烫手非常。他带着恨意瞪向吐血的薛蓬莱,眸中慢慢浮起一层晶莹薄泪。

    “呵,恨我吗?”薛蓬莱握住胸口的刀尖,低笑。

    “他是谁?”白水部的话比冰霜更冷。

    薛蓬莱用讥讽的口气道:“如你所见,是少都符。”

    “少都符怎么会还活着?!”白水部不禁激愤起来,“那我在上面看到的,是个什么东西?”

    薛蓬莱咧开满是血的嘴笑了起来:“少都符果真惊才绝艳,是千年前不世出的奇才……那是他遗下的最后一重布置,你说会是什么东西?那是一缕魔念,一缕绵延千年、虽死犹生的魔念!可惜啊!”他看看白水部,又看看李昀羲,道:“他选中了你,这本是你莫大的荣耀,却叫这小丫头得了去,真是天意难料。”

    “啐。这不是什么天意,是你设计相害!”白水部抱紧李昀羲,觉得怀中少女浑身都烧烫起来,急得眼底都有些发赤,“她到底怎么了?”

    薛蓬莱仰天大笑:“天大的好事都落到了她身上,她能有什么事?”

    白水部瞪他:“到底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薛蓬莱冷笑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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