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骨肉亲。”谢子文含笑握住他的手,起身站直。

    凤清仪攥紧了他的手:“回去吧,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

    “嗯!”他转头,一声唿哨,柳树精吓得挣脱缰绳,没命地向他跑来。

    谢子文哈哈大笑:“走啊,我骑马一定比你快!”

    第110章 真凶

    白水部在洞中昏迷了一天一夜。紫泉在他体内,不断修复滋养他的筋骨脉络。他醒来时,虽然还十分虚弱,但已能拖着一双沉重的腿,扶着山壁缓慢行走。

    可是,白麓荒神和李昀羲不在了。

    白水部拄着木杖寻遍荒岛,当原有的一点侥幸尽数磨灭时,心脏像被重新凌迟过一遍。他喘着气,扶着最高处的一株红梅树,在雪地里慢慢坐了下来。

    昀羲被白麓荒神带走了。

    他目光清澄地望着孤崖下的细浪,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悲哭无用,醉酒无用,哀号无用,发狂无用。再多的痛都只能忍了,再多的苦都只能咽了。悲伤的聪明人最是沉郁克制,不屑放纵情感,不屑做无用之事,纵有焚心煮肺的熊熊地火,也只能沉沉压抑在地下,只待适时爆发的一天。

    他抬起头。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了。

    当日李昀羲突然中了天魔印,被指认为“魔种”,他们立刻奔上了逃亡路。变乱之中一切不及细思,可等尘埃落定,他回头一想,立马就冒出了一个天大的疑点:少都符尚未复生,如何能够发展、操纵薛蓬莱等人?

    薛蓬莱背后之人极有条理、计划,绝不是一个还不能传达意志的少都符——那他会是少都符的信徒,孜孜致力于让少都符复生,还是另有其人,另有目的,不过拿着少都符之事遮掩自己?

    少都符复生的阴影已经散去,可另一片天空更深处的乌云依然悬而未散,遮断云天望眼。可心还没死,血还没冷,践踏过他的众生还是众生,失落过的理想还是理想。

    他抬起手掌,红梅花瓣绕手盘旋,忽而变成数点明亮火焰,顷刻燃尽成灰,又在飞灰里熔铸出数枚梅花金镖,“夺”的一声,尽数钉入十丈外的山石,又变成了红色花瓣。他来到山石边,俯身摸了摸深嵌入石的娇柔花瓣,才坐下来,闭目凝神喘息。

    他终将回去,手持利剑,挡在他们之前。

    在逐渐恢复法力的三天里,他在半醒半梦中不断回想白麓荒神气象万千的剑意,回想狂风疾雨般剑势,回想亲身领受的种种疼痛。意念之中,冰原渐化,潺潺流水汇成江河;万千新芽从雪水滋润的黑土中生出,渐渐成为广袤林海;地幔之下,火山喷发,岩浆淹没山川河谷,熊熊烈火将森林烧成炼狱;长风将飞灰带往大漠,渐渐堆积成山,又在地动中塌陷下去,形成湖底……天地五行,如是生生不息。

    他觉得身体一时发烧,一时寒冷,如同世间寒暑交替,血液在身体里快速奔流,海潮的声响仿佛与血液流动的声响重叠在一起。有什么正在发生奇妙的变化,他却不能形之于口。整个洞窟仿佛都被他的思绪影响、笼罩,被拖入了变化之中。岩缝里密密生出千万朵红花,一刹盛开,一刹枯萎;岩石里生出黄金、白银,又瞬息化去,变成玛瑙、水晶;洞顶生出无数钟乳,滴滴答答地滴落着甘甜的淡水。

    昏沉之中,他醒来过一次,但觉耳边风声呼呼,缓缓睁眼望去,身在碧空浮云之上。凤清仪坐在木鸟左翼,见他醒了就俯身过来:“可要吃点汤水?”

    他眼皮酸涩不堪,微微摇了摇头,便又陷入了沉眠。

    再醒来,迷糊中见胭脂站在床边,拿小银剪子铰了灯花,灯光倏然一亮。他低低咳嗽两声,扶床坐了起来。

    “可算醒了?”凤清仪扶他靠好,将一碗热热的紫苏汤递到他唇边。他几口喝了个干净,方问:“这里是抱琴楼了?”

    胭脂嗔道:“你不回抱琴楼能去哪?难道让我们把你丢在荒岛上睡死过去?”

    白水部的睡意顷刻散得干干净净。

    他一把拉住凤清仪道:“阿凤,胭脂,你们知道了吗?天魔印有解!白麓荒神能破天魔印。他已经把昀羲带走了!”

    凤清仪按住他道:“别急,我们已经知道了。大巫旼带巫山、广乘山和长离山的人追到了海上,见到了白麓荒神。白麓荒神当着他们的面,破去了天魔印。你放心吧,昀羲现在应该安然无恙。”

    白水部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还有一事!我带昀羲一路逃亡,不及细思,可如今想来,尚未复生的少都符根本不可能是幕后主谋,但这个主谋一定和少都符有关。或许那人是少都符的拥虿,真的想要复活少都符;或许他是故意把我们的目光引向少都符,目的是隐藏自己的真面目。”

    “或者两者皆有。”凤清仪沉声说,“小白,其实你和昀羲逃走后,我和胭脂也想到了这个疑点,悄悄商量过了。我们都怀疑李公仲。”

    “可他不是已经……”

    “李公仲与少都符不同。少都符已灰飞烟灭,魔念无存,除了天魔印,绝无办法让他复生。”凤清仪眯了下眼睛,“天魔印是少都符身死道消前就施出的法术,只要触发,天魔印就会择主而噬。所以,要复活少都符,他杀那些童男童女作什么?肯定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胭脂道:“嫏嬛查到的‘人傀之术’,就是取这些童男童女的血肉骨骼,生成新的躯体。李公仲肉身已毁,可魔念尚存,三界七王无法将其化去,只能封印在毒龙潭。”

    “是为了李公仲!”白水部惊道,“如果是他,事情就都说得通了。他知道当年的事,知道少都符的密洞和天魔印,薛蓬莱是他的走狗,夏竦等许多官员也被他利用……”

    凤清仪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和子文已去探过毒龙潭了,封印已破,伏魔大阵已毁,李公仲已经出逃一年有余了!”

    白水部大惊失色,险些摔了汤碗。

    胭脂道:“……现在还没有证据。但,若问世上谁最想复活少都符,那定然是李公仲无疑。当初他二人于罗浮山同修魔道,又一同入世,相约携手并肩踏平天下。若一人身死道消,另一人就要倾覆天下,以殉故人。”

    白水部问:“竟有这样的事?!那他二人……”

    凤清仪叹道:“他二人相交莫逆,个中之事,谁又说得清呢。有莫大本事,却视天下人性命如草芥,这样的人,出什么乱子都不稀奇啊。”他拍拍白水部的肩:“你和昀羲逃走后,我们觉得此事事关重大,既有疑点就不能轻忽,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花奴病重,胭脂带他先回汴梁,回来才发现薛蓬莱已经被召进宫里。妖王和喵神农盯着夏竦府中,这会儿也该有消息了……”

    正说着,门就剥啄响起。小狐妖阴绿桃的声音传了进来:“胭脂!妖王和兽王回来了!”

    凤清仪一开门,喵神农就飞奔进来,抱着床帐一个秋千跳到被子上,打了个滚,起身喵喵两声,叫道:“胭脂,我可查到不得了的东西了!”

    “什么?”三人一齐问道。

    妖王走了进来:“是永生。”

    室中一时静极。

    白水部先问了出来:“永生?这怎么可能?”

    胭脂肯定地说:“除非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也就是佛家说的涅槃,否则万事万物都在生灭之中,怎么可能有真正的永生呢?”

    喵神农理了理胡子道:“是不是真的我不管,但夏竦和瘟神交易的内容就是这个。”

    白水部问:“瘟神?是不是李公仲?”

    喵神农听到“李公仲”,惊讶一瞬,道:“不知道,只说是‘瘟神’。”

    白水部忙把李公仲已逃出毒龙潭之事说了。

    喵神农道:“喵,那一定就是他了!我是藏在夏竦花园的小书斋外听到的,里头有一面圆镜,特别古怪,里头有人会说话,还有人会从里头走出来。难怪一个侍女也不让进,要是大白天看到镜子里跳出人来,真是见鬼啦!那天晚上,我听见夏竦对镜子里的人说,当真要在宫里动手?那人就说,你怕了?瘟神赐你永生的时候,你答应的可是皈信瘟神,言听计从啊!”

    “在宫里动手?”白水部大惊,“他可是要对今上不利?他要倾覆天下,有更直接的杀伐手段,何必入宫?”

    胭脂分析道:“少都符与李公仲,向来性情、手段不同。少都符总是直接碾压,刚硬锋利,不留后路。李公仲则爱谋定后动,辗转迂回,慢刀割肉。当年少都符的风头比他大,可真正遭遇过李公仲的幸存者却说,他比少都符可怕多了,宁可被少都符一招杀死,也不愿落在李公仲手里。他选择皇宫,难道是要通过那个皇帝掌控天下?”

    凤清仪道:“有可能。但,胭脂,墟神的力量还盘踞在此,李公仲如何是他对手?”

    白水部插话问:“墟神盘踞在此?”

    凤清仪点头:“上古时混沌初分,生成天地,混沌分化出墟荒二神,他们身上各有整个世界一半的力量,如天上日月。后来日转月移,世事变易,仙神妖魔并起,就像夜空中又出现了一些星星……原来的日月就黯淡了。如今墟神只有神念残留人间,通常在京畿繁华地聚集,望气家称之为王气。皇宫是王气所钟,李公仲虽谋夺了昔日荒神三分之一的力量,但如何能够与墟神的威压相抗?”

    “所以他要利用凡人。”白水部道,“控制了凡人心中的*,就能利用他们达到自己的目的。”

    胭脂点头。凤清仪道:“看来我们得有人在宫里盯着了。”

    喵神农道:“别急,到了晚上我就进宫。”

    第111章 声东

    白水部抬头,见胭脂还在沉吟,便问:“胭脂,可还有什么不妥?”

    胭脂蹙眉道:“我在想那个关于永生的交易。”

    妖王道:“夏竦已经六十有四了。人老了,最怕的就是死。他此生政事、文章都有建树,家财巨万声伎众多,什么都不缺,最想要的就是寿命了吧。”

    胭脂道:“是。我猜,瘟神给夏竦的是永生,而夏竦给瘟神的是信仰。神仙妖魔是能从凡人的信仰中获得力量,如果信众没了,信仰不复存在,他们就会慢慢衰弱甚至消失。而瘟神以恶欲为食,人心中恶欲不灭,瘟神就总有给养,所以当年三界七王都无法将其彻底消灭。夏竦和他手下,还有那些贪官恶吏,如果信了瘟神,瘟神就会更多地引出他们心中的邪念,不断从他们身上得到信仰的力量。他们的心越阴险贪婪,邪念越多,瘟神身上集聚的力量就越大……”

    “得赶快阻止他。”白水部握紧了拳头,“这不止是修行人的事,他控制的是朝廷官员,这样下去国将不国!”

    凤清仪冷笑道:“放宽心,该怎样还怎样。我们不去找他,他也会来找我们的。”

    白水部不解:“为什么?”

    “你不知道,江湖上已经传遍了,有人出十万缗买你的项上人头。那日我和子文刚回京,他变作你的模样进了城,就在潘楼街上遇到了刺杀。”

    白水部急道:“这样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子文呢,他可有受伤?”

    门吱呀一响,黄衫一闪,谢子文端着药碗走了进来,将碗递来,嘴角翘起,望着他,双眸熠熠生辉。见他愣怔不动,谢子文哼道:“不吃?”他把碗一斜:“我可摔了。”

    白水部忙双手接过。

    谢子文抱臂,眼里含着促狭的笑意:“你当街遇刺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都怪你官声太好,江湖好汉们一个个嚷着要来保护你,拦都拦不住。你自己看着办吧。”

    阿文从神农堂赶回城西杂草丛生的寺院时,看到白水部已躺在打扫干净的胡床上闭目小憩,谢子文坐炕案边翘脚等吃的,只有燕三独个儿在灶台边忙来忙去,锅里飘出馎饦的面香。阿文激动地叫了声“主人”,就被谢子文一声“嘘”憋了回去。他搓着手不安地问:“谢公子,我家主人怎样了?”

    谢子文微笑:“不要紧,养养就好了。”

    阿文笑道:“那就好。”他把袖子一挽,往水盆边一蹲,帮燕三择菜。

    菜没择完,就有个拿刀人在门边探头探脑。燕三扔下锅铲,一把掣出长剑,指道:“作甚?滚出来!”

    进来一个青年侠士,眼里带着莽撞的天真:“壮士别误会,我是来入伙的!听说有人要对白水部不利,他是难得的好官,江湖上无人不晓,我也想出份力。你们谁是……”

    一语未了,谢子文忙站起拦在灶前,挥舞手臂:“喂!戌时后再来!我们这里晚饭不够了!”

    燕三哭笑不得:“谢公子,往日也没见你那么爱吃我做的馎饦啊。”

    谢子文嗔道:“不要妄自菲薄。往日我嫌弃,是希望你做得更好吃。唉,世上竟有燕三这样的手艺,我是吃一顿,少一顿啰。”

    小憩的白水部听到响声醒来,睁开眼睛,微微笑道:“就你小气。”他开了胡床边的小箱子,取出钱串来,吩咐:“阿文,买几样熟菜来!”阿文应声提钱而出,可刚到门边,就倒退几步,转头望着白水部,激动得胸口起伏。

    众人都看着他。

    阿文紧拍了胸两下,到底没说出话来,只是挪开了身子。

    一院子密密麻麻的江湖好汉。

    白水部坐了起来,急忙披上外衣,招手:“阿文,罢了,不用买菜了。”他拿出一粒明珠放在他手心。“这珠子是从前在江里偶然釆得的,还值些钱。你去借鱼大夫的旧宅,再拿这珠子给蕊娘子,让四司六局去那里筹备宴饮。”

    阿文张口结舌:“主人,你要把压箱底的财物都用掉?”

    白水部笑道:“没事,我还有薪俸呢,不会少你零花。”他能把水变成金银铜铁,却从未用这本事不劳而获,也没变出铜钱来买过东西,总觉得心下过意不去。他这点坚持,胭脂倒是很赞同。

    阿文领命而去。

    冬天天黑得早,两刻钟后,天色就昏黑了。各位赶来保护白水部的武林英雄们都置身大花厅中,划拳樗蒲,交杯换盏。中央铺了红毯,美丽少女们跳着曼妙的柘枝舞。周遭灯火通明,映亮了园中的葱茏草木和潺潺流水。

    燕三抱剑凝神,寸步不离地守在白水部身畔。阿文在旁端茶倒酒,也警惕地瞟来瞟去。谢子文终于又见到这样的热闹场面,十分惬意,在席间钻来钻去,拿酒与众人相敬,又是拍手又是跳舞,甚至走上红氍毹转悠,看哪个舞姬更美。

    阿文端酒经过他,翻个白眼:“主人倒空了积蓄,你倒真不客气!”

    谢子文笑:“钱财粪土一般,快活千金难买。钱都花了,不饮酒作乐一番,岂不辜负良辰美景?”他一闪凑近阿文,悄声道:“小呆子,你怎么正眼不看,难道这些舞伎还不够美?哪天我带你去看铁屑楼罗香香跳舞,那才是天姿国色!”

    阿文骂着“臭不正经”,红着脸跑了。

    谢子文又吃了杯酒,慢慢走回白水部身后,道:“看看,有这么多人帮你。”

    白水部点头轻道:“这官没有白做。此生没有白活。”

    据这些英雄好汉中刘五郎、傅六郎、风小乙的消息,江湖上有个头等厉害的杀手“吴钩”今夜将来刺杀白水部。那杀手肉坚如铁,刀枪不入,出手绝无虚回。听到这个,白水部倒是有些疑惑,怎么这么机密的消息,会被三个来历不同的江湖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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