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神没有名字,纵观从古至今世界各地的神话传说却无一不留有他的痕迹,古中国叫刑天,古希腊叫阿瑞斯,罗马的叫玛尔斯,北欧的叫提尔,印度的叫卡尔凯蒂耶。哪里都少不了的斗争欲自远古时代起就反哺着他,不论是岩石块垒或是垂直崖壁,到处都能找见这位神祇赖以扎根的土壤,他的位列足以落成于主神之中,他的根系得以遍布世界,仿佛玻璃球里密密匝匝的裂纹。

    挺值得一提的是,作为至高神的第一个孩子,虽然翻遍历史找不出第二个人或神比他屠戮过更多的生命沾染过更多的鲜血,他看上去确实只是个开朗直率的普通年轻人,没工作的休息日里也喜欢打打球,当个流浪艺人在路边弹木吉他,又或者装成普通人混进足球赛场脸上摸了油彩招摇呐喊。

    只是眼下,连这点自娱自乐都显得困难。

    安分了没几年,人类又跟吸饱了血的跳蚤一样精力澎湃地蹦哒起来,把自身无穷无尽的能量投放到争夺和杀戮的相互轧碾中去。作为主管战事的神,他的工作便是在战争中充当一根磁铁引导着杂乱的铁钉聚拢至正确方向,如此一来工作量一下子剧增,原先的朝九晚五被迫拓展为朝五晚九,连礼拜日的休息时间都被挤占殆尽。

    “啧。”

    他轻叹一声,吐掉了叼着的纤草根,托着后脑仰躺在报废了的装甲坦克上。半干涸的血液将士兵服和武装皮革带黏着成一片沼泽,粘腻的不适感早已习惯。他放任自己在血腥与燠热中沉溺,脸颊上干燥的风倒刮而来略带尘沙。

    燠热混浊的北/非战场入了夜,卸去那层炎气与蒸汗组成的粉底壳,露出截然不同白昼的光景。塑封了沙砾的血痂在蒸腾湿气中微微软化,呈现出一种腐烂内脏的褐红,蜥蜴和老鼠从岩底寻出,脚掌掀开泥皮,悄悄嚼食由炸药和酷暑共同烹煮的肉块。微风流动发出低号,倒像什么腐质植物在土下簌簌生长。无星无月的天空一下子扩得极宽、极远,变作亿万年沉积又溶解的岩层空洞,睁着巨大的眼凝视着无数化石的尸骸。

    倒让他忆起数千年前他诞生时的某个史前夜空。

    残留的热量将云蔼洗涤成浓紫,倒映在他那双透亮的蓝眼睛里醉生梦死。

    他想到人类变化得确实很快,仅从他主管的战争上看,从冷兵器时代拿着长矛对刺到如今沉重机械的对撞火拼,似乎只是一个瞬息的事。他几乎每天都在适应一代代的新式武器,不过说到底只是顺形势而为,刀剑弓弩和重型机枪在他手中没多大差别,本质上巨大的沟壑让人类的一切伎俩都显得微不足道。

    在众神看来,战神的单纯与无戒备心是那么奇怪。其实不过是最高神赋予他的强大所致,正如婴儿不会在摇篮里感到恐惧,当一切威胁和蓄意的侵害仿佛地毯草被他轻易地踏过,整个世界都已是另一种的摇篮,容纳得下他所有的任性和肆意妄为。

    我怎么就被人弄死过呢?

    他呼饮着清澈的夜风,在脑海中发问。

    实际上,战神死去过一次。就在不久前,躯体和精神同时四分五裂的痛苦还记忆犹新,重生中死前那段记忆被颠簸得模糊破碎,所有碎片面目全非。每当他试图去回想,就仿佛捧起一堆玻璃碴或翻开衣服发现新鲜伤口,密密麻麻的疼痛将他肢解,浓重血腥气逼得他不敢深入。死亡的原因也由此成了谜题。

    似乎是受了最高神降下的惩罚,身体虚弱之际被什么东西乘虚而入。可他又是犯了什么惹怒上司的蠢事才招致惩罚?他冥思苦想,最近几百年拜人类频繁的战争所赐没有哪个神的业绩比他更出色,完全没有受罚的缘由。

    他曾询问过知情的同僚,对方无一例外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他,仿佛面对主动询问幼年黑历史的孩子,含糊其辞地将他打发过去。

    发白的记忆在某处耸动,投落模糊的阴影。他坐起身,揉了揉眉,让瀑流般清凉的风从眉心掠过洗涤大脑,冲刷走记忆旮旯里那些大概挺丢人的往事。

    暴风停歇了,战场带着一身化脓的尸体在发酵暑气的拥抱中蜷缩睡去。他随手撂开机枪,按着肩稍微活动了下酸楚的手臂,轻描淡写地踩过由那些不成人形的尸体织就的厚毯,咯吱声倒像老鼠在磨着牙。夜色空旷,四下里只有通讯仪隐约睁着点兔子眼珠大的光。

    路过物资帐篷时他伸手顺了瓶未开封的威士忌,撬开木塞仰头灌上几口之际手肘无意中碰到上层的木板箱,本就岌岌可危的箱子雪崩似地滚落,他稍微躲开,木箱在他脚边摔得四分五裂。他眨眨眼,目光像被什么震动似的稍显紊乱,那堆木质残骸里隐约掩着一个东西,不是弹药更不是枪械,而是雪白雪白的……

    一个小女孩。

    或者说,一具小女孩的尸体。

    他弯下身,掀开木板。娇小蜷缩的躯体像一幅逐渐被拼凑完整的拼图展现在他视野尽头,黑发,白肤,东方人的特征,似乎是被捉住的俘虏或者牵连进来的平民。胸前弹药炸开的空洞尚还新鲜,像被掏挖开的蜂巢一样黏连着稠腻半凝的液体。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死去也大概只是在一个小时之前。目光从伤口攀爬至脸部,手指不由自主伸出拂开凌乱的额发,那双眼空洞洞地睁着,对比苍白的脸色仿佛两窟将所有色素吸噬殆尽的渊薮,扬起的尘沙混浊了眼膜,却早已没有知觉。

    像一具灼烧小半的蜡人,又或是一抔不该降临于赤道的雪。稍加触碰都会让她损坏。

    余温让他恍入梦中。

    半晌他微微哂笑着挪开手指。战争便是如此,世界上应该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了解这一点的人。只是他不久前死过一次,再次重生成了最年轻的主神,对早已熟悉的工作产生了些许生疏而已。

    给自己的异动找了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手指却在软蜡般的皮肤上迟疑许久,最后仍是轻轻覆上那双被凿开般生硬的黑眸,让弯翘的眼睫根根描过掌纹,阖上了她的眼皮。

    站起那刻眼前隐约有黑白雪花簌簌撒下,嘈杂的声音在发热的动脉血管里推推搡搡,倒像这永远燥热不安的大陆降了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他用指节按了按太阳穴,觉得自己似乎该戒酒了。

    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他支起两条腿往神界走。神界一如既往,再恢宏壮丽的风景看过无数次也只觉得稀松平常,光芒以一种非线性的雾状充斥各处,目之所及的一切找不到一丝阴影,身着雪白光袍的神使怀抱文件侧目交谈,或是前来汇报工作的地方神以惊叹的目光描摹四周,又或迷路的生灵踮脚茫然顾盼。倒像一堆大体雷同的符号熙攘着,每当他置身其中,总有种在寻找什么的模糊冲动。

    跟他相识的南极神迎面而来,他眨眨眼回过神,微微笑开就要给对方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对方盯着他浑身鲜血嫌恶地躲开了,目光又在他脸上逡巡大半圈,似乎费了好大劲才认出,开口吐出的话语一如既往轻柔又刻薄:“你去炉子里烤过一遍了吗?”

    他的衣袖掀至手肘以上,露出一截紧绷的小臂线条,连着几个月奔波在烈阳泼洒的黄金大陆,紫外线将皮肤炙烧成比小麦更深些的色泽。也无外乎对方如此嘲讽,他也不怎么在意,看着对方眼窝里淡青的阴影以轻松的口吻询问:“工作得如何?”

    “糟透了。”南极神冰凌般纤薄工整的眉毛拧起来,一提起这事嘴唇就蠢蠢欲动似乎一连串恶毒的语言要压制不住,“这群人到底什么时候能收敛下自己的行为,啧,大洪水再来一次就好了……”

    南极冰川大面积消融让主管那片土地的神忙得焦头烂额,冰雪般凉薄的性格也变本加厉。毕竟是关乎神祇稳定的大事,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他多少能体谅对方的心境。说来奇怪,他从未体验过这种类似中年危机的焦虑,古往今来虽然战神之名在人类口中毁多于誉,流言蜚语不断,“嗜血”“凶残”“可鄙”的指责更是多如雨点,战神的神祇却一直很稳定。

    他本想安慰对方几句,对方斜斜地睨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有件事忘了跟你说,老板叫你回来后去转生登记处工作。”

    “这似乎不是咱的任务?”

    “是你主管的战争导致了人类大量死亡,转生处这段时间实在忙不过来,那边的神骂的最多的就是你,你不去以行动表达下歉意?”南极神似乎在他稍微愕然的神情中找到了安慰,松开眉头,笑眯眯地以一种同病相怜的口气说,“好了,收拾收拾快去加班吧。”

    “……”战争并非由他导致,反驳的话语在舌尖微微跳动,就此吐出却显得没太大意义,他转身准备离开,却被对方又一次叫住。

    “你沾酒了?”南极神侧目打量他,“我记得你以前是个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的五好神明来着?”

    他眨了眨眼,只能微笑:“神也会变。”

    话虽如此他对于自己之前的记忆也有些模糊。只隐约记得自己曾吞下过某种不同寻常的感情,仿佛是对曾品尝过的美食念念不忘,根据舌尖残留的印象反复去寻找,灼烫却又能带来异常快意的酒精是目前最为接近的替代品。

    南极神面色古怪地看了眼他,牵动又收抿的嘴唇大概是把什么话咽了回去。他跟自己这位好友告了别,回到居所冲了浴简单烘干水分,换了身符合神职的纯白制服,披上别着神祇证件牌的外袍,休息不到十分钟又得急匆匆赶往加班地点。

    转生登记处在神界的第三层,罪孽深重的死者会被扭送至地狱服刑,没有太大罪孽的死者投生下一世之前都得在此处进行登记审核,评估出合适的投生地点身份。还没迈进大厅就远远听见鼎沸的嘈杂声,亡灵的队伍一直排出来拥挤在厅外的宽阔云层上,数不清的神使拉着警戒线维持秩序,仍不能阻止亡灵们的推挤踩踏。

    人影絮絮重叠。他一路走过去,神使冲他躬身行礼。

    人在死亡那刻时间便停止了,亡灵的形态与死时保持一致,所有损害会诚实地留存在身上,死因扫一眼就能看出。眼下聚集的亡灵大多在战争中丧命,有的捂着自己破开的下腹不让肠子流出来,有的一边排队还得顾及自己的脑浆不沾到旁人身上,有的怀抱着自己的头颅,还有的破成一摊难以辨认的组织物装在小推车里。场面多少有点滑稽。

    登记前台的命运神和神使们在核对证件,审批转生和盖章批复中手忙脚乱。嘈杂起伏的,人影交叠,黑白雪花隐约浮现,他被催促过去,目光落在台前,稍微一顿。

    漆黑的发丝逶在肩头,露出的一小截白净脖颈像是一片有浓墨洇开其上的阶下积雪,一缕碎发搔着脸颊,将柔和且带着毛茸质感的稚嫩线条修饰得模糊不清。身量实在单薄矮小,被不合身的漆黑大衣包裹得密不透风,在盖了章的证件推来时踮起脚拥入怀中,低头垂眸的模样比起致谢更像是凝思。

    啊,是她啊。

    他在战场上最后看到的那具尸体。活生生的模样比他猜得更小,最多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

    小姑娘转过身,目光静静地掠过四周包括他在内的一切。前不久还空洞如玻璃珠的黑眼珠如今柔软潮湿,那是一双有溪流淌过的眼睛,反倒叫他不敢逼视。

    他走过去,内心有种奇怪又柔和的情绪在滋长。这小姑娘的皮肤薄得透明,给人一种随时会在阳光中骤然消散只留下一地衣物的错觉。

    他的预感在下一刻应验。

    小姑娘突然脱了外衣,一转身朝着转生通道相反的方向奔跑,纤细的身体如一尾的鱼,灵巧地游入翕动人影组成的茂密水草林,纯黑的发尾凭空甩出透亮水珠,滴滴答答坠在他浅蓝的眼底。

    一尾鱼在大厅内溅起水花,不大不小的骚动起伏着,命运神扶住额感觉偏头痛又加重了,开口时声音不由得尖锐了八分:“找回来!快找回来!就会给人添乱……”目光一扫停在他身上,理所当然地命令,“别傻站着啊你,快去找!”

    他一回神,本能寻着骚动的方向追去,周围缺胳膊缺腿的人群纷纷退让,衣鬓摇曳中暴露一点跃动的黑发,仿佛带饵的弯钩若隐若现牵动着他的视线。轻盈的身影在敞开的大门一侧一闪而逝,他跟着过去,拐过一个角来到建筑物夹缝中隐蔽的角落,抬起的目光网住那尾逃逸的鱼。

    “……”小姑娘完全被他的影子埋住,面色苍白,抬头戒备地盯着他,双手环胸缓慢地后退,直至后背抵上墙面,像只弓起后脊的幼猫。

    “……别害怕,”他举起双手以示无害,话语倒出来得有点艰涩,他可不像母神那样擅长跟孩子相处,也清楚自己的形象完全没有能让人放心的温柔无害,只能尽量将声音捋成安抚的形状,“你不想转生吗?”

    小姑娘没有放松,紧绷着双肩,半晌才点点头。

    他稍微叹气,倒不是不能理解她的举止。眼下战乱暴动的世界对大多数人来说与地狱无异,尤其是这么一个才在战争中丧命的孩子,拼命逃离是再正常不过的做法。他弯下身,与她的视线齐平,尽量削减自己的压迫力,耐心告诉她:“对于你这样没有任何罪孽却遇难早逝的亡灵,命运神根据公平原则会在下一世给予优待,所以……”

    小姑娘摇摇头,盯着他,沉默许久才小声说:“我知道,表上写了。”

    她的声音像新抽的玫瑰花茎一样生着层娇嫩的刺,没有外表那么柔和。

    小姑娘将怀中的证件和登记表小心地放出来,那模样让他想起放开松果的松鼠,吐出的话语一顿一顿:“上面写我会诞生在一个不受战争侵扰的家庭,天生会比普通人聪明一些……”

    他小心翼翼的声音像生怕吓到她似的,“那为什么不愿意?”

    “……变短了,”小姑娘攥紧衣角,声音变得柔软低微,眼眶周围渐渐晕开薄红,眼底浮起一层委屈的湿意,“身高。”

    “……”他本该为这个相当孩子气的理由感到啼笑皆非,那对黑眼珠里逐渐积蓄的液体却赋予了这理由别样的重量,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心下被熨斗烫过一般的灼疼,只是被不希望她流泪这个冲动支配着,手指本能地触到她的眼角,“别哭啊……身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小姑娘眨眨眼,警惕地向旁边挪去。

    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我认识你。”小姑娘缓缓说,目光落在他胸口的铭牌,“我死前……看到你在战场上。”

    他稍微一愣,指尖残留的泪痕变得滚烫,“那是咱的工作,给你留下不好的记忆了吗?”

    她诚实地点点头。

    他再次开口,语气软和得自己都难以置信:“咱不会伤害你的。”

    小姑娘低头躲避他的视线,半晌才嗯了声,几不可闻的声音卸去他一层重担。

    他露出微笑,冲她伸出手,“乖乖跟咱回去好不好?”

    比他小了许多的手半蜷着放在他掌心,温度较他更低。他合上手掌尽量把体温渡过去,起身那刻膝盖被她的声音绊住,“我能否请求您一件事?”

    从他的视角只能看见小姑娘静静盖在睑上的眼睫,“什么?”

    “我第一次到这里来……可能以前来过也忘了吧。”她平静地陈述,抬起的眼珠漆黑湿漉,“很神奇。我以为死后的世界应该更可怕才对,我想多看看。”

    “这个当然可以。”他没思索几秒就爽快地给了答案。神没有完成亡灵心愿的义务,特殊优待某一个更是不合规矩,不过他可不是这个单位的神,这事对他来说当然无所谓。他重新弯身自然地将这姑娘的身体环进臂弯,就要抱起她,“咱带你到处转转?”

    动作在她诧异的眼神中僵住。他平常逗一些幼神玩时抱起来举高或者让他们在他手臂上荡秋千完全顺其自然,对这小姑娘却不敢多加触碰,像一捧沙子一握便飞速流逝又或是一团即将被体温融化的雪。最终只是尴尬地咳了声,接触停留在小心翼翼的握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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