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只有当时在场的几人知道, 孙平他们或许从赵旭之口中听到了些皮毛,但具体情形,想那赵旭之也是不敢说的。才过去没多久, 看这样子, 应该是尚未传到雍和帝耳朵里。

    想来也是,不过是小辈的小打小闹, 皇帝日理万机,要是连这等事也要时时关注, 恐怕早就过劳死了。

    那么, 在雍和帝可能并不知晓的前提下,要实话实说吗?

    此事并不怎么光彩,说出来可算是打了赵成义的脸,孙平之事他恐怕已经将孙显午得罪了个彻底, 赵成义是右相党的左膀右臂,得罪他等于得罪王敦茹, 如此一来, 几乎就等于把文官得罪了个遍,得不偿失。

    思及至此,李文柏张口道:“陛下...”

    刚说了两个字,一股不祥的预感从胸中闪过, 顾文凝重的脸突然浮现在眼前,李文柏硬生生将快要脱口的话转了个方向:“陛下,草民的确不曾得罪过孙小少爷,但或许得罪过孙小少爷的友人也说不定...”最终还是决定说实话,除了顾文之外,他又想到了电视剧那些自主主张的炮灰们,明明在皇帝什么都知道的情况下,还上串下跳,试图隐瞒,他还不如说大半的实话,只替赵旭之的事遮掩一二就行了。

    “哦?”雍和帝颇感兴趣,“何意?”

    赵成义眉心微微皱起,看着李文柏愣头愣脑的模样,担心他说了赵旭之的事。

    李文柏看也没有看赵成义,张嘴就将当时的事情说了出来:“陛下,草民入学之时曾与赵大人爱子赵旭之少爷争夺入学名额,草民老师为表公平,特地为草民二人设置了入学考试,李文柏不才,得老师厚爱收为学生,赵旭之少爷所作之文...较为平庸。”

    “平庸”二字出口,赵成义心中一松,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对李文柏选择了隐瞒自己儿子抄袭的事放下了心来。

    无论是赵成义还是李文柏,都以为雍和帝尚且不知道书院里发生的一切,尤其是李文柏,不知道他的《十思疏》早就被王行之献宝似的交给了雍和帝。

    至于赵旭之作弊之事,雍和帝当然心知肚明,不过是因为觉得此事不甚严重才没有过多追究,却并不代表他不知道。赵旭之抄袭的事若是落在文人那里,只怕这辈子都要背负这样的名头,只是教子不利,雍和帝懒得去管臣子的那些家务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顾文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他是知道的,但猜到今日雍和帝会用此事来试探李文柏后,便不能直接告诉这位小师弟了,只能间接地“警告”一二,希望李文柏不要让他失望。

    还好,这关算是过去了。

    雍和帝故作好奇道:“哦?这么说,你所作之文,便不平庸了?”

    李文柏干笑,难道自己说自己文章还不错?

    冯濬瞧着有趣,从鼻腔里轻轻笑了一声,也没有为难李文柏的意思,喊道:“顾文!”

    顾文上前一步:“臣在。”

    “李文柏是你的师弟,他写了一篇如何精彩的锦绣文章,才让王行之那般眼高于顶之人都愿意收他为徒,你想必是知道的?”想到了那篇十四疏,心情霎时间就愉悦了不少。

    王行之虽为国子监祭酒,按品级是应该参与大朝会的,但此人一心学术对政事从不过问,比起在朝堂观赏菜市场吵架,更喜欢待在书院里教书育人,这次朝会理所当然地又称病告假,众人也都习惯了。

    顾文拱手:“启禀陛下,臣的确曾有幸拜读过师弟入学时的高作。”

    “哦?”雍和帝问,“可还记得?”

    顾文回答:“当然记得。”

    众臣茫然四顾不知所谓,明明前一刻还在就如何处置孙平剑拔弩张,怎么这话头一转,突然要鉴赏起李文柏所写的文章来了?

    李文柏垂手而立,猜到了接下来的走向,面上有些发红。

    顾文倒是怡然自得,似乎对能在此处展示他那小师弟的文章十分骄傲,略微拱手施礼后张口就来:

    “《谏圣上十思疏》...”

    一条条一款款,字字句句掷地有声,饶是雍和帝私下里已经读过多次,再听来还是觉得振聋发聩。手指轻敲龙椅扶手,眼睛微微眯起,询问李文柏,主要也是想要引出这一篇《十思疏》,如此好文,若是藏于御书房只有他品鉴太过可惜。大道相通,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若是可做到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则可拱手而治。

    第一次听到的文臣武将更是惊讶,不敢相信这竟是一位不及弱冠,出身商贾之家的少年所作。

    武将们不知所谓,只觉得听起来热血沸腾,文臣们却听得异常专注,到重点时还忍不住频频点头,互相交换着惊诧的眼神,只觉站在殿上的不在是个浑身铜臭味的商贾子弟,而是为饱读圣贤书,矢志报国的未来栋梁。

    王敦茹和孙显午也是初次听到,也都不禁看向微低着头的李文柏,当然不仅是惊讶于文章内容,更多的还是没想到圣上会厚待此人至此。

    顾文的朗读声还在继续,李文柏低头盯着地板,平静之后,心中依然是感慨万千。

    雍和帝这一问意味非凡,或许本心只是为了点拨朝堂里的文武百官,但也给了他极大的好处。这是在大朝会上为他正名,不仅是清白,更是文采和才能。没有比这更直白的重视了。

    古板刚直如方彦明,眼中都闪烁着不可置信,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人。

    能写出如此掷地有声的谏文之人,怎么可能会和那些唯利是图,阴险狡诈的商人们一样?这分明就是大齐朝未来栋梁的模样啊!

    顾文谦卑拱手:“陛下,臣背完了。”

    “好!好一个《十思疏》!”雍和帝朗声大笑,“听得朕都忍不住躬身自省,恨不得将这“十思”背下。古人云,吾日三省吾身,今后朕要常常反思,常常十思。”

    李内侍机灵跪下,朝堂之中霎时间便是众人跪下,激荡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响彻于金銮殿上,所有人的心中都有豪情激荡。

    文臣想做到智者尽其谋,武将想做到勇者竭其力,这位雍和帝不同于前朝的帝王,也不同于先前的帝王,他们生在盛康之时,君王智勇双谋。

    李文柏也跟着跪下,跟着俯首,心中明白,这边是雍和帝让顾文念十四疏的缘由了。

    “诸位爱卿平身。”雍和帝说道,又对着李文柏含笑说道,“好一个英才,朕没有看错人!”

    李文柏闻言起身,微红着脸低头行礼:“陛下谬赞,草民惭愧。”心中觉得受之有愧,又觉得,若是雍和帝如同李二一样,日省吾身,也算是这篇《十四疏》物尽其用了。

    “有什么好惭愧的?朕说你是,你就是!”雍和帝大笑两声,对着李内侍笑了笑,“再宣一次李文柏的赏赐。”

    內侍重新宣读圣旨,飞骑尉的勋位稳稳落在李文柏的头上,此次反对的视线淡了许多,更多的是探究,显然一席“十思疏”让李文柏在这些眼高于顶的文官心中有了些许地位。

    王敦茹想起赵成义的劝说,对李文柏又更加满意三分,打定主意要趁着科考前不到两月的时间将其收归麾下。

    收拢人心只能雪中送炭,越早越好,若等到科考结束,李文柏高中进士,那时再递上橄榄枝可就晚了。

    在王敦茹看来,没想过李文柏会不中的情况出现,毕竟能够做出这样的锦绣文章,定然是高中一甲的!若是李文柏知道王敦茹所想,只怕会汗颜不已。

    李文柏领赏谢恩正准备和众将士一道退下,雍和帝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李文柏,此次匈奴犯边连下五城,边关军情紧急,你对此有何看法啊?”

    李文柏一愣,不解地抬头看向御座。

    雍和帝笑:“不必有何忌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错了朕也不怪你。”

    李文柏脑中思绪电转,余光突然注意到一直没有动静的贺青后脑勺极其微弱地摇了摇,心中立马雪亮,苦笑道:“陛下,草民才疏学浅,只知经商之道、诗书文章,对兵事真的一窍不通,绝不敢贸然插嘴国家大事。”

    雍和帝盯着李文柏看了半晌,直把人看得头颅越来越低,突然笑了:“行了,朕也知道是难为你,不懂就不懂,回去休息吧,跟着王行之好好学,希望能在殿试上看到你。”

    “谢陛下鞭策!”李文柏舒了口气,连忙退了下去。

    虽不知道雍和帝刚才的试探是因为什么,但唯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没有及时看到贺青的动作,他说不定就真的说出些什么。

    但从雍和帝之后的反应来看,如果他真的选择发表了意见,得到的,恐怕就不是这一句轻飘飘的鼓励了。

    他如今得了一个爵位,难道就可以高谈国事?他自称学生,也只是一个学生罢了。

    经此一役,李文柏更加坚定了心中所想。京城党争已经渐趋白热化,像他这样的小虾米如果不自量力在此时跳进去,恐怕唯一的后果,就是被大浪卷得体无完肤。

    推出了金銮殿,回首雄伟的皇城,李文柏暗下决心,若有幸今科得中,不管其他人如何劝说,一定要想办法远离这京城是非之地,外放地方积攒力量才是正道。左右逢源如顾文在朝堂上都如此战战兢兢,他可没有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兴趣。

    李文柏笑着挥别众位将士,登上贺府早已经等候在皇城外的马车,心中暗想。

    观雍和帝所作所为,这个上位不正的皇帝,绝没有贺青和王行之所说的那样英明,伴君如伴虎,在有足够力量自保之前,还是跑得越开越好。

    ****

    此后的几日过得十分平静,不知是前日的朝会是否达成了什么决定,总之贺青和贺飞宇近来在军营中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而李文柏的课业也越发繁重起来,有时三五日过去都没能照上一面。

    或许是李文柏的起点实在太低,王行之放弃了让他跟大课的打算,专门在书房开了小灶,此前书院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圣上赏识李文柏的小道消息也悄悄传了开去,学生们竟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就算不服气,也没再找麻烦。

    孙平那前车之鉴还没过去多久呢,吃饱了撑的才会跟山长的学生过不去。

    一晃半月过去,李文柏在王行之堪称变态的鞭策下进步飞快,原先惨不忍睹的策论也渐渐步上正轨。

    王行之原本都已经要放弃李文柏,准备让他参加下一次的秋闱,看他的进度,这一次也不是不可以,毕竟是商贾出生,还是早些考中为好,故而对李文柏的鞭策越发严厉,心中也是可惜,这李文柏若是年少的时候就有名师教导,只怕秋闱、春闱成绩比顾文还要好上一些,也不至于先前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上,还是靠贺家,才得到监生名额。

    这日,到了下学的时辰,王行之敲敲埋首念书的爱徒头顶:“回去休息吧,须知劳逸结合,揠苗助长反而不美。”

    “是,老师。”李文柏抬起头,半月的时间让李文柏改变很大,更多了些书卷气,说话也习惯性开始引经据典,距离世人眼中标准的读书人越来越近。王行之将他的时间压迫到了极点,李文柏除了读书之外,那些小发明都暂且搁置没法去管,甚至阿大带过来的账本,也没法去看。

    收拾了书桌上摊落的书本,李文柏看了看正饮茶的王行之,想了想问道:“老师,这几日怎的不见师兄?”

    “少见,敬元过几日来一趟,你会挂念他?”王行之笑得了然,“是想问贺小将军吧?”

    李文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什么都瞒不过老师。”

    贺飞宇此前正式受领了五品上骑都尉,领游击将军职,现在贺青的关中军正式听用,是正正经经有实权的将军了,是以大家对贺飞宇的称呼也都从“少将军”变成了“将军”,为了与其父区分,大多数人在提起时都称其为“贺小将军”。

    对于贺飞宇从一介白衣一步登天成为五品实职将军,所有人都见怪不怪,并没有人对此有所微词。

    毕竟武将和文官不同,官衔升得快掉得也快,打一次胜仗可能越级升迁三四品,一次败仗也有可能就此一撸到底,比起文官稳稳当当的升降可谓刺激百倍。

    “你知为师从不管兵事。”王行之无奈,“为师知道的,也就是近日朝廷可能会有大动作,仅此而已。”

    “大动作?”李文柏一惊,“是要出兵匈奴吗?”

    “或许是吧。”王行之放下茶盏,“匈奴在边关势如破竹,边军畏之如虎一击即溃,此时要出动最为精锐的关中军也实属正常。”

    李文柏皱紧眉头,半晌沉吟不语。

    王行之奇道:“怎么,有何不妥吗?”

    “老师应该心知肚明才是。”李文柏苦笑,“贺老将军率军南征北战,贺家历代都是功勋彪炳,当今圣上继位以来关中军大小战役不下十数次,次次都是大胜而归,老师,功高震主啊...”

    “慎言!”王行之沉下脸,“以后说话需三思而后言,你如此口无遮拦,就算进了官场也不过是给人当垫脚石的存在。”

    李文柏一凛,他跟着王行之久了,王行之这位大儒行事不迂腐,让他有话直说,他日子久了,刚刚那些话竟是脱口而出,确实十分不妥当,李文柏躬身说道:“是,老师。”

    见李文柏受教,王行之这才稍稍和缓下面孔,无奈道:“这其中道理,你个小辈都知道,贺老将军能不知道吗?然国家有难,贺将军向来以保家卫国为己任,圣上开口,贺将军又怎么可能拒绝?”

    这才是麻烦所在啊...

    李文柏虽然不通兵事,但也知道大齐除中央亲军十二卫和各地府军之外,最为精锐的就是包括关中军在内的五支常备军。

    关中军军如其名,常年镇守在京畿周边,兵符在贺青手中。其余四军则分布在各地,没有圣旨不得随意离开防地。

    大齐立国以来,原本最为精锐的亲军十二卫已经渐渐沦为皇帝仪仗,各地府军则战力平平,吃空饷和克扣军饷之事甚为严重,边关虽稍稍好上一点,但也不过是矮子中间拔将军,真正能够作为依仗的,只有这五支常备军。

    其中,以郑烁的关内军为首,贺青的关中军、其余三位二品大将军的三军次之,兵权全都掌握在领兵大将手中。

    虽然名义上没有圣旨不得擅动,但五大将军年年在军中培植亲信,将士生死荣辱全都寄于主将身上,早就为主将军令是从了。

    雍和帝继位后,由于前朝关内军风头过盛,便有意培植年幼时就关系甚好的贺家手下的关中军,到如今,贺青虽忠心不减,但关中军已经隐隐越过关内军一头,有了点尾大不掉之势了。

    “如果是学生,一定已经忌惮五军入骨。”李文柏仍是忍不住有些担忧,小声说道,“老师,击退匈奴又是大功一件,若此功……,这以后...”

    “你啊...”王行之长叹一口气,“敬元此时应该已经下值了,你去找他商量吧。”

    “老师?”李文柏茫然。

    王行之正色:“你和敬元都是我的学生,互相往来再正常不过,年轻人,有心于朝政圣上也不会不高兴,但你记住一点,为师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参政的,一丁点也不行,你师兄也从不会就朝政之事找为师商量,你可懂?”

    李文柏转瞬间便明白过来,郑重施礼道:“是学生莽撞,老师,学生告辞。”

    顾文的家宅离半山书院有一段距离,李文柏拒绝了贺家等候在外的马车,决定步行前往,也正好清醒清醒脑子。

    想到王行之的话,果真伴君如伴虎啊...

    半山书院加上国子监,又曾多次主考会试,王行之为大齐培养的人才无数,四品以下几乎半数官员都要称呼其一声“老师”或“座师”。

    如果王行之想,恐怕在朝中的势力早已经超过王敦茹,独霸朝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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