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李文柏强项的策论,一个月来也是受尽了王行之的摧残,每写一篇都能被找出各种缺陷骂个狗血喷头,再打回修改,如此往复,每每当李文柏被喷得快要失去信心时才能勉强过关。

    就这么昼夜不停特训了整整一个月,李文柏结束的时候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看着明朗的天空,居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离会试还有三天,王行之给他放了假,让他在书院好好休息,调整调整心态,但还是不许他回贺府,说是担心乱了心思,有什么事都能科考完再说。

    李文柏从善如流,派阿大给贺府送了封信,便安心继续在书院住了下来。

    这三天是留给应试举子办手续的时候,尚书省大门前人潮攒动,都是三五作伴拿着材料前来登记应考的士子。

    李文柏也不例外,但他有个在朝廷为官的师兄,又有个贵为国子监祭酒的老师,直接就被领进了登记用的门房之内,插队插得毫无心理压力。

    又不是打算作弊,何须对自己如此严苛。

    递上由广陵府尹出具的“文解”、“家状”,负责登记的小吏检查无误后便在登记簿上记下了“李文柏”的名讳。

    “小先生,您可拿好了。”小吏低头哈腰地把一张记载有会试时间地点考场的名条递给李文柏,满脸堆笑“这条子可万万不能丢,到了时辰拿好条子去考场,就能参加考试了。”

    李文柏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颗碎银子递过去,笑道:“多谢小哥。”

    小吏千恩万谢地接过,对李文柏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李文柏微笑,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底层小吏都是翻脸如翻书的家伙,他没必要在这种小问题上得罪他们。

    本来地方来的举子还需三人以上互相作保,但李文柏在贺青的运作下有了个国子监监生的名头,便可免了这一步。

    做完这一切,李文柏便可闭门在房中等待会试的来临了,如此重要的时间,也不会有人没眼力见的跑来打扰,这三天恐怕会是李文柏人生中最为清静的日子。

    到了会试那天,李文柏按照这些天养成的作息起了个大早,推开房门,正对上眼含笑意的王行之。

    “老师?”李文柏瞪大眼,“您何必起这么早?”

    “看起来心态没什么变化,甚好。”王行之笑着拍拍李文柏肩膀,“记着为师之前跟你说的,此次会试考题若涉及‘抑商’和‘重文’,应该如何作答,切莫逞一时之勇,坏了大计。”

    李文柏郑重点头:“学生明白。”

    上了马车,李文柏这才发现里面塞满了会试能够用到的东西,除了必须的笔墨纸砚,用于更换的衣物、夜间作答所用的蜡烛,以及可口的干粮饭菜、饮用水,甚至还有坐垫和棉铺,几乎和进行一场短途旅游没什么区别。

    这些有贺府置办的,也有老师王行之专门购置的,没让李文柏费一点心思。

    看着这大包小包,李文柏只觉心里一阵暖流涌过,不可否认,自来到京城之后,他确确实实结交到了不少真心的师长友人。

    会试考场设在礼部贡院之内,从外面看去颇为威严壮观,然而只有真正进去过的人才知其中三味。

    如果可以选择,几乎每个进过贡院的举子都不愿再进第二次,无他,条件实在是太艰苦了。

    大齐会试一场三天连续三场,一共要持续九天,这九天考生都必须安安分分待在贡院设置的小隔间之内,吃喝拉撒都在里面,不许交谈,也不许随意走动,为最大限度的防止作弊,贡院各考场都是全封闭式,通风极差,隔间再大也不过能容下一桌一椅,人要休息也只能勉强在地面伸直身体,加上会试的压力,真是对身心素质全方位的考验。

    据李文柏所知,每年都有考生承受不住在考场中晕过去,结果也只能被巡视的士卒拖出来,就此浪费一次机会。

    不过传说终究只是传说,等到真正踏入考场之时,扑面而来的腥臊味差点让李文柏猝不及防之下摔了个倒栽葱。

    这下,他终于真正见识到了会试考场的可怕。

    旁边有人见着李文柏的动作,忍不住说道:“贤弟第一年吧?也难怪,在进士科考试之前这里早就考过明经、明法两科啦,两批考生来了又走,时间又紧,这还算是干净啦!”

    说完,那考生赶紧加快脚步:“贤弟快些点吧,等后面的人全部进来,好的位置就都被抢走啦。”

    李文柏一怔,这才发现同时进入考场的考生们都一溜烟冲着最靠近里间的位置冲了过去,如梦初醒之下赶紧动作起来。

    最靠里的隔间虽然味道相对较重,但地方也比较大,且巡视的军卒一般也不会过多打扰,是对考生来说的“风水宝地”,年年都是争夺的焦点。

    李文柏没打算去抢那先一看就抢不到的隔间,他的目标是最靠近门口的地方。

    身为一名标准的现代人,他能容忍地方窄小,也能容忍兵卒和考官们的脚步声,但唯独浓烈的气味是死穴。

    靠门口的隔间虽然小,但比较新,通风相对较好,味道虽然也有,但至少相对来说没有那么浓烈,还在能够忍受的范围内,在考生中间人气仅次于最靠里的位置,也是一处风水宝地。

    趁着进来的时机较早,李文柏成功抢到了最为靠门的一处隔间。

    在隔间的木质墙板上挂上自己的名姓,李文柏掀开破旧的草帘走了进去,一股浓烈的霉味铺天盖地而来。

    李文柏赶紧把帘子打上去,又人工扇了许久的风,这才鼓起勇气重新踏进去。

    好在这次的味道淡了不少,李文柏把包袱饭盒放置在地上,这才有心思打量起这小小的空间起来。

    隔间很小,除了放置桌椅的位置就没有多少空余的地方了,包袱饭盒往地上一摆,人几乎就被固定在了椅子上无法乱动。

    好在桌子够宽敞,足够摊开两份卷纸,再点上一支蜡烛,夜间休息也可以躺在隔间外面的狭窄走廊上,只要不彼此交头接耳,纯粹的睡觉是被允许的。

    毕竟建造的人也都知道这些隔间有多么非人。

    等所有人都各自安置完毕,天色已经大亮,主副考官这才姗姗来迟。

    众学子张望,想要一睹会试考官的风采,能够被皇帝钦点担任会试考官的一般都是三品以上的要员,如果能够高中,那么主考官就会是本科进士们的座师,等于是一根天然待抱的大腿。

    李文柏也忍不住探头出去,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不是当朝相国王敦茹又是谁?

    “不是吧...”李文柏眉心皱着,“今科考官居然是他...这位大人和师兄可是政敌啊...要命了。”

    第81章 贡生

    其他同样认出王敦茹的学子心思可没李文柏这么复杂, 都忍不住将喜悦写在了脸上。

    座师是谁可是靠运气的!有时候运气好能遇上个实权重臣, 但大部分时候都是清贵, 这次居然撞大运遇上当朝相国监考!

    这说明什么?说明只要能今科得中, 以后就是相国门生, 前途无量啊!

    一瞬之间,贡院之中士气大振。

    今日的王敦茹和那日在五华寺显得非常不同,一身深青色凤池纹官袍, 满面威严, 半点不见在朝堂面对天子时的谨慎守礼和面对李文柏时的亲切和蔼,官威盘旋在考生们的头顶, 让人忍不住想要臣服。

    王敦茹先是简单环视了一圈考场,又偏头和副手低声交谈了些什么, 最后才点点头, 一挥袖袍坐下,左右等候已久的吏员开始分发考卷。

    考场的规章制度此前已经被重复多遍,考生们默契地把脖子缩回去,生怕考官们一个不高兴将自己判为作弊。

    考卷被分批次摆放在各个隔间的桌案上, 待分发完毕,王敦茹一声令下, 考生们这才迫不及待地低下头开始读题。

    会试三场九天, 第一场考的是贴经、墨义,考的主要是四书五经的内容,和现代考试的“完形填空”题有异曲同工之处。

    进士科重诗赋策问,贴经不过是基础中的基础, 放在第一天考,也多有给考生们先练练手,熟悉熟悉考场氛围的意思。

    李文柏一目十行读完题,背后有冷汗渗出。

    幸好王行之针对经义对自己进行过惨无人道的特训,否则就凭原身那点水平,恐怕是连题干都看不懂!

    还以为因为占比不重所以会简单一点,不愧是倾举国之人才每科最多也只招收二十人的进士科,太变态了!题目比之明经科根本不会简单多少!

    余光看到对面周围的考生,大多数已经开始埋头奋笔疾书,也不乏有些滥竽充数,走关系通过省试的,此时正对着考卷发呆。

    粗略计算下时间,三天勉勉强强够做完全部题目,李文柏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开始专心做题。

    很快,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考生们有些开始生火造饭,有些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开始啃。

    大齐的干粮远没有后世丰富,许多生活较为贫困的考生买不起米面,就只能携带几扇糙饼充饥,虽然入口的味道难以言喻,好歹也不用饿着肚子。

    李文柏搭起王行之为他准备的简便型小火炉,从小框中取出少量白米和水,熟练地开始煮饭。

    除了米,包袱里还有些咸菜、腌肉之类不易腐坏的吃食,放在米中一起热上一热,就是一顿可口的佳肴,比寻常人家的伙食还要好上不少。

    为了通风,也是为了防止火灾,考生们吃饭都是在外间的走廊上进行,此时会允许彼此间短暂的碰头,但若是想作弊,则是异想天开,巡逻的士卒同时也会严格许多,若是有对答案的嫌疑,接下来便是重点督查的对象,所以这个时候,许多人为了避免被误会,反而闷头吃饭,不会与其他人有眼神上的交流。

    李文柏隔壁的考生看起来已经年过四十有余,穿着打满补丁的长袍,此时正盘腿坐在地上,就着凉水啃糙饼,显然家境并不是很好。

    虽然竭尽全力忍住朝李文柏方向张望的欲望,李文柏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对方的渴望,抬头一看,那人手中的糙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啃完,正大口吞咽着凉水,一张饼显然不够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吃饱,但对方并没再拿出一张,想必是生活困窘,连基本的饱腹干粮都无法周全。

    这当然不是办法,虽然吃饱了也不一定能考上,但饿着肚子考试肯定没办法发挥全力,李文柏想了想,将煮好的第一份饭食就着饭盒递过去,反正他带的干粮足够,别说九天,勉强一点甚至能吃上半个月。

    那考生感激地看了李文柏一眼,点点头,也不推辞,接过饭盒就大口吞咽起来,看上去饿得不轻。

    在考场上此等互助十分常见,同为举子,对贡院中的环境都是感同身受,彼此间竞争关系其实也没有那么激烈,如果有幸考上就都是同科,互相帮忙也是常事。

    很快用完饭食,李文柏抬头看看,发现对方桌案上并没有蜡烛,不用想,要么是根本买不起,要么买得起也不够,只能好钢用在刀刃上。

    这样怎么考试...

    李文柏无语,顺手抓起一盒蜡烛递了过去,贺府和王行之各自给他备了一盒,都足以用上九天有余。

    那中年考生正就着自己的水清洗李文柏递过来的饭盒,见状一怔,眼眶似乎微微发红。

    李文柏笑笑,示意对方无需在意,自己这边足够用了。

    考生点点头,接过蜡烛在桌案上放好,又整整身上破旧却浆洗得发白的衣衫,站起身郑重朝李文柏施了一礼。

    李文柏一愣,赶紧起身回礼,彼此间又交换了笑容。

    短暂的插曲过后,李文柏又抓起考卷开始做题,时间勉勉强强刚刚好,加上还要读题理解回忆,不能浪费一分一秒。

    第三日黄昏,半数考生已经停笔开始最后的检查,李文柏还有两道墨义未曾开始解,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最后一日是不允许考生彻夜答题的,傍晚后三根蜡烛燃烧完毕就必须交卷。

    这已经是李文柏点起的第二根蜡烛,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三根蜡烛燃尽的前一刻踩着点将考卷交给了巡视的士卒。

    第一场考试结束后,考生们有一整晚的休息时间,其间可以小声交谈,也可以四处走动,但不允许离开考场。

    隔壁的中年考生早在李文柏之前就已经交卷了,一直时不时余光望向这边,似乎很担心李文柏不能按时交卷。

    交卷后,那考生松了口气,起身来到李文柏隔间门边,又端端正正地一揖到底:“在下广陵孔正,谢贤弟雪中送炭,真是帮了大忙。”

    广陵人?

    李文柏眼睛一亮:“在下乐平李文柏,也算是广陵府人,与孔兄乃是同乡!”

    “李文柏?”孔正愣住,“李家工场的少东主,国子监祭酒王大人的高徒李文柏?”

    “正是在下。”李文柏笑笑,能在贡院里碰上同乡真是意想不到的收获,莫名看着孔正觉得亲切了几分。

    没想到孔正却脸色却难看了起来,半晌那冷色退却,但也没有了先前的热切,语气微凉:“原来是你,道不同不相为谋,李贤弟厚恩孔正记下了,往日必定回报。”说完长袖一挥,竟是回头钻进隔间再不理人。

    李文柏一头雾水,他在广陵的名声很差么?为何之前从未这么觉得过?

    还是以前在不经意的时候得罪过这位孔正?可两人今日明明是初次相见,以前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啊...

    一片好心换回这么个态度,即使是李文柏也免不了一肚子火,觉得这么憋下去对明日的考试未免有些不好,李文柏干脆离开了他的小隔间,去寻找熟人。

    反正到处都是巡逻的兵士,根本无需担心有人趁机搞什么小动作。

    夜已渐深,不少学子都已经熟睡过去,次日开始要考的是杂文,也就是诗赋文章,乃是进士科最为重要的一场,没人想昏昏沉沉参加考试。

    李文柏也早早告别了友人们沉入睡眠,专心准备次日这门他最不擅长的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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