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见过礼之后,李文柏被众人请上圆桌的上座,施五陪坐在右边,整桌全都是陌生的面孔。

    余光看到窗边,李文柏发现孔正被安排在靠近楼梯的末席入座,周围作陪的人看起来也比其余桌寒酸上不少,不用想,肯定是施五的手笔。

    虽然孔正不过是个从八品的芝麻官,手中又无实权,在这些地头蛇看来的确没什么分量,但一般而言,多少也会顾忌些彼此的面子,明知道两人是同科进士的前提下还这么干,除了故意而为外没有任何解释。

    手法虽简单粗暴,但如果孔正是那等醉心权术之人,恐怕接二连三被这么区别对待,早早地就会心生不满,和李文柏划清界限了。

    “大人。”施五带着笑意的嗓音打破了李文柏的思考,“老朽给您介绍,这是本县县尉,老朽的女婿,蒋勇。”

    左手边一年约三十多岁的青年人起身抱拳:“下官蒋勇,见过县令大人。”

    李文柏也不起身,随意拱了拱手,示意他知道了。

    蒋勇表情一滞刚想发作,被施五制止住,于是冷哼一声,不忿地坐了回去。

    施五又指向桌尾的一人:“这是我交合县的捕头,名叫钱德兴,似乎和大人还是旧相识呢。”

    钱德兴?莫名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李文柏顺着施五指的方向看去,心中猛地一咯噔——不是那个关中军的军医钱德兴又是谁?!

    之前钱德兴被他的徒弟赵杆窜戳着在军营中搞事,在不知不觉中成了白夷的探子,后来在乱军中脱逃不知所踪,没想到竟摇身一变成了交合县的捕头,居然比之前在关中军更上了一层楼。

    军医虽说执掌军医营,手下满打满算也不过两个徒弟,根本谈不上实权,捕头就不一样了,虽然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但手下几十号捕快衙役,几乎称得上是手握县里百姓的生杀大权。

    “许久不见,钱军医竟然在这里当上了捕头。”李文柏皮笑肉不笑,“真是士别一日当刮目相看呐。”

    钱德兴笑眯眯地弯腰:“不敢,小的钱德兴,今后必尽心竭力为大人驱使。”

    李文柏无可无不可,施五也不在意,接着介绍了席上的其他人,都是在交合及周边颇有名望的豪商,其中也不乏书香门第和西州的世家大族。

    与其说是引荐,还不如说是施五在堂而皇之的展示影响力——他们敢不买县令的面子空留一座县衙,但只要他施五一声令下,还不都得乖乖在席上陪坐?

    加上县丞是施五自己,县尉是女婿,捕头虽谈不上亲戚,却明显也已经为施家马首是瞻,这交合县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被施家的大网罩得死死的,让人透不过气。

    可李文柏打得就是砸场子的主意,并不打算配合施五演戏,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闹起来,李文柏却突然“咚”地一声将茶杯磕在桌上,怒喝道:“蒋勇!钱德兴!”

    蒋勇和钱德兴莫名其妙地对视一眼,没立即回应。

    李文柏却不依不饶地杠上了:“县尉蒋勇!捕头钱德兴!听不见本官说话吗?!”

    施五中眼神示意蒋勇二人顺着点,看看这个年轻的新县令究竟想干什么。

    李文柏还在继续:“你们两个!一个是朝廷命官,一个是交合排的上号的吏员!你们告诉本官,今日不是休沐,你二人白日不在县衙,都滚去了哪里!”

    “这...”没想到李文柏会在此时发难,蒋勇犹豫半晌,笑道,“大人息怒,下官是带着钱捕头出城办案去了,大人初来乍到没来得及打招呼,这才有了误会。”

    “是啊是啊。”钱德兴也跟着附和,“交合周边治安一向不好,县尉大人日理万机,这才没来得及在县衙迎接大人您呐。”

    “扯淡!”李文柏怒斥,“一派胡言!去查案,去查案能搬空县衙吗?怎么所有的衙役和书吏都不在啊!依本官看,你们一个一个的都是玩忽职守!本官一定要上奏朝廷!”

    “大人。”施五拉住李文柏的胳膊,“大人醉了。”

    “本官又没有喝酒,喝醉之有?”

    施五见着李文柏闹得太过,沉下了脸,“大人是醉了茶罢。县衙太过破败,大人也看到了。在那种地方办公实在是有损朝廷颜面,下官这才擅作主张,把办公的地方挪到了下官的庄园里,只等大人回来主持公务啊。”

    “我不信!”李文柏冷笑道,“一群玩忽职守的家伙!本官要上奏朝廷,本官羞于与你们为伍!”

    说着,竟然不顾施五的阻拦怒而离席,竟是直接离开了。

    第97章 饭席之后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反应过来之后噤若寒蝉, 都缩着头想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生怕在这个时候触了五爷霉头引来杀身之祸。

    最先回过神的蒋勇气不打一处来, 怒道:“给脸不要脸的家伙!父亲大人, 小婿这就去追!拖也要把他拖回来给您请罪!”

    “大人所言正是!”钱德兴慌忙跟着表忠心,“五爷,交给小人, 小人这就领着弟兄们去追人!”

    先前亲手杀了那壮汉的小个子更是浑身冒着杀气, 似乎只要施五一点头,就会飞身而出去取李文柏性命。

    钱德兴等众人说完才“啪!”地一声吧筷子摔在桌上:“嚷嚷什么, 都坐下吃饭!”

    “可是!”蒋勇面色气得涨红,“父亲, 那小子竟敢在这么多人面前不给您面子!”

    “何必和一个毛头小子置气?”

    蒋勇这才不情不愿地坐下, 一口将杯中酒灌了个干净:“父亲,小婿还是气不过!不能就这么算了,不然被一个黄毛小子落了面子,施家的脸面往哪儿放!”

    “你啊, 太年轻。”施五还是那副不急不缓的模样,“李大人比你还年轻, 年轻啊就是会气盛, 不知道世间险恶。”

    听出施五话中似有深意,蒋勇眼睛一亮:“父亲有计较了?”

    施五没直接回答,而是看向钱德兴:“小五啊,弟兄们可都安置好了?”

    “您就放心吧。”钱德兴拍拍胸脯, “上到衙役下到书吏,都老老实实在家蒙头大睡呢,有呆不住的,也只拿着您的赏买了酒肉自个儿闷在家享受,绝不敢在外面花天酒地让人拿了把柄,就等着您的吩咐呢。”

    “好。”施五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再歇息几日,咱们这位县太爷远道而来,让他再休息几天。”

    “好主意!”蒋勇大笑,“没有衙役书吏听用,他李文柏在交合人生地不熟的,看他能撑几天!”

    施五这才露出了些微笑意:“好了,别为了个毛头小子搅扰大家胃口,都吃吧。”

    话音刚落,施五余光突然看见孔正沉默地坐在席间,正大口大口地喝着闷酒,似乎一点不把刚才的骚动放在眼中。

    施五眼珠一转,端着酒杯笑眯眯地行至孔正跟前:“这位想必就是咱们交合新人的监察御史,孔大人吧?”

    再说李文柏这一边,到了卧房里,李二吩咐门外的护卫注意周围动静,紧闭上门窗,再回头时,李文柏双眼清明。

    “如何?”李文柏问,“没钉子吧?”

    李二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闻言回道:“回府时后面跟着些尾巴,一直跟到县衙,前院大堂有人来过的痕迹,但后院还算干净,兄弟们都仔细打扫过,没发现什么。”

    “果然如此。”李文柏冷笑,“这个老狐狸倒还算谨慎。”

    李二笑:“还是大人技高一筹。”

    “不是我技高一筹,不过是占了年幼的便宜罢了。”李文柏揉了揉额角,“交给兄弟们的任务,有什么结果?”

    “一切正如大人所料。”李二义愤填膺,“衙役、捕快、书吏,几乎都窝在家中没有出门,根本不是跟那县尉说的一样!”

    “没什么好惊讶的,都是老一套。”李文柏走到茶几边灌了口凉水,“你信吗,明日,县衙里还是这样,一个人都不会有。”

    李二瞪大眼:“不至于吧?他们就不怕您参上一本?”

    “怎么参?这天高皇帝远的,别说奏折,恐怕连家书都出不了交合城门。”李文柏说道,“幸好老夫人把你们派了来,不然本官就真的两眼一抹黑,只能暂时向他们低头了。”

    李二把胸脯拍得梆梆直响:“您就吩咐吧!小人们刀山火海绝不含糊!”

    李文柏点点头:“让你们清点府库里的衙役制服,都清点得如何了?”

    “兄弟们都算过了。”李二说,“衙役、捕快的制服府库里都挺多,就是佩刀不多,还都是些劣质玩意儿。”

    “佩刀你们都有,无需动用府库里的。”李文柏笑问,“怎么样,当惯了兵,想不想试试在县衙当差的滋味儿?”

    李二会意,当即笑道:“好久没当差吃饷,兄弟们私下里聊起来,还都有些惦念呢。”

    “好,让弟兄们连夜换好衣服,明日一早,准时来县衙听用。”李文柏冷笑,他动不了县城县尉两个朝廷命官,还动不了底下的小小胥吏吗?

    要说这施五在交合这么久,不会不知道县令有自行任免县中包括捕头在内所有胥吏的权力,只不过以为李文柏身边就那么几个人,就算想用也没有可以用的人罢了。

    没有胥吏,县衙就不可能正常运作,李文柏若不管,就只能窝在县衙当个光杆司令;如若不然,就只能朝他施五低头,不论怎么选,施五依旧能在交合一手遮天。

    “我等进城时随性护卫并未隐藏。”李文柏喃喃道,“由此看来,至少城中的府军都尉,不是和施五一条心。”

    “这也正常。”李二闻言说道,“大军北上,交合县是必经之地,按照大将军的脾气,如果看到这里的府军乌烟瘴气,肯定是会下力气整治一番的。”

    一个县城的府军而已,满打满算也不超过千人,贺青的确有这权力。李文柏了然,恐怕是贺青看出此处府军已经不堪一用,一怒之下给扫了一遍,这才让施五的势力损失了一大块。

    难怪今夜施五的表现还算克制,没有兵权,手中有再多流氓也不得不稍稍小心谨慎一些。

    见李文柏没有要再嘱咐的,李二拱手施礼,正准备退下,脑中突然灵光一现,疾声问道:“大人,衙役捕快兄弟们都可以充任,可这书吏文书怎么办?兄弟们以前都是大头兵,大字不识一个啊!”

    这倒真是个问题...

    李文柏揉揉脑袋:“运粮的人有消息没有?”

    “有的。”李二回答,“昨日传来消息,说是筹备了一个月左右的救济粮,后日便可到达交合。”

    “天助我也!”李文柏大笑,“无需担心,商铺的规矩,外出的车队中至少配置两个算账先生,充作书吏足够了。”

    计划已经准备好一半,另一半,就要看孔正的了。

    说起来,孔正这个刚正不阿的监察御史还真帮了自己大忙,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御史台未卜先知。

    第二日,天刚大亮,郊外施五的庄园中已经热闹起来。

    蒋勇和钱德兴陪坐在前厅里,一边吃着早点一边等着从县衙传来的消息。

    “父亲。”蒋勇一口灌下半碗稀粥,随意擦了擦粘上米粒的嘴角,“父亲,不是小婿多嘴,您实在太给那毛头小子脸了,搞这么多弯弯绕作甚?要我说,直接把刀架脖子上,到时候稍微吓他一吓,还怕那小子不肯服软?”

    “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你一个,三子一个,遇事都不肯动动脑子!”施五轻斥一声,转头看向钱德兴,“弟兄们都打点好了吧?”

    钱德兴赶紧放下碗,正色道:“您放心,兄弟们都知道利害,紧要时候,没人敢扫五爷的面子。”

    “那就好,告诉兄弟们,好好干,少不了他们好处。”施五施施然道,“这交合真正做主的,还是咱们施家。”

    “那是那是。”钱德兴忙不迭地拍马屁,“世人都知道五爷高义,小人一路乞讨沦落到交合,要不是五爷赏口饭吃早就饿死了,再造之恩,钱德兴终生不忘!”

    蒋勇意犹未尽地放下碗,闻言突然插嘴:“说到这个,钱德兴,我记得你和这个李文柏有过节?”

    “不瞒大人,正是此人害死了小人的徒弟,还差点害得小人没了性命,这么久以来,小人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钱德兴眼中闪过一丝恨意,马上又冷静下来,急忙补充道,“但请五爷放心,小人知道轻重缓急,绝对不会因私情误了五爷的大事!”

    施五笑得亲切:“小五办事,我向来是放心的。你也放宽心,等李文柏没了用,施家一定替你做主。”

    第98章 万事开头难

    钱德兴大喜过望:“谢五爷!”

    正说着, 派去县衙盯梢的人匆匆忙忙赶了回来, 额头上汗珠滚滚, 大喘着粗气半天说不利索话, 一看就是撒腿飞奔回来报信的。

    蒋勇虎目一瞪:“急什么!县衙现在怎么样了?”

    “五, 五爷,不好了!”报信之人急道,“县衙里人都到齐了!衙役、捕快都在, 得有小上百号人呢!”

    钱德兴动作一顿:“这不可能!”

    “千真万确, 借小的一万个胆也不敢欺骗五爷啊!”报信人都快要哭出来了,“小的按照三爷的吩咐, 一大早就在县衙外面盯着,亲眼看见衙门大门打开, 好多当差的进去点卯!”

    施五淡淡开口:“钱德兴, 怎么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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