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只有本官能救你。”李文柏说道,“是从这里被赶出去,两头不讨好,还是抱紧本官的大腿护得家人平安,可就全看你了。”

    钱楷双眼紧闭,太阳穴青筋鼓起,显然内心正做着激烈地思想斗争。

    李文柏也不继续逼迫,只静静等待着。

    终于,钱楷像是下定了什么重大的决心一般,深吸一口气,声线止不住地颤抖:“大人,属下要是说了,您能保证属下一家性命无忧吗?”

    “这有何难?”李文柏拍拍手,守在门外的虎子应声而入。

    “大人!”

    “知道他们是谁吗?”李文柏松开捏住钱楷下巴的手,起身走到虎子身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他们在跟着本官办事之前,可都是关中军的精锐将士,有他们保护,你家人能出何事?”

    “关中军?”钱楷浑身一颤,“北上打匈奴的关中军?”

    “大齐还有第二个关中军吗?”李文柏笑笑,“只要你一句话,本官马上命他带人暗地里保护你的家人,如若不然...”

    话没有说全,钱楷却已经心领神会。

    狠狠地咽了口唾沫,钱楷闭上眼,视死如归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是,施五爷...”

    “很好。”李文柏大笑,“虎子,带上两个兄弟去钱楷家,把夫人和孩子都接过来。”

    “是!”虎子领命而去。

    钱楷大惊:“大人?!”

    “放心吧,本官向来一诺千金。”李文柏把钱楷从地上扶起来,“施五在外面势力太大,保护得再严密也难免有疏忽的时候,不如干脆让夫人和孩子住进县衙,反而安全。”

    “是,谢大人照顾。”钱楷苦笑,尽管知道家人一进县衙就成了李文柏眼皮子底下的人质,但事已至此,他已经完完全全背叛了施五,还能回头不成?

    这个年纪轻轻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县令,做起事来竟然和施五不相上下,端的是杀伐果断。

    话已说开,钱楷马上进入了为人属下的角色,问道:“大人是在查阅本县账册?”

    “正是。”李文柏也不隐瞒,“钱粮、税赋、库存、土地、壮丁,全都是烂账,头疼啊。”

    钱楷久在县衙当差,做的又是文书的活计,当然知道账册之乱是多么的过分,但他一不是历任县令的心腹,又和施五没什么关系,自然也就称不上知道多少内幕,此时李文柏说起,钱楷有心想搜刮出什么消息立功,却最终发现还是无可奈何。

    李文柏本也没想着能从一个软骨头文书身上套出什么话,此前也不过是为逼迫钱楷交出投名状而已,当下安抚地笑笑,示意钱楷不必介意,便又坐下开始伏案作业。

    李文柏不在意,钱楷却不能不在意,现在他一家上下荣辱性命全都掌握在李文柏手里,要是老拿不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哪一天新主子怪罪下来根本承担不起啊!

    钱楷站在原地绞尽脑汁,半晌,终于眼睛一亮:“有了!”

    李文柏正专心核对着账本日期,突然被打断不耐烦地皱眉:“大惊小怪的,什么有了?”

    “大人,属下记起来了!”钱楷献宝似的凑上前,“就在上月,钱捕头去城外的郑家屯抓来一批壮丁,当时师爷急病不在,属下便被临时叫去充数,按钱捕头的吩咐,没有记在衙门的名册上,而是记在了另一本账册上面。”

    “哦?有此事?”李文柏感兴趣地扬起眉毛,“详细说说。”

    见新主子果然感兴趣,钱楷信心大振,当即一五一十地将那日的详细情况说了一遍。

    但钱楷毕竟不是施五的心腹,根本接触不到多少核心信息,当日也不过是协助将被征来的男人一个一个按姓名登记在册而已,至于为何而征,事后又被送去了哪里都是一概不知。

    不过知道这些已经足够惊喜了,没想到在钱楷一个小小的文书还能供出此等情报,李文柏态度又亲热了几分,招来李二亲自嘱咐要给钱楷一家安排个妥当的住处,千万不能委屈了他们。

    钱楷自然是千恩万谢,高悬的心脏放下几分,又主动请缨道:“大人您日理万机,这些文书工作就交给属下吧?”

    李文柏刚好也正有此意,于是又勉励了钱楷几句后就将书房让了出来,交合政事千头万绪,他当然不能被核查账本之事拖住手脚。

    走出房门,李文柏低声嘱咐李二:“把这人给我盯好了,一日十二个时辰都不能放过。”

    李二点头应是,又道:“大人,府兵都尉陈一志将军来访,现正在大堂等候,您看?”

    “陈将军?”李文柏就着院中井水洗了把脸,疑惑道,“国朝文武分家,在地方也是泾渭分明,他来找本官作甚?”

    “属下也不知。”李二说,“陈将军只是说登门拜访,祝贺大人新官上任,别的什么也没说。”

    这个陈一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文柏拍拍脸:“你去告诉陈将军,就说本官马上就来。”

    李二领命而去,李文柏径自回房换上官府,心中却仍旧不解。

    就进城时城门守军的飞扬跋扈来看,这个陈一志绝对不是什么爱兵如子的名将,对部下也不多拘束,虽听说是贺青亲手提拔起来的都尉,带兵却和军纪严明的关中军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李文柏对其也并没有多少好印象。

    其实李文柏不知道的是,古代的军队和现代那支为人民服务的解放军根本不同,搜刮民脂民膏都是常事,即使纪律严明如关中军,偶尔也还是会出现强制征收百姓房屋物资的情况,更别谈早已烂到根的府军。

    贺青虽有生杀大权,但要提拔地方主将也只能就地,而不能从关中军拨出,这个陈一志,也只能算是矮子里面拔将军了。

    到了正堂,李文柏眼前一亮,这陈一志看起来才三十多岁,长得一表人才,一身盔甲衬得人英武非常,好一个青年俊才的模样。

    陈一志也不端架子,见李文柏过来当即抱拳大笑:“这位想必就是李冠玉李大人吧?”

    “正是在下。”李文柏微笑拱手,“陈将军英俊神武,果然不愧是镇守一方的府军都尉啊!”

    两人同品,又是一文一武,互相间自然就少了上下级间的拘谨,陈一志大步上前将李文柏打量了个遍,而后满意地抚恤而笑:“好!好一个少年英才,不愧是贺大将军看上的人!”

    李文柏和贺家的关系满朝皆知,而陈一志根本没在贺青手下待过,硬要说关系,勉强称得上受了贺大将军的提携之恩,两者亲近程度根本不同,这时提起显然就是为了套近乎。

    李文柏也不打破,只顺着陈一志的话头做出了晚辈的姿态,连说不敢。

    “诶,有什么不敢的。”陈一志落座后大手一挥,豪放的武将风范尽显,“大将军于我有恩,你既是大将军看上的人,咱们就算是自己人了,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找你陈叔!”

    “陈将军言重了。”李文柏微微一笑并不接话,“李二,还不快叫人上茶?”

    “是,大人、将军稍待。”李二躬身抱拳而去。

    陈一志行伍出身,一进县衙大门就发现了不同,感叹道:“冠玉果然少年英杰,就连随身的下人,都是关中军的人,令人感慨啊。”

    “全都是圣上恩泽。”陈一志拐弯抹角地想提到关中军和贺青,李文柏偏偏不提,“陈将军来找在下,可是有要事?”

    第102章 说客

    早不来晚不来, 偏偏这个时候来, 李文柏可不相信这位手握千人兵权的府军都尉真是为了寒暄, 要说帮忙, 昨日一早县衙空无一人时最需要人撑腰, 陈一志影子都没见一个,一直到今日他解决了衙门人事问题才出现,实在是让人没法不多想。

    陈一志也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拉关系最合适的时候, 却也不在意, 笑道:“冠玉,方才本将一路过来, 见到的都是衙役捕快,怎的不见一个文吏?”

    李文柏扬眉:“自是都在忙于公务, 无暇在外晃荡吧?”

    这话实在是太过苍白, 陈一志失笑:“在你陈叔面前还这么见外,肯定是冠玉一路北上只带了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小子,一时半会儿拎不出个能写字的,说的可对?”

    听这话头莫非是想帮忙, 李文柏笑笑做赔罪状:“果然瞒不住将军,正是如此。”

    “瞧, 果然见外了吧, 有这么大的难处就应该早点提出来嘛。”陈一志大手一拍茶案,“说吧,需要几个,你陈叔军营里刚好有几个账房文吏, 不打仗反正也派不上用场,借你用上一段时间也无妨!”

    这是想在县衙安几颗钉子的意思?李文柏摸了摸下颚并不存在的胡须,笑道:“这恐怕不方便吧?”

    “有什么不方便的,不就几个穷酸文人吗!”陈一志毫不避讳,“这县里的人害怕施五淫威不敢给你面子,本将军营里的伙计可不怕,说吧,要几个!”

    话里话头全是不可置疑,就好像笃定李文柏一定会接受一样。

    李文柏浅抿一口凉水,淡淡道:“将军好意,在下心领了,然军营之人岂可乱动,若让上面知道岂不是会连累将军,还是不了。”

    没想到李文柏居然会一口拒绝,陈一志脸上浮现出几丝意外,却也没有几分不悦的表情,反而开怀大笑:“好!果然是在关中军混过几天日子,说一就是一,没有其他文人那副穷酸样!”

    此番态度,倒是让李文柏有几分意外了:“将军此言何意?”

    “没什么意思,既然你不需要,本将也就不多此一举了,咱们来说正事!”陈一志说,“你前日便已到交合,想必已经见过施五了?”

    这是要打开天窗说亮话,李文柏果断点头:“已经见过。”

    “那是交合一霸啊,就连本将也不得不给几分面子。”说到这里,陈一志面上显出几分不甘,却又一闪而过不见踪迹,“冠玉,本将问你,可知道施五为何敢如此无法无天?”

    李文柏顺着话头问:“请教将军?”

    “也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冠玉想必早已经猜到。”陈一志哂然笑道,“西州刺史,也就是你的顶头上司,是施五的老丈人,两家可是世交。”

    虽然猜到施五背后一定有靠山,而且极大可能就是在州刺史府,陈一志的话还是让李文柏感到几分不解:“将军,不是李文柏妄自菲薄,但...堂堂一州刺史,和施五一介地方豪强是世交?未免有些夸张了吧。”

    “一点不夸张。”陈一志说,“你出身广陵,又是从京城来,不知道北边的情形也正常。”

    “西州地处大齐边陲,常年征战不断,说得难听点就是天高皇帝远,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贵如一州主官也是一样。”

    李文柏问:“那又如何?”

    陈一志开始掰手指头:“因为如此,愿意来西州经商的商旅往往一只手就能数清楚,粮食、军械、各种奢华器物,大部分都要依靠如施五这等有自己武装力量的地方豪商,冠玉,在陇右,商人的地位可没你想象得那么低。”

    “原来如此。”李文柏皱眉沉思,“将军是想告诉在下,不要和施五闹得太僵?”

    “孺子可教。”陈一志欣慰地笑,“施五在交合已至整个西州的根基比你想象的要深厚得多,若非必要,还是轻易不要和他翻脸得好,尤其是你初来乍到,还未来得及扎根的时候。”

    李文柏苦笑:“将军想必也听说了昨日之事,实在不是李文柏非要和他施五计较,实在是...”

    “叫你不和施五翻脸,又不是让你卑躬屈膝主动示弱。”陈一志笑得笃定,“放心吧,论后台,他施五是地头蛇,你李文柏就是外来强龙,施家也不会想要和你翻脸的,最迟再过几日,想必施五就会主动来找你寻求合作了。”

    “如果那样自然是好。”李文柏也笑,“在下主政交合,想的是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如非必要也不愿大动干戈。”

    “好,本将还担心你年轻气盛,不肯忍下这口气,现在看来是白担心了!”陈一志大笑起身,全身的甲胄叮咚作响,“冠玉,本将该说的话都说了,军营里还有一堆琐事,这就走了。”

    说完,也不等李文柏行礼作别,大踏步转眼间就离开了县衙。

    等陈一志完全不见了踪影,李文柏脸上的笑容逐渐隐去,眉头紧紧地皱起,目光如箭般射向陈一志离开的方向。

    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李文柏还是没想到,第一个替施五上门做说客的,会是这个被贺青一手提拔起来的府军都尉。

    虽然陈一志口口声声都是为了他好,但明眼人一下就能听出来其人话中的真意,无不是在提醒李文柏施五是有后台的人,替施家和背后的西州刺史向他施压。

    话里话外都在说,如果李文柏和施五之间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他陈一志虽然蒙贺大将军恩泽,却也帮不上什么忙。

    到了那个时候,天高皇帝远,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这样也好。”李文柏冷笑着喃喃自语,“免得真发生什么事,本官会对交合府军产生什么幻想。”

    日头渐渐升高,转眼间便已经过了正午,县衙门口的岗哨已经换了两批,正堂也送走了几批前来报案的百姓。

    要说这古代官制有哪里不好,就是全县事物不分大小全部都得由县令处置,就连审讯查案这等专业性极强的事也要县令亲力亲为,县丞县尉说是副手,其实也只不过是领了县令的命令打打下手而已。

    好在现实和电视剧还是有所不同,整整一个上午,前来报案的百姓虽然不少,但基本都是些邻里纠纷,最大的也不过是张三偷了李四家中养的几只母鸡,忙了半天也费不了多少神。

    唯一让李文柏担心的是,前来报案的百姓下至贩夫走卒,上至书香门第,大多数平民老百姓都显得面黄肌瘦,穿的也十分单薄,完全不是过冬时该有的样子。

    平仓里仅剩的粮食大部分已经陈旧得发霉,不必想,肯定是诸如施五之辈年年用旧粮换新粮,时间一久,仓里的粮食最底下的恐怕已经积压好几年。

    李文柏让人数了又数,最终发现能用还不到四分之一,别说外地来的饥民,如果开仓放粮的话,还不够交合城中百姓的一半填饱肚子。

    再想想郑家屯,百姓们正是需要家里壮劳力干活儿赚钱买粮的时候,县里却还在无节制地征伐徭役,一个村子竟然连一个壮汉都没被留下,只有老弱妇孺幸免于难。

    看来这个冬日,对交合百姓来说会是极为严酷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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