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柏说了两句李二听不太明白的感慨,苦笑了两声,说道:“李二你可知,这施五,是什么人?”

    李二不假思索道:“县丞,八品命官。”

    “不,这只是他最外面的一层装饰。”李文柏摇摇头,“你知道他的本质,是什么吗?”

    这下李二懵了,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是商人。”

    李文柏道:“交合县地处陇右偏僻之地,这里物资匮乏,故而商人的地位极高。所以这个施五才有机会攀上刺史曹严的高枝,做了曹严的便宜女婿。这才在交合,有了这么大的权势,连本官都不敢挫其锋芒!”

    “可既然是商人,即便成就再大,站的位置再高,也有商人的局限性。”李文柏自顾自地说道:“商人重利,自古便是如此。本官现在虽然和他互为仇敌,却还远未到彻底摊牌的时候。”

    “大人的意思是……”李二眼睛轱辘一转,似有所悟。

    “只要还没到最后一步,施五,就不敢杀本官!”李文柏淡笑了笑说道:“他是个商人,很清楚杀本官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这后果,不仅是他,就是他背后的曹严,也担不起!这不是一个好买卖。所以只要没到最后你死我活的关键时刻,施五最多就是跟本官各施本领,互斗一番。伤本官性命?他没这个胆子。”

    “本官也是商贾出身,太了解他了。可惜啊,若是他下定决心,让本官死在这冰天雪地里,或许还有两分胜机。现在,他没有这个机会了。”

    李二这回听明白了,惊喜地问道:“大人这可是想到了对付施五的法子了?”

    李文柏敲了敲李二的头盔,笑骂道:“你这武夫,你家大人好歹是从京城天子脚下走出来的,难道还会在交合这种穷乡僻壤栽了跟头不成?”

    李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忙赔笑,“是是是,是小的过虑了。”

    想了想,李二问道:“那大人,小的是不是再叫一些兄弟,再去那座山周围找找,碰碰运气?”

    李文柏摇摇头,“那山那么大,就凭你们几十个人,能找到什么线索?既然施五如此有恃无恐,那么他势必已经将所有痕迹掩盖。你们找不出来的。”

    “那怎么办?”李二问道。眼下的关键就是郑家屯那些壮丁的下落,如果找不到,那岂不是白忙活了?

    李文柏将目光移向远处,喃喃道:“咱们找不到,但有人可以!”

    “大人指的是……”

    “陈一志。”

    “府兵都尉陈一志?”李二愣了愣,有些不解,“他虽然有六七百兵力,可他也不敢惹施五,小的早有耳闻,又怎么会愿意帮咱们?”

    李文柏冷笑了一下,将手中融化了一半的雪团捏碎,道:“他不敢惹,本官就逼他惹!”

    “逼他惹?”

    望着重新回到农舍院落的李文柏,李二低着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抓断了好几根头发,都没想明白。

    陈一志是府兵都尉,坐拥六七百的兵马。他并不是怕施五,他怕的,是施五的老丈人——西州刺史曹严!

    当然,陈一志也不敢招惹后台极硬的李文柏,甚至还主动示过好。可这不代表,他就是个能让人随便拿捏的软柿子。

    自家大人,凭什么能逼保持中立、明哲保身的陈一志,转投他这一边,去对抗施五呢?

    正当李二杵在大雪中冥思苦想的时候,李文柏已经走进了院落的一个房檐下。

    他没有着急回县衙,也没有让李二带人去那座山下继续寻找,而是将钱楷记录完毕的文案全部收好,然后,开始等待。

    李文柏要等,谁也不能说什么。他没有下命令,那些悍卒们便都只能在院子里干站着。

    整个院落都很安静,唯独……钱楷。

    是的,钱楷很着急,很不安。

    自从施五在临走前,朝着他冷笑了一下后,钱楷便如坠冰窟,整个人都不行了。

    “本以为,本以为县尊那么自信地带着这么多人过来,一定能抓住施五的什么把柄,谁想到,却是雷声大一点小!这下好了,施五的把柄没拿到,反倒和施五杠上了!就连我都被施五惦记上了,这……这可如何是好啊!”钱楷一点低声喃喃自语,一边惶恐不安地在院落的雪地上来回走着。

    “喂,钱老儿,我说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晃得老子头都晕了!”

    别看李二在李文柏面前唯唯诺诺的,他好歹也是个衙门的捕头,又多年征战沙场,一身的血性。这会儿正想着自家大人的破解之法呢,结果眼里却满是钱楷这老儿到处晃动的身影,哪能不生气?

    钱楷胆子本就只有芝麻大,被李二这一吼,瞬间软了,再也不敢到处乱晃。而是慢悠悠地挪到李文柏的面前,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大人,施五已经和咱们翻脸了,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其实钱楷算是被李文柏强行拉来的,当初在衙门口,李文柏还夸下海口,要给钱楷看出好戏,结果却一无所获,还把施五得罪绝了。

    说钱楷心中没有怨言,那是假的。但他也不敢真的就说出来,一他没这个胆子,二他还要靠着李文柏保护呢!

    李文柏一眼就看穿了这老头的心思,虽然不屑,但毕竟人家是他拉来的,还是开口安慰道:“钱文书不必担忧。本官向你保证,只要你一天是我县衙的文书,整个交合县,便没有人能动你一根毫毛!”

    显然,李文柏的保证,并没有让钱楷放心多少。因为在他看来,既然施五已经跟李文柏明着敌对了,那么李文柏别说保护别人了,就是他自己能不能活到圆满离任的那一天,都是一个未知数。毕竟,上一任县令的倒台,就是施五和曹严在暗中搞了动作。

    但他还是无奈地点点头,感谢道:“小的感谢县尊大恩。”

    雪越下越大,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

    李二有些担忧地望了望天,走到李文柏身旁,低声说道:“大人,这天色,恐有暴雪,若再继续逗留,小的担心,天黑前赶不回县衙了。”

    李文柏还是摇摇头,示意再等等。

    李文柏在等什么,没有人知道。

    李二的脑海中,依然游荡着李文柏自信的神态。“大人这么自信,到底凭的什么?”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院落外开始传来熙熙攘攘的脚步声。

    李二和钱楷听到声音,抬起头往外望了望,对李文柏道:“大人,是那些去送饭的农妇回来了。”

    因为没有李文柏的命令,李二和众悍卒没有将山脚下的消息告诉郑家屯的农妇。故而她们并不知道她们的夫君们已经不在那座山的脚下。

    现在看着这些农妇脸上的失望之色,李二等人并不觉得意外。

    连他们三十多人搜了一个时辰的山,都没有找到半个人影,这些妇人又怎么可能见到她们的夫君?

    接连几个月天天都能见到面的夫君,一下子消失不见了,这样的打击,不可谓不小。回来的一个个农妇们,手里拎着没有动过的饭食,一脸的失魂落魄。

    农妇王氏牵着儿子,也是一脸的失落。

    因为幼子尚年幼,她平时很少带他去见夫君,但这次实在经不住儿子狗子的苦苦哀求,终于在给夫君送饭的时候,把狗子也捎带上了。然而却没想到,原本吃饭的棚子,居然已被烧成了废墟!

    “娘,咱们为什么没有见到爹爹?爹爹去哪儿了?”狗子拉着王氏的手,坚强如他,此时竟有些哽咽。

    “爹爹,爹爹这两天有点事,到别的地方去了。过几天爹爹回来了,娘再带狗子去找爹爹,好不好?”

    为了不让儿子起疑,王氏收拾了一下表情,强作欢笑地安慰着儿子。

    当她走到自家院落外,推开门时,却愣住了。

    破旧的院落内,笔直坚挺地站了一排排悍卒,几乎快要将院落挤满。

    悍卒队伍的后面,李文柏从屋檐下站了起来,走到了院落的中间。

    “李大人!您……您还没走?”

    王氏见到了李文柏,眼中满是疑惑。

    李文柏淡然一笑,说了一句很有歧义的话:“王氏,本官在此,等你很久了。”

    王氏张了张嘴,想到了刚刚见不到夫君,是不是与眼前人有关?只是拉着儿子,不说话。、

    李文柏见状,叹了口气,也懒得多说什么,叫来了李二,吩咐道:“李二,去把郑家屯的里正给本官叫来,顺便把周围归来的农妇都一道叫到这个院落,就说本官有话要说。”

    说完,李文柏对排列整齐的悍卒说道:“尔等,都暂时退到院落外去,给乡亲们留个位置。”

    毕竟院落太小了,容下这五十个悍卒,就已经是极限。只能让他们站到院落篱笆外,别的农妇才能进来。

    郑家屯并不大,只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李二便把郑家屯的里正,以及周围的农妇都叫了过来。

    里正郑平是个六十岁高龄的老头,也正因为他上了年纪,这才没有被私征徭役的人给强行带走。

    郑家屯已经好多年没有来过县令这么大的官了,里正郑平刚听说交合县令要找他的时候,还以为郑家屯有什么人犯了大事,把县令都给惊动了,来找他问罪来了。

    所以当郑平杵着拐杖颤巍巍走到院落的时候,脸上很是惶恐,刚一见到一身浅绿官服配银带的李文柏,便手脚失控一般的要跪下来。

    李文柏赶忙向前拦下,将郑平扶起,笑道:“这位便是郑家屯的里正吧?本官乃是后生,可经不起老翁如此大礼!”

    郑平见李文柏一脸和善,丝毫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便放松了下来,声音沙哑地说道:“老朽就是郑家屯……里正……郑平,不知……不知县尊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请县尊大人……恕罪。”

    “老翁客气了,本官到此,乃是有事相求,望老翁不要推辞。”李文柏和颜悦色地说着,转头朝李二挥了挥手。

    “来呀,给郑老翁赐座!”

    第120章 状告本官

    里正郑平慢悠悠坐下后, 李文柏也不多说什么客套话, 直接开始询问起郑家屯的户口和壮丁数量来。

    郑平虽然年老昏聩, 但毕竟当了几十年的里正, 对于自己家乡的郑家屯, 那是再熟悉不过了,回答道:“回县尊的话,我郑家屯……共有一百二十三户, 成年壮丁共计……一百九十二人。”

    李文柏点点头, 这个数量并没有什么异常。一般而言,小村子里, 一个家子里成年壮丁也就一二个。其余的都是老弱妇孺。

    见李文柏问起这个,郑平以为这位县尊大人又要到他们郑家屯征收徭役了, 心中不免忐忑起来, 沉吟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道:“县……县尊大人,两个月前,我郑家屯满十四岁的男娃儿, 都已经……被县里来的大人带走了。我郑家屯实在是……没有壮丁可征了啊!大人您看……”

    十四岁的男娃都征走了?

    “他们好大的胆子!”李文柏一阵心惊,不由得大怒!大齐律法规定, 不论是徭役还是兵役, 对男丁的年龄要求都必须是成年,也就是十六岁。这是极为严苛的规定,连军权在握的将军们都不敢违反,想不到在这小小的交合县, 竟把徭役的征收年龄,降到了十四岁!

    这施五,当真是目无王法,目无天子,不要命了!

    “县……县尊大人……”

    郑平见李文柏脸上表情不对,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还以为自己的话惹怒了这位县尊,颤巍巍地站起身,就要跪下谢罪。

    李文柏一见,连忙压下心中的怒气,起身拦下,宽慰道:“郑老翁误会了,本官并非来要人的。”

    “事实上,本官是来替尔等……伸冤的!”李文柏站了起来,环视了一遍众人。

    “伸冤?县尊大人,此话何意?”

    这下郑平有点糊涂了,他本以为李文柏是来找麻烦的,现在突然来了句伸冤。在他看来,徭役律法规定的,是天经地义之事,虽然今年的徭役过分了些,但他们作为小老百姓,也无话可说。

    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冤,值得劳动县尊大人亲身到此?

    见郑平一脸不解,李文柏哪里不知道这个老人家心中所想,不由得心中苦涩难明。

    面对如此重的徭役,这些大齐百姓却还能坦然接受,没有过分的怨言,可见大齐皇权教化之根深蒂固!或许在这个时代是常理,但在李文柏看来,不免多了几分苦涩。

    李文柏脸色一肃,看着院落里满脸疑惑的众人,说道:“本官,是来替那一百九十二个壮丁伸冤的!”

    “大人的意思是……”

    李文柏摆了摆手,整理了一下语言,将交合县有人私征徭役的大致细节,都说了一遍。只是略过了他让李二等人去查壮丁去向的事情。

    当然,他也没有刻意指出私征徭役背后的主使是谁。

    因为就算他不说,大家也都猜得到。毕竟交合县真正的地头蛇是谁,百姓心里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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