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停挑起眉梢,与严峫对视一眼。

    “你,你,”方正弘急促喘息着,语无伦次,胸腔就像呼哧呼哧的破风箱:“你还活着?!”

    ·

    清晨,县招待所。

    天刚蒙蒙亮,窗外树梢上鸟叫声响成一片,宾馆楼下摆摊卖早点的吆喝混杂着电动车自行车的叮当铃声,在寒冷的初冬晨风中穿梭大街小巷,活跃富有生气。

    杨媚梳洗完毕,坐在床边对着镜子画眼线,一边瞪眼张嘴作扭曲状,一边开始了从昨晚到今早的第十八遍叨叨:

    “你说你好好一个支队长,为什么就养成了偷窥女人上厕所这种恶习呢?!”

    方正弘:“……”

    方正弘被绑在双人间的另一床头,嘴里塞着杨媚的皮手套,从他面部狰狞蠕动的动作来看,估计真的很想把手套吐出来怒吼一句我不是,我没有!

    “他没有,”房间门被推开了,严峫拎着几袋热气腾腾的早点,和江停前后走进了屋里,“他的目标是我。”

    油条、肉包子、鸡蛋香肠灌饼、豆浆……杨媚幸福地挑了一袋格外丰富实在、沉甸甸香喷喷的灌饼,刚要伸手去拿,严峫却突然把塑料袋提过头顶,戏谑道:“想要吃的?叫爸爸!”

    杨媚踮着脚气得干瞪眼,随即眼珠一转,硬挤出一个甜蜜到令人打寒噤的笑容:“爸爸太老了,怎么能称呼风华正茂的严副支队您呢,明明应该是哥才对呀。”

    哥这个称呼叫得严峫心满意足,正要说什么,只听杨媚千回百转地喊了句:“是不是,情——哥——哥?”

    “……”严峫满脸下一刻就要忍不住吐出来的表情,手忙脚乱把鸡蛋香肠灌饼塞给杨媚,转身立刻翻了个惊天大白眼。

    杨媚喜滋滋一扭。

    从江停进屋开始方正弘就一直忍不住打量他,江停淡淡回瞥了一眼,坐下拿起个肉包子慢慢地吃。

    “怎么样,吃不?”严峫拎着一袋早餐晃了晃,斜睨方正弘:“想吃就点点头。”

    方正弘立马哼地一声,狠狠地扭过了头。

    杨媚语重心长说:“哟,还犟上了。你说你好好的一个支队长,半夜潜伏在树林里,就算不是为了偷窥我上厕所,而是为了严峫,可偷窥人家严副上厕所也是不对的呀——大家说是不是?”

    从方正弘双眼凸出的表情来看,可能他马上就要吐血了。

    “得了别逗他了,再逗待会心脏病犯了怎么办。”严峫一屁股坐到方正弘对面,盯着他青筋暴突满是血红的眼眶,神情若有所思。

    突然他说:“你的嫌疑没洗清,现在按规定应该是约束行动,不能离开建宁的对吧。”

    方正弘面无表情。

    “吕局没管束你,为什么?”

    方正弘还是不吭声。

    严峫放慢语调:“因为他确信你是无辜的,还是说,你俩是共犯?”

    “@#¥%*&(……”

    果然话音刚落,方正弘立刻脸红脖子粗地闷吼起来,严峫一把扯掉手套,下一刻响起了他愤怒的咆哮,只是咆哮的内容让所有人大出所料:

    “别给我装了,你俩才是站在一边的!”

    严峫一愣。

    江停的动作也停住了。

    短暂的安静过后,严峫立刻追问:“你说什么?”

    方正弘蜡黄的脸上泛着病态的红晕,很难想象这么一个满市局闻名的病痨是怎么跟踪严峫了那么长时间,又如何不辞辛苦跨越省市,一路数百公里跟到岳家村的。

    该是多么丰厚的利益,才能诱惑他这么做?

    严峫眯起了形状锋利的眼睛,目光简直要透过方正弘气哼哼的面皮,刮到他的骨头里去。令人窒息的僵持持续了好几分钟,他才缓缓道:“毒贩给你许诺了什么,让你来要我的命?”

    方正弘发出一声响亮的冷笑。

    严峫也不在意,说:“方队,盗窃警枪的刑期是十年起步的,你应该明白吧。”

    方正弘冷冰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那我说给你听。三年前1009塑料厂爆炸案后恭州成立了专案调查组,1月10号当天,岳广平领导的行动组来到现场准备营救江支队长和卧底‘铆钉’,行动结束后岳广平发现自己的配枪丢失了,但整个恭州范围内都没查到警枪丢在了哪。”严峫上前倾身,近距离盯着方正弘,一字一顿道:“吕局告诉过我,那次营救是恭州和建宁联合行动的,建宁方面的带队领导是你。”

    方正弘一张嘴。

    “岳广平身为副市长,可不是随便谁都能近身的,而作为领队的你不仅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他,同时在丢枪发生后,因为你建宁领导的身份,不太会遭到岳广平的怀疑。天时地利人和齐备,连作案动机都有,你是不是该向我们解释一下?”

    方正弘怒道:“胡说八道!我为什么要——”

    “因为三年后这把枪出现在了江阳县袭警现场,”严峫轻快犀利地打断了他,说:“枪手尾随跟踪警车,并用这把枪中射出的子弹打穿了我。”

    方正弘就像被扼住了脖子的公鸡。

    半晌他挤出一句话:“你被枪击那天我明明在市局……”

    “没人说枪手就是你,但枪手被灭口那天晚上,本该来值班的你却失踪了。”严峫稍微拉远距离,嘴角浮现出冷酷、凶狠、咄咄逼人的笑意,就像高空中的鹰隼盯住了地上的肉:

    “现在你可以对长期跟踪尾随我的事做出解释了么,方支队?”

    方正弘胸脯快速鼓动、落下,鼓动、落下,重复了约莫十多遍后,他混乱如同泥浆般的思绪终于找到了一根线头,猛地转向江停:“那你是不是也该解释一下?”

    江停抬起眼睛。

    “你跟严峫一道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说明你也是毒贩的人?!”

    只要稍有刑侦逻辑思维的人,都会立刻感觉这话极其古怪。屋里除了一无所知的杨媚,江停和严峫的眼神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话说得,好像他本来就知道江停不是“毒贩的人”一样。

    江停沉思片刻,缓缓回答:“……不,我只是随行家属。”

    方正弘:“?”

    江停刚要说什么,突然手机响了。

    “齐。”他一看来电,对严峫简短道,随即起身接起电话:“怎么了?”

    手机对面传来齐思浩仓惶的喘息和汽车行驶时特有的打灯滴答声,他似乎非常激动,已经有点说不出话来了,但关键时刻竟然还保留着立刻联系前领导的本能,可想而知当年江停留给他的心理阴影有多大。

    宾馆房间一片静寂,大概等待了好几秒,几个人才突然听见他尖利到变调的声音:“有人——有人——”

    江停眉头一蹙。

    “——有人要杀我!”

    第111章

    江停迅速下楼, 穿过宾馆大堂, 一头扎出大门, 站在了车水马龙的街道边,拧着眉头向远处的车流望去。

    严峫从他身后尾随而出,把自己臂弯里的风衣裹在江停身上, 简单道:“外面冷。”

    江停点点头:“齐思浩说再过几分钟就到。”

    黑桃k竟然敢这么快下手是他们都没想到的——毕竟他之前并没有打算杀齐思浩,只是想威逼利诱、收归己用。因此当齐思浩在跟随他们行动还是留在恭州这两者之间犹豫不定时,江停告诉他最好保持日常生活的步骤, 不要被其他人看出异常。

    “你觉得方正弘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齐思浩的车还不见踪影, 严峫便摸了根烟出来点燃,问江停:“他这个态度, 怎么好像以前认识你似的?”

    江停伸手要去拿烟,被严峫摁住了:“你身体不好, 还是算了吧。”

    严峫最近不知道看了曾翠翠女士朋友圈里发的什么养生邪说,买早点的时候坚决不给买豆沙包, 非要江停多吃肉,说吃肉才能补身体。现在又按着不给抽烟,为了不让江停顺他嘴里的烟抽, 甚至还故意扭了扭身体, 满脸写着警惕.jpg的表情。

    江停长叹口气,心说杨媚发来的微信文章果然很对,没有经济收入的家庭成员果然只能算二等公民,于是无奈地揉了揉鼻子说:“见过面,但不熟。”

    “怎么个不熟法?”

    “之前恭州建宁联合行动的时候, 建宁方面的带队领导基本都是他,所以合作过几次,感觉这个人对我的指令还算配合,做什么事也都有商有量。所以你当时说方正弘对你家有钱这点很看不惯的时候,我还挺意外,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他从不倚老卖老,相反一直都很尊重人。”

    说到这里江停顿了顿,谨慎地补充:“但仅仅这一点也只能说明他对我这个人的看法还算好,不可能因为那区区几次合作,就坚信我没有跟毒贩同流合污。”

    ——那方正弘对两人截然不同的古怪态度从何而来?

    严峫抽着烟沉吟了会,“嘶”地吸了口气:“你觉得岳广平的枪真是方正弘偷的?”

    “难说,这要看黑桃k能用什么利益把他拉下水。”江停若有所思道:“但我总感觉……方正弘对你的态度,与其说是被利益所诱惑,倒不如说是……”

    严峫看向他,两人在喧闹的街道边彼此对视,片刻后江停终于疑惑地吐出了那两个字:

    “恨意。”

    跐溜——

    这时一辆奔驰车刷然停在人行道边,车窗降下,里面探出了齐思浩满头大汗的脸:“我来了,快上去!快上去!”

    ·

    为了迎接齐思浩的到来,方正弘又被皮手套塞着嘴关进卫生间去了,年过半百的人被严峫折腾得怒发冲冠,在里面不断发出吱吱呜呜的抗议声——不过齐思浩被吓得够呛,进屋后抖抖索索地捧着杯热水,从卫生间里传出的动静被他直接忽略掉了。

    “我今早出门去市委开会,刚出小区门口就有一辆白色货车缀了上来,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开始我没注意,结果从高架桥出口下来比较僻静的时候,后面突然又超上来另外一辆卡车,不断越线把我往马路右侧逼——我再迟钝这个时候都感觉到不对了,他们分明是想撞我呀!就想加速往前摆脱这两辆车,但只要我加速,货车跟卡车也同时加速,一左一后想逼停我!”

    齐思浩惊魂未定,喝了好几口热水,才稳了稳心神:“左边的卡车狠劲挤我,后面货车又不断上来碰撞我的车尾,整整持续了好几公里都是这样。我没办法跟你们详细形容,当时太紧张了,连车牌号都看不清楚,只要稍微分神现在就已经车毁人亡了,幸亏我……卧槽那是什么声音?!”

    齐思浩吓了一跳,望向卫生间,严峫轻描淡写道:“没事,流浪狗。”

    齐思浩:“?”

    卫生间里的抗议更响了。

    “所以你没去市委开会,直接改道来了高荣县?”江停问。

    “我哪还敢去开会啊!”齐思浩哭丧着脸:“连去市委的路上他们都敢下手,这帮人胆子该大到什么地步?!”

    严峫抱臂靠在电视机柜边,闻言哼笑起来:“你胆子也挺大的,小百万的车都敢往市委开,生怕纪委不知道你捞了多少钱呢。”

    “是,是,”齐思浩把两手一摊,既后悔又冤屈:“但我怎么知道捞这点钱会触怒到黑桃k这样的毒枭呢?制毒贩毒的是他们,赚大钱的也是他们,我不过就批点儿‘零包’喝点肉汤,至于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非要致我于死地吗!”

    ——不知道是不是严峫的错觉,齐思浩说完这话之后,卫生间里的动静突然停了。

    “你要是这么想的话,以后还会出更大的事。”江停淡淡地道。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听这话之后齐思浩脸色青红交错,烦躁地跳了起来:“现在是讨论我有没有错的时候吗?你们答应我只要配合调查岳广平被害死的事,就能抓住毒贩的罪证,把黑桃k绳之以法——但现在呢?你们调查的进展在哪?!”

    严峫说:“你冷静点老齐,我们至少已经查出了岳广平很可能有一名非婚生子的事……”

    “会不会那就是黑桃k?”又急又气的齐思浩迫不及待打断他:“他儿子是毒贩,所以1009行动才会被提前泄露,他愧疚自责要求跟江队见面,结果被他儿子抢先下手灭了口?”

    屋内一片安静,几个人面面相觑,半晌终于只听杨媚发出一声满足的感叹:

    “齐队怎么不去写警匪小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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