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今天的周会就由我来主持,下面还是按惯例各业务部门通报上周的重点工作和项目情况——小苟主任……那什么,苟利主任,你先来吧。”

    苟利板着脸站起身,严峫正瞧着好笑,突然视线余光瞥见张秘书弯腰穿过人群,径直来到自己身边:“严副……”

    “嗯?”

    严峫一抬头,只见张秘书轻轻地贴着他耳朵,说:“吕局有急事见你。”

    ·

    吕局的大茶缸好端端放在桌面上,泡着他一贯的菊花枸杞红枣冰糖养生茶,热气在半空中盘旋上升。

    “什么?”严峫极其意外:“公安部?”

    隔音极好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吕局的身躯把真皮大转椅挤得满满当当——毕竟连喝茶都要加冰糖——正摘下老花镜疲惫地揉眼睛,闻言“唔”地点了点头,把电脑屏幕向他一转:

    “新型芬太尼化合物‘蓝金’被我们通报上去后,公安部非常重视,在西南地区进行了大规模排查,为此也和缅甸方面进行了数次照会。上周五缅甸军方向我国通报了最新情况,小勐拉周边偏远地区分别有三座寺庙遭到了屠杀和焚毁,一伙被抓获的毒贩指认了黑桃k。”

    屏幕上的画面映在严峫瞳孔深处——那明显是一张偷拍。

    镜头背景相当破败,应该是在缅甸边境某个村庄供奉的寺庙前,毒辣的太阳炙烤着丛林,令画质非常的不清晰。几名缅甸血统非常明显的男子站在越野车边,各自怀里鼓鼓囊囊,不知道塞了什么武器;一个穿着黑色背心和工装长裤的年轻人正从车上下来,身形非常剽悍,大腿上的武装带里插着一把枪,手里攥着半瓶矿泉水往头上浇。

    尽管只是侧脸,但严峫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老熟人,阿杰。

    同时车头前不远处,一道身影背对着镜头走向寺庙大门,在这么炎热的情况下竟然还衬衣长裤从头到脚。画面边缘过度曝光的白边吞没了他半边身形,但还是能看出他正不疾不徐地拾级而上,从肢体细微动作到步伐幅度,都有种气定神闲的意味。

    严峫的眼神略微发沉:“黑桃k?”

    吕局点了点头,敲敲屏幕:“这是半个月以前的图像材料。仅仅半天之后,这座村庄寺庙里仅有的两名僧人被杀,建筑也被焚毁了。”

    办公室里安静无声,只有严峫的呼吸,和吕局啜饮茶水的吸溜声。

    “……这张照片是怎么来的?”半晌后严峫终于开口问。

    “自动照相机。”吕局摇了摇头,咚地一声将大茶缸放回桌面上:“缅甸小勐拉跟我国接壤,是个贩毒、走私、赌博成风的法外之地。近日一伙‘走马帮’在尝试偷渡入境时被我国边防武警抓获,因为咱们跟缅甸有合作协议,暂时就交还给了缅甸军方进行审讯,结果发现这伙马帮所隶属的贩毒组织,差不多能算是黑桃k的对头。缅甸方面加急审讯后,有毒贩交代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说黑桃k最近拿着几张照片,在勐拉附近的寺庙盘查照片上的人。”

    严峫额角一跳:“找人?”

    吕局以老年人使用鼠标惯常的认真劲儿,对着“下一页”用力地摁了一下。

    刷拉——

    屏幕出现一张不知道经过了几次传真、扫描又翻拍的照片,一名约莫六七十岁的老年僧人穿着赤黄色袈裟,眼皮上皱纹层层耷拉下来,光着一条衰老浮肿的胳膊,端坐在佛堂中。

    不知是翻拍画质实在低劣,还是刑侦人员疑神疑鬼的心理作用;这名僧人的面相完全没有任何安定或祥和,相反当严峫定睛打量时,甚至隐约感觉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凶恶。

    “我只是怀疑。”吕局一手捂着大茶缸,一手指着屏幕,沉声道:“这个人有可能是黑桃k的父亲。”

    第120章

    黑桃k的父亲?

    严峫脱口而出:“草花a?”

    吕局明显愣了一下:“什么a?”

    两人面面相觑, 吕局老花镜后射来怀疑的目光, 刹那间严峫意识到——吕局不知道黑桃k父亲的这个绰号。

    换言之, 公安系统内部对黑桃k的了解少得可怜,甚至到了连这一细节都不知道的地步!

    那一刻严峫耳边响起了那天在高荣县招待所里,江停随口对齐思浩所说的话:

    “黑桃k的家族是个犯罪集团, 他的父辈甚至祖父辈都不干净……他早年在西南边境被人叫黑桃k,是因为他父亲曾经称作草花a,由此而演变过来的……”

    “怎么了?”吕局问, “你怎么知道他父亲的代号, 听江停说的?”

    严峫的失态只出现了短短一瞬,紧接着恢复正常, 仿佛刚才的凝滞只是错觉:“哦,这倒不是。只是我看他们那集团有个黑桃k, 有个方片j,再往上出个梅花a也很正常, 所以乱猜的。”

    吕局眯起了原本就不大的眼睛,视线更加犀利聚光,直直盯在严峫脸上。

    但后者英挺硬朗的面部轮廓没有丝毫触动, 很沉稳地回视吕局。

    “……”终于吕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缓缓道:“我们对黑桃k贩毒集团的内幕知之甚少,一方面因为他们的老巢根据地在缅甸,属于境外的跨国毒品组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三年前的塑料厂爆炸案,令我们失去了很多的资深警察和优秀卧底,是非常令人痛心的损失……”

    严峫沉默着揉了揉鼻端。

    “所以, 如果江停曾经对你提起过任何跟黑桃k有关的事情,请你一定要立刻反映给我们局里,因为那都是非常重要的情报和线索,可能除了他之外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了。”吕局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问:“明白了吗?”

    严峫眼睛一抬,直视着吕局。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交激,但彼此脸上都稳得不见一丝波澜。几秒钟后严峫一点头,说:“我明白,吕局。”

    吕局叹了口气,向后靠在椅背里,摘下老花镜慢慢地擦拭。

    “公安部下达的这个消息,我只跟老魏、你余队以及有数的几个副局长政委说了,你出去后也要注意保密纪律。另外,你是公安系统里唯一一个与方片j正面交手两次,却能生还至今的警察,他们可能会非常想要你的命。自己当心。”

    吕局挥了挥手,掌心向内,那是示意他可以出去了的意思。

    严峫站起身,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吕局——”

    “什么?”

    “您相信江停么?”

    吕局思忖良久,终于戴上老花镜,认真地看着他。

    “你问我这个没有用,严峫。我还是那句话:我们搞刑侦的不相信别人,甚至不相信自己。警察警察,警在先察在后,我们只看证据。”

    严峫默然无语,半晌一颔首,转身离开了局长办公室。

    ·

    周会刚刚才散,马翔趁着这会儿空隙飞奔下楼去买了几个包子,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赶回刑侦支队大办公室,刚转过走廊就迎面撞上了正低头发短信的严峫,砰地趔趄两步:“哟,严哥!”

    严峫一抬头:“哦对了,我今天临时要出个外勤,下午不来了,你帮我跟队里说一声啊。”

    他边说边抽身就要下楼,谁料马翔飞扑而上,不要命地拉着他:“什么外勤?为什么现在出外勤老不带我?上次跟上上次你带的都是韩小梅,我哪儿比不上那丫头了?我还是你的贴心小棉袄呢吗严哥?!”

    正巧韩小梅一边吃包子一边从电梯出来,迎面刚好撞见,吓得蹬蹬蹬连退三步,手忙脚乱把包子藏到身后。

    “去去去,不要那么给,小心陆顾问上门来揍你。”严峫连忙把马翔推开,又招呼韩小梅:“把他给我拎回支队去,我下午不来了,有事电话联系哈。”

    马翔悲悲戚戚:“严哥——别抛弃我呀严哥——”

    马翔踉踉跄跄地追随在北风中,两道宽面条泪在身后挥舞飘飞,严峫忙不迭下楼跑了。直到他那件深灰色风衣下摆消失在楼道口,马翔才蓦然收住泪水,面无表情一转身:“我下午也不来了。”

    韩小梅:“嗯?!你干什么去?”

    “跟隔壁禁毒支队联合执行任务。”马翔淡定道,在韩小梅双眼圆瞪的注视中一口咬掉半个包子,鼓着嘴钻进了刑侦支队的大办公室门。

    ·

    嘀嘀——嘀嘀——

    “喂,”手机那边传来江停平稳的声音,还带着不明显的沙哑,问:“怎么了?”

    那一点点低哑让严峫心头微微发热,但他没表露出来,穿过建宁市局停车场,打开辉腾车门坐了进去,问:“你在家干嘛呢?”

    从那边的动静来听,江停应该是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睡觉。”

    “睡觉好,上次复查医生不说你应该多静养么,对大脑里的淤血有好处。今天锻炼没?”

    江停昏迷太久,肌肉没有萎缩已经很难得了,力量和敏捷度都大大不如以前。医生的建议是慢慢复健、不要心急,切忌疲劳和剧烈运动,这辈子基本没可能恢复到昏迷以前的水准了;但江停总想跟严峫一道去健身房集中突击,严峫每次只能找借口不带他去。

    在争执了好几次后,严峫干脆买了几台健身机器放在家里,声称要以分分钟几万块上下的身价来亲自当江停的私教。

    “没。”江停言简意赅,“没精神。”

    “怎么没精神啊,是因为私教不在家的原因吗?”严峫发动了汽车,眼底不自觉地浮现出了笑意:“要不你下床去趟茶水间,我在那放了个好东西给你。”

    “……”江停在电话那边无声地挑起眉梢,穿着居家拖鞋走进茶水间:“什么东西?”

    “打开柜子看看。”

    江停依言打开橱柜,愣了愣:“你怎么——”

    辉腾车缓缓开出市局,后视镜中映出严峫上翘的嘴角。

    茶盒里的第二块老同兴茶饼已经被拆了,方方正正躺在油纸上,仿佛生怕得不到宠幸似的,还被严峫用餐刀撬了两小块下来,散落在周围的每一粒残茶都在清清楚楚表明这一点:就算给重新包上,也完全没有任何收藏价值了。

    “那天想煮茶叶蛋来着,一不小心就把这包给拆了。”严峫含笑解释,“拆了就拆了吧,茶就是让人喝的,不喝哪来的价值?成天塞在柜子里指望着它下小茶饼不成?”

    手机那边静默片刻,才传来江停一声哭笑不得的叹息:“你这人真是……”

    严峫也笑起来。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通话两端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半晌严峫“哎”了嗯一声:“江停。”

    “嗯?”

    “以后别回恭州了,来建宁呗?”

    “……”

    “挂个职在警察学院,没事帮市局看看现场,跑跑腿啥的。异地婚姻难以维系,建宁工资高物价低,温暖湿润空气好,你说是不是?”

    江停低声说:“是。”

    “抽空再去国外办个婚宴,把我们家里人都请上,你说怎么样?”

    江停笑起来:“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严峫却很坚持:“行不行,嗯?问你话呢?”

    “行行行……办个满汉全席,随便你。”

    “那你可算答应了,我记住了啊。”

    “嗯嗯,我答应了。”然后江停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猝然补充:“——但那茶饼你不能再拆第三个了!就留着让它们下小茶饼吧,我真的不喝这玩意了!”

    严峫失笑道:“就你事多。”

    转向灯发出轻微的滴答声响,严峫双手扶着方向盘,眼底映出前方排队驶向高架桥的车龙。更远处天幕苍灰,云雾浩渺,风吹着哨子从车窗缝隙中灌进车厢。

    “你这是上哪儿去?”江停问。

    “去个现场,离市区有点远。今晚可能回不来了。”

    “……”

    “可能要忙到明天上午,唉,也确实烦。”严峫顿了顿,咽了口唾沫,又说:“——好好吃饭,晚上再给你打电话,啊?”

    江停无声地点了点头,轻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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