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热热闹闹把她迎进门,管事的说:“这是前翰林家的宅子,保存得很好,咱们进来擦洗打点一番,就能舒坦住下了。大姑娘快瞧瞧,可都妥帖?”

    清圆说很好,复又悄悄问:“老太爷的酒窖预备了没有?”

    管事的还没答,先被老太太听见了,嗔道:“我要让他少喝些酒,偏你还纵着他。喝酒误事,上回就因喝一回酒,借给酒肉朋友三千两,原说好三五日就还的,你去问问他,咱们都动身了,这钱还了没有。”

    老太爷啧地一声,“你这人,怪道没朋友!朋友是什么,互通有无知道么,人家手上吃紧当你是个人儿,这才和你开口。”

    老太太嘲笑:“照你这么说,和你借钱是看得起你?”

    “可不是!”老太爷嘟嘟囔囔说,“借都借了,又来啰唣,什么趣儿!”转头嘱咐清圆,“你往后千万别学得你祖母样式,成日间又尖酸又小气。”

    清圆失笑,他们一向是这样,活到老斗到老,但也因为如此,这家里才有人气,才正经像个家的样子。

    于是忙着左右敷衍说合,又想起沈润来,那回他借酒盖脸给她塞玉佩,不知是有意还是当真酒上了头。万一以后也这样,那还了得?必要每次出门前,把身上贵重的物件都收缴了才行。

    祖父祖母间关千里地来,到了幽州连歇都没歇,就直奔沈家把她接了出来。清圆心疼他们,劝他们且去睡会子,老两口这才吵吵闹闹去了。清圆得了闲,便带着抱弦四处查看,果真这园子无一处不好,三进的院落,有东西跨院,还连着大花园,想必祖父买下它花了不少银子。

    抱弦感慨不已,“太爷和太夫人待姑娘真是没话说,自己嫡亲的竟不如人家分毫。”

    清圆嗯了声,“对我来说他们才是嫡亲的,旁人都不是。”

    抱弦听了怅惘,复又喃喃:“只可惜春台和陶嬷嬷还在谢家,要是她们也能来,那多好!”

    清圆道:“没法儿,她们是谢家人,谢家不发话,她们就得留在那里。”

    横竖安定下来了,不像先前那样颠沛,如今心是踏实的,也不去奢望太多,就保持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原以为沈指挥使忙,要调遣禁军增援石堡城,这两日是不得闲了,没想到他第二日就登了门,把家里早前预备好的东西全送到陈家门上,有些拘谨,但又诚挚地说:“我原想请圣人指婚的,可圣旨一下,不从也得从,对姑娘似乎不公。老太太说了,一切要听姑娘自己的意思,我先把礼都送来,然后再讨姑娘的示下。”

    陈府的前厅里,老太太和太爷相迎,清圆自然是不出面的。老太太看看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各色礼盒,笑道:“殿帅有心了,我也瞧出来了,殿帅对我们云芽是真心实意的。我们两个老的,一辈子没有生养,得了云芽一个,自小捧在手心里养大。前阵子是咱们糊涂,让孩子受了委屈,但愿日后她能一路顺遂。今日殿帅来,咱们没有什么可说的,只盼着云芽好,只要她自己答应,我们绝无二话。”

    老太爷在边上敲缸沿,“我看云芽不会不答应,她一向心软,就算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罢了。”边说边朝后院看,“要不然……把姑娘叫出来吧!”

    老太太却说不忙,“算我老婆子多嘴,问殿帅一句,殿帅位高权重,将来可打算纳妾呀?”说罢一笑,“我也知道,这么问失礼了,还请殿帅体谅咱们的心。男人纳妾是常事,纳几个,几时纳,却大有讲究。早前丹阳侯家小侯爷的事儿,姑娘也和我说了,咱们的意思是,殿帅是场面上人物,不叫纳妾总说不过去,但这时间上头,还是约法三章为好。”

    沈润道不必,“沈某既聘了姑娘,一辈子只有她一个。”

    老太爷和老太太有些吃惊,待交换了眼色,老太太方道:“殿帅府上人丁单薄,一家子还指着殿帅开枝散叶,若是咱们姑娘子嗣上头不健旺,殿帅难道也不纳妾么?”

    沈润一笑,把应付圣人那套都拿出来了,“她的子嗣不健旺,合该沈润命里子嗣艰难,怨不得她,怨我。”

    老太太听了这话大加赞许,眼梢一瞥老太爷,叹道:“愈是齐全的男人,愈是心如磐石。不像那起子歪瓜裂枣,分明长得不怎么样,还整日间作妖。”

    老太爷听出来了,这是含沙射影,在说他呀,当即气得吹胡子瞪眼,只是碍于有客在,不便和她理论。不过事关孙女的终身,少不得顺风吹,摇头道:“妾不妾的,真没意思……没意思得很啊。好些人常爱说恨不相逢未娶时,其实今儿就算真娶了新欢,将来也还是要同别的女人这么说,一辈子都在唏嘘,一辈子都在撒谎。”

    沈润一径地奉承,“沈润不娶便罢,娶了心无二致,纵是到八十岁,老妻也是个宝。”

    老太爷点头不迭,“正是、正是……说得很好。”

    可见陈家祖父母这一关是无惊无险地过了,剩下就是清圆,她避而不见,八成还在生他的气。

    心里不太踏实,压在膝上的手无措地捏放了好几回,上门的新女婿到底不像官场上运筹帷幄,迟疑了很久才道:“不知能否请姑娘出来一见?或是二老首肯,容沈润进去拜见姑娘也成。”

    老太爷和老太太这头很是庆幸云芽有好造化,能遇见这样本分熨帖的姻缘,自然不会横加阻拦,便招了婆子来,“你给殿帅引路,带殿帅去见大姑娘。”

    婆子领了命,呵腰比手,“请殿帅随奴婢来。”

    清圆的院子是个玲珑的去处,有小桥流水,底下活水潺潺,水上有架空的木亭子。他从抄手游廊上过去,循着木梯拾级而上,见她正蘸了笔,聚精会神坐在桌前写着什么,忙向婆子示意噤声,挥手把人屏退了。

    走过去看,文房四宝俱全,边上还放着一本《象吉备要通书》。一张白纸平整铺开,上首端端正正写了四个字——纳猫儿契。这是聘狸奴前必要准备的文书,就像下聘迎娶姑娘一样,还要准备聘礼送到猫的娘家,才好与猫缔结契约,把小猫接回来。

    她唉声叹气,“我以前听人说过的,要请东王公西王母来作见证,可是这对子怎么写来着,竟想不起来了。”

    他昂首站在她身后,清了清嗓子道:“上联东王公证见南不去,下联西王母证见北不游。”

    他忽然出声,吓了清圆一跳。她站起身,拿团扇遮住了脸,一双妙目望住他,“这是谁家登徒子,跑到我院里来了!快来人,把他给我打出去!”

    第76章

    这世上敢打沈指挥使的人不多,一旁的抱弦听见主子一声令下,壮胆上前了几步,但一想,又觉的不对劲,一时站住了,回头看了清圆一眼。

    清圆咂了咂嘴,“叫人。”

    沈润挑起了眉毛。

    抱弦立刻矮下去三分,缩着脖子道:“奴婢去给殿帅端茶。”然后便撂下清圆匆匆走了。

    清圆气得傻眼,但也知道这种口头上的恫吓根本吓唬不了他,看见抱弦落荒而逃,他甚至嘲讽地冲她笑了笑,“姑娘消消气,我今儿是来向你提亲的。”

    既然提亲,那就有一说了,她阴阳怪气道:“殿帅走错了,这家姓陈,不是姓穆,殿帅要聘的穆二姑娘,这里可没有。”言罢也不管他,踅身过来坐下,自顾自提笔,把那个对子写了下来。

    沈润站在边上看,一面借机解释,语气淡淡的,淡得像外面飘拂的柳枝,“我眼高于顶,若是那么轻易就去和别的姑娘下定,遇见你之前的二十五年,多少姑娘定不得?我以为你我是一样的人,你应当很了解我,看来我高估你了。”

    清圆鼓着腮帮子气恼,一边冷笑,“沈指挥使,就凭你这两句话,这辈子都别想讨我的欢心。”

    他果然怔愣了,细想之下,打算推心置腹同她谈一谈,“我是心里不痛快,你明明有我,还要去和李从心定亲,于是情极生怨,假意和穆家姑娘定亲,想气你一回。原本打算撑上一两日,等二老到了再告诉你实情,谁知千算万算,算漏了芳纯。”

    清圆永远很讲义气,从不出卖朋友,“不是芳纯,是我自己看出来的。你以为那些伎俩,能瞒得住我?”

    他便顺着话头子奉承,“姑娘说得是,我分明丑人多作怪,让姑娘见笑了。”嘴里说着,看她的笔尖在契约上方起起落落,总是下不得笔,便好心道,“你以前从没写过纳猫契么?”

    清圆心里暗暗痛快,面上还是漠然,瞥了他一眼道:“我没养过猫,哪里会写这个!殿帅是大忙人,这种聘猫的事儿,你竟会么?”

    沈润自然不会告诉她,为了讨她喜欢,他连夜学了聘猫的所有流程,包括写纳猫儿契。家里书房的纸篓子里,写废的纸张装了满满一篓子,现在别说那上下两句对子信手拈来,就连契约中间的猫像,他也能画得有模有样。

    譬如兄弟,就是在紧要关头拿来利用的,沈润道:“早前沈澈喜欢养猫,我替他画过好几张纳猫契,到如今还记得。”边说边接了她手里的笔,她起身让开了,他便撩袍在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清圆看他蘸墨,熟练地画了个半圆,然后仔细勾勒,纸上猫的轮廓逐渐丰满。那双舞刀弄剑的手,握笔的时候全是文人模样,他有清秀有力的手腕,拇指上的虎骨扳指是作拉弓之用的,这种兵戈之气的东西,竟在他手上显现出一种别样灵巧的气韵。

    其实她还是不太了解他,这个人有太多不为人知的面孔,竟是要一层层地剥开,才能看见最核心的他。她如今不像以前那样怕他了,以前当真的,说起沈指挥使,她心头就发紧,那种感觉真不是喜欢和爱,是实实在在的恐惧。

    他今天穿天青色的衣裳,肩头稠密的锦羽暗纹,像池塘里接天的莲叶。他来提亲,堵在她胸口的一团气忽然就消了,原来她对他,真谈不上记仇。清圆晓得,也许真到了人生转折的时候,她该预备预备,嫁作人妇了。

    悄悄看他的侧脸,平静温暖,他专心致志做学问的样子,多像私塾里学画的孩子。她拿团扇遮住半张脸,扇下无声的笑他看不见,边笑边指点,“嗳,你怎么知道这猫长得这个模样?”

    沈润抬起头,不解地看她,“你要聘的,难道不是通引官家的猫?”

    清圆斜了眼乜他,“世上只有通引官家养猫?”

    他有些怅惘,“你果真要去聘别人家的猫了……既这么,你要聘的猫长什么模样,我替你画下来。”

    她说不上来了,支支吾吾地催促,“哎呀,就这么画吧,横竖猫都长得差不多。”

    他说那不行,“回头还要写符咒,要是写错了,猫就养不住,会跑的。”

    清圆愈发难堪了,一双灵动的眼睛东瞧一眼,西瞧一眼,“就是这个,白底黑斑。”

    他眼里浮起笑,又牵了袖子蘸墨,曼声吟诵起来:“一只猫儿是黑斑,本在西方诸佛前,三藏带归家长养,护持经卷在民间……”

    她终于心服口服了,“殿帅真叫我刮目相看,还懂养猫经。”

    他的一手小楷写得极漂亮,边写边喃喃:“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逗你高兴,这些年我不是在军中,就是在衙门,没怎么和女孩儿打过交道。那天和圣人说起,圣人教了我这一招,说姑娘家除了爱胭脂水粉,就爱小狗小猫。”

    清圆恍然大悟,“圣人果真见多识广。”

    他笑了笑,“像咱们带兵打仗一样,稳定军心很重要。”

    可是清圆又听出了自相矛盾的地方,“那你才刚又说,是当年给二爷聘猫聘得多了,才熟知画纳猫契的方法。”

    他也抱怨,“姑娘还不是明明他处无猫,在润面前强装有猫。”

    清圆红了脸,倒不是因他揭穿了她,反正一个说别处有猫,一个说别处有人,彼此彼此罢了。叫她心神一荡的是他的自称,从沈某到润,单单这一个字,便充满了性感缠绵的味道。

    反正不讨厌这个人,虽然他笨拙幼稚,但这样也好,太娴熟的男人油滑,她拿捏不住。只是有些不好意思,便垂着眼催促他快写完,然后试探着问他,“你看什么时候得闲,带我去聘猫?”

    他放下笔,语气里颇有一唱三叹的婉转:“聘猫事小,聘人事才大。姑娘,我今日是为什么来的,你还记得么?”

    清圆的眼神又开始飘忽,“总要让我想一想才好,你先带我聘了猫再说。”

    所以女人就是善于讨价还价,他无可奈何,说也罢,拿镇纸压住了桌上的纳猫契,自己起身走下木亭,慢悠悠往河边的柳树走去。

    清圆站在露台的一角看他,颀长的身影徜徉在水泽之间,扬手折柳的样子,很有少年般的优雅纯真。待折下柳条,朝她扬了扬手,“走吧,咱们上市集买鱼去。”

    清圆雀跃起来,姑娘家没有可信可靠的人相伴不得出门,如今他在,仿佛去哪里都不用怕了。她提着裙子下去,走得匆匆,他仍旧是那样,含笑看着,让她慢些,别摔了。

    清圆嘀咕:“我走路从来不会摔着,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一头接过了柳条晃晃,“要预备鱼做聘礼么?”

    他嗯了声,“买盐和鱼,送到猫主家,再缴了纳猫契式,就能把小猫带走了。”

    她不大明白:“为什么要盐?猫又不吃盐……难道是为了辟邪么?”

    沈润摸着下巴琢磨,“鱼吃不完就腌起来,大概是腌鱼用的吧!”

    两个人在一起,两个脑子得合起来才够用,仿佛总是不清醒,糊里糊涂的。清圆得了一个新玩伴,这会儿把抱弦忘在脑后了,忙着去请长辈示下,扭扭捏捏问:“祖母,我这会子能出去一趟么?殿帅说,要带我去聘狸奴。”

    陈老太太是打心眼里的欢喜,见他们好,实在别无所求了,连连点头说可以,复向沈润笑道:“殿帅,云芽便托付你了。眼见着天要黑,你们在外头吃了饭再回来吧。”

    沈润道是,“老太太叫我守雅吧,总是叫官称,太不亲近了。”

    老太爷在旁边拍手,“这个名字好,一听就是方正齐楚的君子。令尊不愧是宰相出身,果然生得好儿子,取得好名字。”

    陈老太太笑着啐他,“整日间胡诹!”一面替清圆抿了头,叫人拿钱袋子来,仔细替她挂在腰上,“在外头不许胡闹,要听人家的话,记着了?”

    老太太眼里,姑娘还是孩子,跟着沈润出去,便像孩子跟了大人,千万要叮嘱两句才好。还有钱袋子,老太太自有她的用意,没有定亲之前不用人家一个铜子儿,这是作为姑娘的气节,将来好与不好,也不落人口实,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

    清圆嗳了声,“知道了。”

    他们出了门,抱弦正要跟上去,老太太轻扯了下她的袖子,把她留下了。

    老太爷不解,“怎么不叫人跟着?天都要黑了。”

    老太太嫌他老糊涂,“谢家把人送到指挥使府,那两夜在一个院子里头住着,要出岔子早出了,还等到这会子?我瞧沈润真不错,如今这年月,有权有势还这么敬重姑娘的人不多了,我不管他外头名声多不好,只要对咱们云芽实心,他就是好孩子。”

    老人家善意的期盼就这么简单,可老太爷还是不大放心,“我远远跟着吧,万一有事,也好照应。”

    老太太给他泼冷水,“你这把老骨头,真要有点什么,当劈柴烧都不够使。”眼见老太爷要发作,忙道,“好了好了,今晚准你吃酒。先说好,就吃两盅。”

    老太爷听了便回头喊:“来人,快把我那大套杯拿来……”

    那厢清圆同沈润往集市上去,幽州有早集晚集,早集更热闹些,晚集除了铺面开着,只有几个零星小贩出摊儿,但鸡鸭鱼肉倒是一应俱全。

    清圆十指不沾阳春水,大家子小姐没来过这种地方,连走路都不大自在。沈润瞧了她一眼,笑道:“这地方污水多,你挑个干净的地方呆着,我去买来就是了。”

    她说不必,提着裙裾,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夏日里蚊蝇多,她拿团扇拍拂着,轻声道:“殿帅来过集市么,倒像熟门熟道的。”

    她的想象中,他应当是高坐公衙发号施令的主儿,离市井生活很远。沈润在她面前并不晦言,“充军的十年里,我什么都干过,上阵杀过敌,也当过伙头军。你知道伙头军么,给全军做饭,锅铲大得像锹一样,一口锅能装下三个你。”他笑着说,落日余晖下露出一排齐整的牙,“后来在圣人跟前做侍中,又进殿前司,侦缉起案子来,比这脏臭的地方多了,该蹚还是得蹚过去。”

    清圆叹息:“你果然吃过很多苦。”心底一处隐隐牵痛起来,就算时隔多年,还是怜惜当年的他。

    他倒不以为意,“早些吃过苦,以后便只剩享福了,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哪一天不像过节似的!”他一说好话,她便赧然,她难为情时候的样子有点呆呆的,尤其可爱。他心头荡漾起来,回头道,“地上不干净,怕弄脏了姑娘的鞋,我背你好么?”

    清圆说不好,“我自己能走,要你背什么。”嘴上说着,跟在他身后,踏着他的足迹慢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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