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为什么会知道?

    这想法实在惊悚,让我一瞬间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要为之冻结,而她接下去说的话,也可悲地应征了我的猜测。

    “你答应我,一定要结婚……”她说这些话时,双眼大睁到恐怖的地步,“再也……再也不见盛珉鸥!”

    盛珉鸥这三个字简直让我五雷轰顶。

    她果然知道了。

    那无法宣之于口的,对自己养兄悖德的爱恋,早就被她发现了。

    刹那间,我仿佛自己站在一池深不见底的泥沼中,每呼吸一口空气,那致命的黑泥就要更漫过我的身体。它们爬上我的胸口,淹没我的脖颈,捂住我的口鼻,带来缓慢而痛苦的死亡。

    我想尖叫,想逃离,却被黑泥束住手脚,只能在原地绝望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被吞噬、溶解。

    我尝试着开口,发现自己只能发出沙哑难闻的模糊音节,那里像是有块烧红的铁,哽住了我的喉咙,烧毁了我的声带,让我再不能随心所以地说话。

    我仿若在一条细窄的独木桥上行走,左右都是深渊,前后都在崩塌。

    怎么走,都是死。

    第15章 我都知道

    我拨打着盛珉鸥的电话,不厌其烦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直到为数不多的电量彻底归零,手机再也开不了机,对面始终无人接听。

    蹲在医院走廊里,我痛苦地抓扯自己的头发,将脸埋进臂弯间。

    他没有接我的电话,哪怕到了这样的时候,他还是不肯接我的电话。我不过想要听一听他的声音,只要给我一点安慰,我就还能撑下去,即便再无望再痛苦……但他连这点微小的请求也不愿满足我。

    “骗子……”我闭了闭眼,眨去眼底酸涩的热意。

    维持着一个姿势良久,直到身前传来温柔女声,我抬起头,见一名年轻护士正担忧地望着我。

    “陆先生,您还好吧?”

    我抹了把脸,从地上站起:“没事,车来了吗?”

    护士点头:“殡仪馆的车已经来了,就停在地下停车库,您可以下去了。”

    说话间,护工从病房里推出一辆担架床,床上微微隆起,被白布盖得严严实实。

    行到我面前时,可能由于颠簸的关系,那上面忽然垂下一只苍白枯瘦的手。

    “等等……”

    护工立马停了下来,我走上前,小心将那只冰冷的,再也没有生机的手掌牢牢握住,重新放回白布下。

    不久前被这只手握住的画面还历历在目,那触感仍然鲜明,可现在,手的主人已不会再笑着叫我“阿枫”,也不会唠叨着让我天冷加衣、天热喝水。

    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可灯芯燃尽了,雪化了,在这世间便再无痕迹,你不会仔细去记一盏灯,也不会用心去忆一粒雪。人却不一样,人没了,留下的是数不清的记忆,是忘不了的深情,是无尽的悔恨,是难言的遗憾。

    来接我妈的是一辆黑色的长厢车,我坐上副驾驶跟着一同去了殡仪馆。办手续时,工作人员问我要不要举办告别式。

    我妈身前嘱咐过,未免让人看她笑话,觉得她可怜,告别式就不要办了,她自己清楚,并没有几个人会真心实意地替她伤心。

    “不办了。”

    工作人员闻言重重在单据上盖上一枚鲜红的印章,递给我后,让我去骨灰领取处等候。

    今天的天又阴又冷,骨灰领取处没开暖气,瓷砖地凉气飕飕,塑料凳子好似覆着层冰渣,简直让人坐立难安。

    等了半个多小时,大屏幕上终于出现我妈的名字。

    骨灰被放在一个素白的坛子里,送到我手里的时候还带着余温。

    我捧着骨灰坛,与工作人员道了谢,转身出门。

    殡仪馆门前的车不太好打,连续几辆明明没有载客,但一看到我手里的骨灰坛便加速驶离,快得我连他们车牌号都没记住就不见了踪影。

    我只能再次进入殡仪馆,找工作人员借座机一用,打给魏狮,问他能不能来接我。

    魏狮二话不说让我等着,说自己马上就来。

    我站在马路边,一手夹着骨灰坛,另一手掏烟点燃。等到地上落满烟蒂,我被喧嚣的寒风吹得头发乱舞,脑仁都疼,魏狮的车才从马路另一头缓缓驶来。

    坐进车里,温暖的空气一下子包围住我,我长长舒了口气,霎时便有种重获新生之感。

    “阿枫,你没事吧?”魏狮抽空看了我一眼,“你脸色很差。”

    我将骨灰坛放在腿上,指尖摩挲冰冷的表面。

    “没事。”坛子上最后那点余温已经消失,盛珉鸥曾说过,黑是生命的终曲。不是,黑不是它的终曲,冷才是。

    太冷了。

    我将椅背调下,闭上眼:“等到了墓园叫我。”

    魏狮开车抵达墓园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本想陪我一道进去,我谢绝了。

    “不用陪,我都多大人了,这点事还办不成吗?”

    魏狮把着车门,表情并没有轻松多少:“阿枫……”

    “真的不用。”他话还没说完,我再次拒绝。

    他见实在劝不动我,只得妥协。

    “那你自己当心些。”

    墓园工作人员带着梯子与工具,为我打开了我爸那个壁龛,将我妈的骨灰坛放了进去。

    从此他们夫妻终于可以团聚,一起数落我这个不孝子了。

    朝壁龛拜了三拜,我没有多做停留,谢过工作人员,独自往停车场走去。

    魏狮见我这样快回来,还有些惊讶:“弄完了?”

    “完了。”

    魏狮发动车子,用一种十分刻意的轻快语调道:“走,三哥请你吃饭去。”

    从方才开始,我身上就一阵阵发冷,头也很胀,像是有些发烧。

    下午往池子里那一跳,没来得及洗澡换衣服我妈就醒了,之后一直忙到现在没歇过。身上的衣服被寒风一吹,又被体温一捂,虽说干的差不多了,但鞋里还是湿的,一双脚仿佛泡在雪水里,怎么也暖不起来。

    “不用了,三哥,你送我去我们店附近的那个商场吧。”

    “商场?”魏狮诧异道,“你要买什么东西吗?要不要我陪你?”

    “我去找人。”顿了顿,我补上一句,“找我哥。”

    我靠在车门上,不断掠过的车灯在我眼前留下道道光轨。

    盛珉鸥便像这些光,明明近在眼前,可我就是难以抓住,而我于他,也不过擦身过客。

    “也是,你妈过世,总要通知他。”

    魏狮没再说什么,很快驱车将我送到了商场大门前。

    这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到处灯火璀璨,霓虹闪烁,城市里亮得犹如白昼。

    挥别魏狮,我双手插着口袋,往盛珉鸥的律所而去。

    虽然已经是晚上七点,但仍有许多人才刚刚下班,我坐电梯一路往上,每到一层,外面就有黑压压一群人等着往里挤,那景象颇为壮观。

    终于到锦上事务所所在楼层,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人群中挤出,差点将鞋都挤掉。

    这一发力,感觉自己更晕了。

    律所的灯还亮着,我刚到门口,就见前台背着包从里面出来。

    “陆先生?”她见了我很是惊讶,“您怎么突然来了?”

    “我哥呢?”瞄了眼里面,似乎还有不少灯开着,应该还有人没走。

    前台道:“最近我们接了一个大案子,盛律师很重视,今天和对方开了一天的视频会议,刚刚好像是去楼道里抽烟了。”

    她给我指了个方向。

    我朝她颔了颔首,转身往安全通道走去。

    推开沉重的安全门,扑面而来的便是浓郁到呛人的烟味。

    盛珉鸥倚靠在墙上,正一边抽烟,一边低头摆弄手机,冷白的光照射在他脸上,使他的面部轮廓更为深刻,眉眼间也愈显阴郁。

    他听到声音,抬头看过来,一下有些愣住,连手上动作都静止下来。

    “还有吗?给我一根。”我朝他走过去,问他要了一根烟。

    盛珉鸥略作犹豫,将西装内侧袋中的整包烟连打火机都给了我。

    我坐到一旁台阶上,熟练的点烟,随后仰起头,朝盛珉鸥方向喷出一口烟。

    “妈妈死了。”

    缭绕的烟霭中,我难以分辨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对我说了句:“节哀。”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他垂眸看了眼手机屏幕,将它塞入裤袋:“我没有答应过一定会接你电话。”

    “我操……”本来想骂更难听的,一想他妈就是我妈,硬生生将最后一个字憋了回去,“盛珉鸥,你就这么讨厌我吗?讨厌到我求你接个电话你都不愿意?”

    盛珉鸥没有回话,静默地仿佛一瞬间吃了哑药。

    他这是懒得应付我的无理取闹,还是体贴我刚刚丧母不想与我一般见识?

    “妈妈知道了我对你的心思。”我垂着头,盯视脚底暖黄色的瓷砖,苦笑道,“她死前唯一心愿,是让我不要见你。她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结婚,不能再见你……她要我答应她,她求我答应她。”

    我懊恼地抓着头发:“我说不出话,我也做不了选择……我怎么就做不出选择呢?”

    我妈拉着我的手,只是想要我点了头,她便能走得安心。可我只是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无法做出任何保证。

    “陆枫……”

    她抓着我的力气一点点变小,眼里本就微弱的光黯淡下来。她长长叹了口气,伴随悠长的呻吟,像是要将胸腔里最后的那点生气吐尽。

    随着这声叹息,她手指缓缓松开,不再紧抓着我。

    在她指尖完全坠下,握不住我的手时,我猛地回过神,反手攥住了她垂落的手掌。

    “妈?”我惊慌地叫着她,她却只是半睁着眼,不再回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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