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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星洲似乎是发烧了的。

    也正是因为发烧,所以她无力反抗秦渡的支配,她推了两下之后发现推不动,也挣不动,任由秦渡抱着。

    五月初的天亮已经很早,四点多钟时,天蒙蒙亮起。

    秦渡发着抖,把许星洲一路抱出了校门。

    他把女孩子塞进后座,他的车门一拉就开,接着他才意识到自己当时一下车就跑了,一晚上都没锁。

    秦渡把裹着许星洲的、湿透的外套随手一扔,又从后备箱扯了浴巾出来,他以那块毛巾擦女孩子的头发,一擦,全是灰棕的血痕。

    “你怎么了?”秦渡哑着嗓子问:“怎么回事?”

    许星洲不回答。

    她烧的迷迷糊糊的,额头上发白的皮肉居然是被雨水泡的伤,浑身伤痕累累,指节上都是泡白了的刮痕,冰凉的皮肤下仿佛蕴着一簇燃烧的火。秦渡一摸就知道不对劲,意识到许星洲多半要大病一场。

    许星洲缩在他后座上,眼泪仍然在一滴滴地往外渗,不知在哭什么,也可能只是绝望。

    秦渡却只觉得心都要碎了,低声道:“……睡吧。”

    睡吧,他想,剩下的我来帮你解决。

    天光乍破,细长雨丝映着明亮的光,秦渡微微一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回头看了一眼许星洲。

    许星洲脏兮兮的缩在他的后座上,包着他的雪白浴巾,掺泥的血水染得到处都是。她无意识地抱着自己的肩膀,露出磕破皮的纤细指节,难受得瑟瑟发抖——那是一个极其缺乏安全感的姿势,秦渡看得眼眶发酸。

    安全感——是这个世界上秦渡最不明白也不了解的东西。

    可是,至少她还好好躺在后面。

    他难受地想。

    -

    彻夜的雨停了,雨后梧桐新绿,一派生机勃勃的模样。

    秦长洲被从床上叫起来,开着车跑到秦渡在学校附近买的公寓时,大概也就是凌晨五点半的样子。

    秦渡所住的小区路旁的月季花花瓣落了一地,小区门口报刊亭刚开门,大叔睡眼惺忪地将塑料薄膜撕了,报纸一字排开,秦长洲买了份世报,往副驾上一塞,打了个哈欠。

    他拎着从家里顺来的医药包,乘电梯上楼——秦渡公寓门连关都没关,里头鸡飞狗跳,秦长洲在门上敲了敲才走了进去。

    “大早上叫我起来干嘛?”秦长洲乐呵道:“我不是二十一二青春靓丽的年纪了,这么大早叫一个老年人起来会猝死的。”

    秦渡不和他贫嘴,道:“你来看看。”

    秦渡的公寓装修得极其特别,漆黑的大理石地面,黑皮亮面沙发,整个一个吸血鬼老巢,秦长洲提着医药箱走了进去,心里感慨这里实在不像个人住的地方。

    然后他走进主卧,看见秦渡的床上,缩着一个消瘦的女孩子。

    那女孩不过十八|九的光景,头发湿着,穿着秦渡的t恤和篮球裤,脖颈小腿都白皙又匀称,趴在他表弟漆黑的床单上,是个柔软漂亮的小模样儿,难受得不住发抖。

    “我猜她淋了一天的雨,”秦渡浑身看上去极为狼狈,咳嗽了两声,狼狈道:“……好像很不舒服,你帮她看看。”

    秦长洲:“……”

    秦长洲怒道:“大晚上淋雨干嘛?你吃点感冒药不就行了,大早上把我叫过来就为了这个?”

    秦渡嗓子都有些发炎:“是星洲。”

    秦长洲:“……”

    他想起和秦渡去吃饭的那天晚上,那个眉眼里都带着笑意的女孩儿。

    卧室从天花板到地板都暗得可怕,秦渡偏爱暗色性冷淡风装修,可饶是如此——还是有熹微的晨光穿过玻璃,落在了在床上发抖的那个女孩身上。

    秦渡发梢还在往下滴水,一双眼睛酸涩地望着许星洲。那一瞬间秦长洲生出一种莫名的直觉,好像他是在凝望某种被折断了翅膀的飞鸟一般。

    秦长洲问:“……体温量过没有?”

    “三十八度四,”秦渡揉了揉通红的眼睛说:“刚刚喂上退烧药,身上还有外伤,哥你处理一下吧。”

    秦长洲将医疗箱放下,摸出听诊器,不解地望着许星洲问:“这个小姑娘怎么回事?是病得说不出话了么?”

    秦渡安静着没回答,秦长洲等不到答案,拿着听诊器去听心率。

    秦渡沉默了很久,才眼眶通红地道:“……不理我,怎么都不搭理我,难受成那样了都不和我说一句话,不问我要药吃,就像……”

    ……就像,把自己和世界隔离开了一样。

    温暖的阳光落在那个女孩子身上,她湿漉漉的头发带着男士洗发水的清香,像浸透春天的、死去的荷花。

    但是心跳却真实存在,咚、咚、咚地响着,犹如雷鸣一般,从那个正茫然落泪的女孩子的胸腔中传来。

    ——像是她不死的证明。

    -

    “——是抑郁症?”

    秦长洲嘴里叼着支烟,又把烟盒朝秦渡一让。

    主卧门在他背后关着,冷白阳光落在黑大理石地面上。秦渡从表白被拒到现在差不多快四十八小时没睡了,整个人都在成仙的边缘,一放松下来就困得要死,根本抗拒不了秦长洲发出的烟的诱惑。

    他疲倦地点了点头,诚实道:“……我连想都没想过。”

    秦长洲漫不经心地道:“我专攻外科,没搞过心理精神这方面的研究,渡哥儿你还是得去找专家。但是听我一句劝,抑郁症的话,就等她病情稳定一些了,就甩了吧。”

    秦渡:“……”

    “见得多了,”秦长洲嘲道:“根本长久不了,你不知道抑郁症患者有多可怕,简直是个泥潭。”

    秦渡眼眶赤红,连点烟都忘了,一言不发地坐在秦长洲旁边。

    秦长洲说:“一是他们大多数会反复发作,二是一旦发作就会把周围的人往深渊里拽,但是你又很难说他们有什么器质性的毛病。三是那些有强烈自杀倾向的——是需要一个大活人在旁边盯着的。”

    “连不少孩子家长都受不了,”秦长洲散漫道:“大多都是直接给丢进去住院的。听我一句劝,你连自己的人生都过得乱七八糟,就别沾这种小姑娘了,这不是你负得起的责任。”

    秦渡冷冷道:“给不了建议就滚。”

    秦长洲眉峰一挑:“哟?”

    “我现在是问你,”秦渡发着抖说:“——我应该做什么。”

    秦长洲想了想,道:“我选修精神病学已经是很多年以前了,我们那时候对抑郁症患者的治疗方案就那几种,但是最关键的一点就是遏制自杀——这个应该还是没变。”

    秦渡艰难地嗯了一声。

    “真的,我还是那句话,”他哥哥说:“我不觉得你有能力碰这种女孩子。我不否认有男人能陪伴另一半到天荒地老,但是我不觉得你有。”

    秦渡:“……我知道。”

    “你连自己的人生都过不好,连自己的生活都不会珍惜。”秦长洲嘲道:“——渡哥儿,你这种喜欢在生死的边缘麻痹自己的人,怎么都不觉得生活有趣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和自己和解的人——”

    “——真的没有资本去碰那种女孩子。”

    秦长洲说。

    “我理解那种小姑娘为什么对你有这么强的吸引力,”秦长洲在烟雾中眯起了眼睛。

    “那个叫许星洲的小姑娘的性格,就是你的完美互补,你所想要的一切她都有。”

    “向往‘生’的热情、对每个人的善意,自由和热烈,温暖又绝望,坚强又娇怯,”秦长洲吐出一口烟雾,道:

    “——她又是火又是烟。”

    她是在水面燃烧的睡莲,又是在雨里飘摇的炊烟。

    “可是那不是你的。”秦长洲说:“这样的女孩子不是你所能支持得起的,渡哥儿,早放手早好。”

    秦渡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秦渡道:“我让你放手你女朋友,你愿意吗?”

    秦长洲:“……”

    “哥,我现在劝你,让你放手花晓,”秦渡眯着眼睛望向秦长洲:“——因为她和你家境差着天地,她家穷,你妈讨厌她讨厌得要死。还因为你年轻时还比我懦弱,连她在面对的东西都无法帮她解决,所以我让你放手,你干不干?”

    秦长洲:“……”

    温暖的阳光落在秦渡的后背上,他终于换下了淋雨的衣服,换上了家居服——他晚上穿的那堆脏兮兮的、染了血又沾了泥的衣服堆在厕所里,像是过去世界的证明。

    秦渡嘲讽地道:“你只说许星洲不适合我,你以为花晓就适合你了么?”

    秦长洲:“……”

    秦长洲终于自嘲一笑,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说什么了。”

    “我本来就不需要你说什么。回头给我介绍个好点的医生,”秦渡道:“最好尽快吧。我是不是还需要把她关系比较好的亲友叫过来?”

    秦长洲问:“父母?”

    秦渡摇了摇头:“那种爹妈不叫也罢,过分得很。星洲还有个阿奶。”

    秦长洲感慨道:“……真是个小白菜啊。”

    秦渡嗯了一声。

    “——所以我格外难受,她居然可以长成现在这般模样。”

    不知道那是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有的那样的一个许星洲,他想。

    过了会儿秦渡又严谨地道:“哥,你说,星洲阿奶很爱她,也有过陪她康复的经历……把老人接来之后,露出点希望她定居的意思可行么?”

    秦长洲笑了起来:“可行。渡哥儿居然开始盘算以后了?”

    秦渡也没有回答,只是笑笑地望向天际。

    东天一轮朝阳初升,未散的雨云被映作黄金般的色泽。

    秦长洲和秦渡并肩坐在一处,他抽完了那根烟,慢吞吞地道:“……渡哥儿,你能盘算以后,就是好事。”

    “——走了,”秦长洲散漫地道:“早起头,今朝医院也没有班,哥哥回家抱媳妇去了,你进去陪着些,小姑娘的药先按哥留的吃。”

    秦渡说:“好。”

    接着秦渡将烟摁灭了,送秦长洲去电梯口。

    电梯旁窗台上摆了一盆明黄的君子兰,被阳光晒得亮堂堂暖洋洋的,秦长洲拎着医药箱等电梯,却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似的,复杂地开口道:

    “渡哥儿。”

    秦渡手还插在家居裤兜里,示意他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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