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蹭大佬的白字弹幕飞过,秦深看得眼睛疼,合上笔记本,翻箱倒柜找了十分钟。

    他隐约觉得自己烟瘾犯了,尽管戒烟已经有三年了,这会儿却不知犯了什么魔怔,嗓子痒得厉害。

    理所当然,最后什么都没翻到,勉为其难地咬了两颗薄荷糖。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了一声,秦深不假思索地拿过来,看清是流量提示,他脸色更难看了。也不再忍,翻出通讯录,找到何有时的电话拨过去。

    十几秒后才接通,秦深甚至能想象得到她在那头看到来电显示,犹豫着该不该接的表情。

    “……秦先生?”

    声音很轻,鼻音也重,惨兮兮的样子。

    “恩,你还没休息?”秦深明知故问,说完沉默了一会儿,“今天的事,抱歉。”

    何有时慌忙回:“没有没有,是我不好。明天我早一点过去好吗?把今天差下的五个小时补上。”

    话里的生疏谁都听得明白。压在舌下的薄荷糖凉丝丝的,秦深声音压得极低:“我不是说这个。”

    “那……是说猫?”小心翼翼地征询。

    秦深抿唇:“也不是。”

    两头都是寡言的人,这个对话显得艰难极了,长达半分钟的沉默,也没人吭一声。

    秦深没她有耐心,斟酌着用词开了口:“李简是专修心理学的,会尊重你的隐私,你不用有顾虑。”

    没答。

    “你,在怕什么?”

    秦深耐心等了一会儿,照旧没回答。

    “睡着了?”

    对面的姑娘又是好半天不作声,秦深呼吸更绵长了,漫长的等待中,他觉得自己都快被她的沉默逼得就地成佛了。偏偏急不得催不得,她跟蜗牛一样怂,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要缩回去了。

    过了好半天,总算听到她憋出了一句:“秦先生对不起……”

    又是一句对不起,秦深今天听她说了好多遍的对不起,上午落荒而逃时说,不能直播跟观众道歉时说,现在还在对不起。

    他几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何有时听到这声沉沉的叹息,一下子慌了神,“秦先生你不要生气……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今天李医生那么认真地想帮我,我还是说不出口……我真是,糟透了。”

    她哭了。

    秦深僵坐着,掌心一大片湿汗,滑得几乎抓不稳手机。

    上午时她走得太快,直到她离开,秦深才将将回过神来,连她哭起来是什么样子都没看到。

    可此时,隔着电流传过来的哭声清晰极了,直直撞入他的耳里。

    她哽得几不能语,偏偏字字句句都像滚烫的烙铁,把秦深的心烫得紧缩成一团,渗出一背潮热的汗。

    =o=

    第12章

    秦深听过很多人的哭声。

    年幼时,他那个放浪形骸的母亲临出国前抱着他说“妈妈对不起你”,声泪俱下。

    六年前,因为车祸而失去双亲的江呈像被掐着喉咙的狼崽子一样的哭声,盯着他,眼睛有恨;外公急性脑梗,说话都不利索了,抖着手,抹了一把浑浊的泪。

    那时公司资金链断裂,裁员的风声传得沸沸扬扬,公司内部论坛里有管理员发起了视频帖,大家录一段想对公司说的话。

    至今,秦深还记得那个帖子的标题——携手同心,砥砺前行。

    传媒,男女比例2:8,姑娘天生感性,骂他的有,辞职的有,支持他的有,祝公司越来越好的也有。更多的,却是在哭。

    秦深看完几百个视频,听过不下一百种哭声。无论是伤心狠了的那种哭,还是只抬手抹抹眼睛的假哭,他都听过不少。

    他这几年来身上担着很多人的期待,瞻前顾后举步维艰,没有做过一件真正洒脱的事。谁对他哭,常常就意味着一份责任,他得担起来。

    却从没听过这样的哭声。

    每个字都得费劲去听,哽咽之时尤其喘得厉害,快要换不上气似的。好像平时垒得高高的心防,因为深夜这个电话,一不留神破了一个小缺口,积攒了很久的情绪就这样溃了堤。

    “秦先生对不起,对不起……”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担不起这样的责任的……我不知道心理特护怎么做,我做不来的,我就是图你的钱……心理特护的薪酬很高的……”

    “我上周就不该签合同……我看到薪酬就心动了,都不想自己能不能做得来,我真是糟透了……秦先生真的对不起……”

    “我查过躁郁症,这种病很严重的,需要特别专业的心理辅导才行……我不行的……”

    “我自己都过得乱七八糟的,我帮不到你的……秦先生真的对不起……”

    一声声的“秦先生对不起”。

    如果“秦先生”三个字是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撩|拨,那“对不起”三个字,就是在剜他的心了。

    痒,也疼。

    像沾了欲。

    “有时。”

    秦深听到自己这么喊了一声,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好像周围的场景全都扭曲拉伸,好像在飞快地穿过一条时空甬道,眼前是无数光怪陆离的绚烂光点。哪怕他坐在椅子上,竟也生出头重脚轻的晕眩感。

    对面迟迟没有应声。好半晌,呐呐开口:“秦先生?”

    这一声拨云散雾,如空山鸣钟,在秦深乱得跟浆糊一样的脑海深处“叮——”得震响,秦深一下子就醒了。

    何有时等着他开口,可秦先生沉默的时间比她还要长。这是秦深头回这样喊她,不是之前一样生疏有礼的“何小姐”了,去掉姓氏喊她“有时”,听来亲密,却也叫人窘迫。

    良久,秦深开口。

    “没人能否定你。”

    这么个心灵鸡汤式的开头,何有时屏息听着,以为会听到像李医生上午劝她时的类似说辞。

    这回她却想岔了,秦先生声音低沉,咬字极重,又喊了她一声。

    “有时。”

    “你想不想有人帮你?”

    她先前一番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秦深只听出她对自己的怀疑。正如李简所说,她会忘掉自己的优秀,会把潜在的困难看成是不可逾越的,前路稍有点阻碍就会反复怀疑自己否定自己,而这种思维模式已经形成了反射,很难随着时间而好转,更容易愈演愈烈。

    “有时。”

    攻心从不是易事,所以他谨慎得字斟句酌:“我觉得,我能帮你。你想不想有人帮你?”

    何有时怔怔听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一下子就被打散了。

    想不想呢?

    于她来说,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个诱人的蛊惑了。

    她放弃读研,搬出家里,离群索居,跟以前的所有朋友都不再联系。每晚拿as|mr哄睡上万观众,自己却失眠成疾。

    因为没人帮得到她。

    也从没人认认真真问一句——“有时,你想不想有人帮你”。

    秦深克制着自己的呼吸频率,一声声压抑着喘,怕她听出异常。

    “我不催你,来日方长,你慢慢想。”

    他没敢多等,先挂掉了电话。

    书房里只他一人,秦深坐在黑暗里,闭着眼睛,将每一次呼吸都放到最长。像有人拿着小锤子在他两边太阳穴上突突突得敲,头疼得眼前发黑,深至骨头缝的倦意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唯独头脑无比通透。

    因为他总算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自上午李简带她进书房谈话时就开始的焦虑,总算找到了原因;听有时直播的这两个礼拜来的好眠有了解释;乃至整整三年夜不能寐积攒下的所有疲累,都像是找到了出口。

    他走过漫长的夜路,也不畏惧一人独行。却有人带着他转过一个浅浅的弯,便一下子豁然开朗,柳暗花明。

    秦深低头,看着自己的裤子,好半天没动作。

    自嘲,也羞耻。

    越是情商高的人越会骗人。嘴上说的话是用来骗外人,心里萌生的正直的念头用来骗自己。

    像他回答李简的——“因为同情”;像他心里想的——“不想看到这个姑娘自卑怯懦的样子,想知道她没有生病以前是什么样子”,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连他自己都差点骗过了。

    只有身体的反应,最直白,也最坦诚。

    *

    这一晚,何有时哭掉小半包抽纸,两点半下播之后关了电脑,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了一整晚的梦。

    秦先生以一种表面温和实则强硬的姿态,在她梦里抢了一席之地。

    起床闹钟定的是六点,何有时跟鹌鹑似的缩在被子里,赖了十分钟。

    她揉揉哭肿的脸,整个人丧得厉害。想想昨晚跟魔怔了似的,说了那么多不着四六的话,今天还要面对秦先生,真是尴尬得要命。

    昨天还欠了秦先生五个钟头,说好今天要补回来的。何有时掰着指头算了算,如果七点半出发,九点到秦先生家里,得一直到晚上七点才能凑够十个小时,再刨掉一个小时吃午饭的时间,更不够了。

    她又得食言了。

    这样想想,更丧了。

    至于秦先生说的“帮她”是什么意思,何有时没敢往深处想。

    她这头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孙尧的电话先来了。

    “秦先生……发烧了?”何有时有点懵。

    电话那头的孙尧也是无奈得很:“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昨晚上秦先生冲凉水澡了,还大敞着窗吹夜风。大晚上夜风多凉啊,秦先生身体本来就虚……”

    “咳!”

    电话那头传来重重一声咳,把孙尧没说完的话给打断了。顿了几秒,手机换到秦深手中,声音有点哑,开口下意识要喊她。

    他心里藏着事,话到嘴边便觉“有时”这个称呼太过亲热,也太惹人遐思了。

    于是便没开口,只有昏昏沉沉的呼吸传到何有时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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