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出我来了。

    罗令妤声音发抖:“三、三、三……你到底是谁?”

    她走上前,走到榻前,因发抖而咬的牙关咯咯响。负着极大压力,她脸色白下去,不比陆昀这个伤员好多少。

    陆昀望她半天,慢慢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我是不是你刚来建业、还在船上时,救的那个人?”

    罗令妤大脑继续空白:“……”

    陆昀紧盯着她,他因伤重而虚弱,此时却不得不绷着精神,目光一刻不错。陆三郎似笑了一下,为命运的有趣:“不错,我就是那个被你救上船、又在离建业还有半日多船程的时候就被你逼着跳水自求多福的男人。”

    尘埃落地,罗令妤跌坐下去,心神何等震——

    是他,真的是他!

    所以他才一见面就对她印象不好,几次羞辱她;妹妹应该后来认出他了,才欲言又止地提醒她。可惜罗令妤真的没怎么看那个人……若不是陆三郎再次落水被她救,她永不会想起来的。

    她骗妹妹说那人有事伤没好就走了,那人其实是被她趁着别人不知道的时候轰下船的。陆三郎心高气傲,也没和她争执,她不留人,他就跳水走了。然后回到陆家,他养伤就躺了半个月……陆家何等权贵,灵丹妙药、神医奇才无数,都让陆昀躺了那么久。其中未必没有她逼他早早下船、让他伤势加重的缘故。

    就这样……陆昀都没有吭气!

    一直用似笑非笑的眼神在背后看着她……

    她勾勾搭搭,想尽办法和他建立关系的时候,在陆三郎眼里,定然十分可笑吧?他站在暗处,看着她表面装得温雅良善,周旋于陆家郎君和表小姐间,心里定将她嘲讽了再嘲讽吧?他一个字不说,既不跟陆家人提醒是她丢下他不管,陆家不应该收留这种没良心的女郎;也不跟她说,说我知道你是谁,说你的伎俩我一直看着呢。

    她就如跳梁小丑般,在他面前晃了快一月!

    她最不堪的形象,最无情的样子……早在一开始,就暴露在了陆昀眼皮下。那她日后再在他面前弥补,也补救得不多。难怪她忖自己貌美,陆三郎就算不想娶她,为她惊艳也是应该的,他为何总是不为所动。难怪他老提醒她别招惹陆家郎君,因他觉得她别有目的……她甚至、甚至要感谢他!感谢他没有在一开始,就跟陆家人说这种表小姐不能留!

    罗令妤脸色变来变去,越变越难看。她藏于袖中的手,长指尖刺入手心,扎得渗出血,她僵直着背,动也不动——陆三郎洞察了最真实的罗令妤,让罗令妤何等不堪、懊恼和惧怕。

    一个郎君知道了她最真实的样子,如果她不能嫁给他……她就应该杀了他,让秘密永远没有见天日的时候。她自然是杀不了陆昀的,但她可以选择不救他。他这副样子出现,还不让旁人知道,可见他这次麻烦不小。若自己不帮他,他是否会死……

    罗令妤抖着睫毛,手指颤抖,心中纠结至极,更是怕得双肩颤抖。

    陆昀:“……”

    他虚弱之余,欣赏着罗令妤的表情变化。确实有片刻欣悦,从他在陆家老夫人那里见到这位表妹的第一面,他就在等着这个时候。想要欣赏罗令妤知道真相时的表情,想要看她害怕又羞愧至极,想要知道她难堪时是什么样子……可惜他现今伤重,这种欣悦便打了许多折扣。

    以至于有些沉甸甸。

    高兴只在最开始,当发现罗令妤眼神越来越纠结、越幽暗时,陆昀叹口气。他竟有些不忍看她这般左右为难,他更敏锐想到,若她一时想不开,丢下他不管……他这次遇到的麻烦,还是越少人发现越少。

    陆三郎俯下身,罗令妤颤一下背往后倾。陆昀冰凉的手指间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枚褐色丸子,在罗令妤惊惧睁大眼时,他俊美的面容与她相贴,一手伸到她后颈将她往前送,手里握着的丸子再向她口中一推。罗令妤咬着牙关不肯接受,他修长的手指在她下颌掰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张口,药丸入口。陆昀再一推下颌,她就被迫咽下了药丸。

    罗令妤猛推开陆昀,捂着自己的喉咙,呛得咳嗽。她惊怕无比:“你、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陆三郎声音冰凉:“毒。”

    罗令妤蓦地回头,眼眸睁得再大,不可置信地看他。见陆昀坐在榻上,腰已弯得与榻平行,俯眼望她。郎君漫不经心:“你不救我,我死了,你跟我一同陪葬吧。”

    浓长的睫毛覆在眼上,他垂眼看人时,看似柔情缱绻,实则冷酷无情。他脸上一点笑意也无,不复平时私下里那般轻浮模样,而是那种高贵的、睥睨的、俯视众生的样子。如山巅上的冰雪,高不可攀。

    罗令妤撑在地上的手指曲起,被她掐红的掌心更痛了。

    下一刻,却见他眼睫上掀,露出了笑意满满的桃花眼。他脸上神情一变,又变成了私下里那种风流倜傥的模样。他手揉着她的后颈,高挺的鼻梁与她若有若无地摩挲,呼吸喷面,二人面颊皆染上些许充满生气的红色。陆昀笑道:“逗你呢……罗妹妹这么聪明,你帮我,我就给你解药。”

    “表哥怎么忍心见你红颜枯骨呢?”

    罗令妤眼神几变后,握住了他因失血而冰凉的手,柔声:“陆昀,你放心,我一定救你。”

    “就是事后,记得解药啊。”

    陆昀眸子一暗,精神放松,知道搞定这位罗妹妹了。他疲惫地往后一倒,靠在了引枕上。跟罗令妤的这番较量,想要压住罗令妤,他的精神也时刻绷着。终于放松下来,躺在榻上的郎君静静看她,见女郎定下神,先拿湿帕子擦去他额上的汗。袖子落于他颊面上,依然是馨香满怀。

    想要罗令妤救他,真是每次都不容易啊。

    罗令妤忙完一切后嘱咐:“你委屈些,在榻上睡一晚。我去里头的床上睡……待天亮后,你歇得差不多,就早早离去,不要惊了叫我起床的侍女。”

    此年代民风开放,贵族女郎更是彪悍,情郎遍地。与郎君同睡一室,在她们看来根本不是大事。罗令妤吩咐完后,转身便走,却是陆昀心里有些不舒服了。他手指轻轻搭住她落在榻上的衣袖,垂眸低声:

    “罗妹妹怎么不唤我三表哥了呢?”

    “还有罗妹妹的‘雪臣哥哥’呢?”

    罗令妤:“……”

    呸!

    鬼才会唤他!

    她不是好人,他陆昀也没比她好多少。大家半斤八两……日后她罗令妤定要远离这位陆三郎。她嫁不了他,除不掉他,躲着他总是可以的吧?

    当夜郎君女郎隔着屏风,一床一榻,静谧无声。罗令妤侧睡在床,望着屏风的方向,隐约可见屏风后榻上郎君睡着的身形;陆昀如是,隔着屏风,盯着她昏沉沉地入睡。

    都没有睡好。

    而天快亮时,钟山青翠尚隐在黑暗中,陆二郎的房门被衡阳王敲响。凉澈露水湿了台阶,一夜过去,门外地上覆满花苔。陆二郎赤脚站在门口,诧异无比地看着少年刘慕一身劲衣蹀躞,负手而立,身后侍从数十。陆显心口沉下,面容渐紧绷。

    虽然梦里告知衡阳王是未来天子,但是梦也不知真假……而且他陆显,和衡阳王并没有这种好到让对方天不亮就来敲门的交情。

    陆显沉声:“衡阳王为何这时辰寻我?建业有事?”

    衡阳王冷目盯着这位文弱青年半刻,忽飒然而笑:“没事。只是孤突然起兴到钟山游玩,听说陆家郎君和表小姐们都在这里。不登门拜访实在不太好。孤是来约陆二郎……天亮后,她们女郎玩些文雅游戏也罢,让郎君们来一场射箭比试,给女郎们助助兴可好?”

    陆显皱眉:“这……”

    刘慕:“二郎,孤千里迢迢来建业,又辛苦来钟山,你这点面子都不给,不太好吧?只是骑射比试而已,玩一玩嘛,不论输赢的。”

    陆显到底顾忌那个梦的预测,不想得罪衡阳王,甚至想卖衡阳王面子。皇家和世家的关系微妙,小心些总是好些……陆二郎点了头:“好吧。”

    刘慕笑意加深。

    他盯着陆二郎,陆家郎君姿容都不错,陆二郎自然也英俊,但没有到孔先生说的那种让他一眼能认出的地步。但是陆家还有位三郎,“玉郎”之称,满建业谁人不识?

    夜里那刺客手臂伤重,他倒要从钟山所有郎君里找出那个刺客来。

    他倒要看看,陆三郎是不是夜里那个刺客!

    第33章

    夜里睡得不好,稍微一点儿动静就会惊醒。天光熹微,听到窸窸窣窣之声,帐子里的女郎翻个身,被外头的光照眼,迷迷糊糊地睁眼时,冷不丁见到一个郎君身形的人隔着帐子俯身而来。她直抽一口气,被吓得清醒,抽气声音太大,俯身的男人动作一顿。朦朦胧胧的青帐相隔,见他抬起脸,冲里面侧睡的女郎凝望过来。

    面白不似玉,似鬼。

    罗令妤:“……”

    她见陆昀已经穿上了昨夜那身血淋淋的灰袍,手里握着一枚银锭子,要放在她床帐外的木几上。不妨她蓦然惊醒,不光罗令妤被突然站在她床头的男人吓到,陆昀也被她的剧烈抽气声弄得一愣。愣了一下,才把银锭子放下。

    罗令妤瞥到银两,心里冒出火气。她手指攒紧锦被,姣面绷起,努力压低声音:“……你拿一枚银锭子收买我?我在你眼中,就这般不值钱?!”

    陆昀:“……”

    弯眸一笑,同样压低声音:“罗妹妹价值千金。我只是出门不带银两。摸遍全身就这么一块……妹妹总不能指望我把玉佩留下给你吧?”

    罗令妤心道:……呸,哪个是你“妹妹”?!

    那陆三郎的玉佩也不能拿去市面上卖,他们世家郎君身上的东西都有数,玉佩也是珍品,就算卖,也没人敢买;玉佩不能卖,就只剩下定情的作用……陆三郎和罗令妤定情?

    罗令妤冷了面,心不甘情不愿地嘴角扯动两下。她心里其实非常动摇,目光几乎从银两上移不开,多想求陆昀多多用金钱来收买她。士族女郎不爱金银,罗令妤却毕竟太穷了。最近更是觉得银两恐怕连半年都撑不过……陆昀就算只送一银锭,起码解了她在钟山游玩之际的燃眉之急。原来那日陆昀在庙中撞见她拜佛,是看出了她没钱的。

    冲这点,罗令妤心中那面对陆昀的羞恼、不自在、难堪、怨恨之情,稍微缓了一下。

    陆昀如他所说,确实不怎么好色。他长一张轻浮相,目光却低垂,自始至终没向帐中多窥探一眼。郎君气质清正高贵,绝不给人误会机会。放下银锭子,陆三郎直起身,便要真的转身走了。帐中的罗令妤此时已经坐起来了,她盯着帐外郎君半晌,在他站直后,模糊光线再次不经意地浮在他脸上,照出他苍白憔悴的容颜……

    既是看在毒上,也是看在他留下银锭子上。罗令妤犹豫了一下,伸出了手:“等一等。”

    帐中伸出女郎纤纤玉手,从后勾住他的衣袖,扯了一下。陆三郎低下眼,侧看向身后。听帐子里的罗令妤言简意赅道:“你今日容色这般疲惫,易惹人生疑。等我一下,我帮你敷些脂粉掩饰。”

    陆昀一僵,表情几分不自在。他柔声:“那便多谢罗妹妹了。”

    不一会儿,陆昀回到自己睡了一晚的榻上将将坐了一会儿,屏风后的灯烛点亮。罗令妤匆匆罩了件外衫,将里衣带子系紧,再随意用一根玉簪挽住长发,手里就端着一妆匣。坐于榻上,将小几摆上榻,把妆盒打开,珠粉、花粉、石黛、唇脂、甲煎等女子妆容之物被装在一个个颜色各异的小圆盒中,被罗令妤摆了出来。

    她小指尾点上一点香粉,就向陆昀面上点来。

    陆昀有些抗拒地往后退。

    罗令妤抬目:“别动。”

    她道:“这是珍珠粉……”

    陆昀诧异,低声:“用珍珠磨粉?罗令妤……你到底是有钱还是无钱?”

    罗令妤明眸上扬,揶揄道:“看来三表哥真是对女儿家的事务一无所知。珍珠粉不是用珍珠磨的,而是将紫茉莉的花捣其仁而蒸,成后谓之曰珍珠粉。”

    难得的,陆三郎浓睫颤了颤,罗令妤看他面容僵了一下,多几分赧然。

    女郎将几种不同颜色相汇,温凉的指轻轻擦在他面上,帮他改变面色。观她行为,陆三郎放心了一点儿。罗令妤该不是戏弄他,她手法娴熟,该是经常做这些的。陆昀盯着她脂粉不施的素颜看,伤势还断断续续地带给他痛意,他脑中却乱七八糟地想:大约美人都擅长理妆?

    罗令妤更是其中高手。

    女郎的手沾上粉脂后变得冰冰凉凉,任意地在郎君脸上涂抹。清晨光暗,为看清容颜,两人挨得极近,一呼一吸皆在方寸间。刻意地,随意地,目光交错,宽大衣袖挨着,手指间的碰触时远时近,彼此身上的气息,便若有若无地传递给对方。

    陆昀俯下视线,看到她轻薄的春衫长带,衣衫一身深深浅浅的绿,白玉带子自胸口垂下,贴着饱满胸脯,掠过腰肢,垂在裙上……她的眼睛倏地扬起,撞入陆三郎深瀚似海的眼中。

    落在他脸上的手指刹那间静止,忘了动作。

    陆昀目光变幽,沉静盯她。

    气氛几多微妙,外头侍女翻身的声音若有若无,窗外鸟鸣虫叫细细若若,而屋舍中,男女静坐,呼吸近贴……罗令妤陡得跳起后退,差点撞翻几上的香盒。她仓促无比地背过身:“已经差不多了,你可以走了!”

    良久,身后无动静,感觉到清凉的风自后吹拂面颊和衣裙。身后清冷,罗令妤慢慢回过身,看到榻边的窗格子已被推开,屋外的桃花飒飒瑟瑟地落着,几片粉红花瓣洒到窗内,随风飘到几上装粉盒的玉匣里。分不清是桃花粉,还是胭脂红。

    而方才榻上坐着的郎君,已经不在了。

    罗令妤垂下了眼,静立片刻,就收拾了此方地方,回去屏风后接着睡了。她再次起身时,是被侍女灵玉等女喊醒的。灵玉伺候女郎起身梳洗,指挥其余侍女给屋中换香。开窗前,灵玉吸了一口气,惊喜笑道:“娘子,这里空气真好。一晚上没开窗,竟也不觉得闷,还有几丝清意。”

    那是因为更早的时候,某人就开过窗了。

    想到和陆三郎同处一室,一晚上呼吸一样的空气……默了片刻,罗令妤故作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大家都醒了么?表小姐们在做什么?”

    灵玉实话实说:“衡阳王来了啊,说要射箭,女郎们都很支持。韩娘子看着有趣,就提议女郎们今日也射箭玩……”

    罗令妤先是疑:衡阳王?是不是陆三郎昨晚的受伤,就和此人有关?不然她难以想象陆三郎何必躲到她这里来。

    再是惊:什么?射箭?我不行啊!

    她急忙忙地问:“女郎们都同意了?”

    灵玉“嗯”一声,没看到罗令妤僵硬的脸色,她再次想起了一事:“对了,咱们不是已经两日未见到陆三郎了么?方才给各位郎君女郎送早膳时,我听有侍女说,她们有见过陆三郎的面。”

    灵玉稀奇地叹:“陆三郎真是神出鬼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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