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令妤这边想的满心黯黯时,听到芦苇丛深处传来的声音。她一顿,脸色难看,想到有人在暗中窥视自己。她在这边哭了这么久,这人不知道听了多少。她的形象,她不为人知的阴暗面……罗令妤看到拨开芦苇丛的一只修长的手,心空了一下。

    这手……这手指骨分明,指节细长有力,那拨开芦苇的优雅架子,端着一股慵懒随意,何等的眼熟……罗令妤睁大泪眼婆娑的眼睛,看到芦苇被拨开后,身形俊逸颀长、眼覆纱布的郎君。他站在船上,衣袂随风扬,如鹤般高贵,夺目。

    侍女脱口而出:“三郎!”近而尴尬地红了脸,“您、您怎么也在这里啊……”

    陆昀不理会侍女,只“盯”着罗令妤,淡声:“你要找齐三郎做什么?你和他很熟?”

    见是陆昀,罗令妤放下心。她在陆昀面前丢脸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她那不好的一面暴露得多了,在陆昀面前,就有几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所谓架势。只要她美丽的形象不在其他郎君那里破裂就好。

    罗令妤猜到自己哭的样子都被他听到了,他听了那么久不吭气,恶劣兴致一如既往。偏她喃喃自语“齐三郎”,这人就站了出来……罗令妤咬牙关,哼了一声,不想开口。

    陆昀唇角带了笑:“哼什么?小猪么?”

    罗令妤红着眼:“……人家正在难过,你还要说我。有什么好笑的?”

    陆昀嘴角上翘一下:“令妤,过来。”

    罗令妤不动。

    陆昀:“过来我就领你去带回婳儿。”

    灵犀和另一个侍女齐齐低下头,后退再后退,当做没听见没看见。三郎与罗女郎在一起的时候,二人之间的气氛总是不自觉地偏向古怪的方向。她们心中却都松快,觉得有陆三郎在,表小姐的危机就解了。

    罗令妤心里恼他装模作样、听自己哭那么久却不现身,但他提起“婳儿”,她就不得不上前,不高兴道:“为什么让我过去?你有什么事?”

    到了近前,陆昀伸手握住她的手,他跪了下去,拉着她一道。低下头,他手摸到她撅着的嘴。罗令妤一顿,红着脸躲开他的手,陆昀却已知她还在气恼了。陆昀淡声:“有什么好气的?来,帮我拆下纱布。”

    陆昀不苟言笑的时候,如高山冰雪,不容亵渎。

    十分的唬人。

    罗令妤望他一眼,没忍住心中好奇,伸手帮了他,小心翼翼:“你能拆纱布了?没问题么?我来就可以,不用请疾医来?”

    陆昀:“本来就好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点痕迹而已。”

    蒙着眼行动不变,他欲见范清辰,自不愿落后于人。他的顾忌罗令妤只一想便懂,按在郎君眼角处的手指一顿,心中微软。想他这般为她,定是喜欢她的吧?

    罗令妤心灵手巧,之前又一直照顾眼睛不便的陆昀。虽然她没有亲自给他拆过纱布,但她也看了好多次。如今她自己做来,一点也不显手乱。白色的纱布在她手里越来越长,覆在郎君眼上的部分越来越薄。确实痕迹已经很少,这一次的纱布上,一点儿药汁都没沾上,雪白干净。纱布一层层放下,郎君覆于其下的眼睛越来越清晰……

    罗令妤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她手里怔怔地扯掉了纱布贴着眼的最后一层,郎君闭着眼,俊美的面容完全呈现在她眼前。芦苇风动,他面白如玉,因皮相底子出色、又每日拆换,卸了纱布后,他眼角周围的肌肤和脸上其他地方并无颜色不同。只有眼角处有一点儿疤痕……无损他的俊容,在他睁开眼后,他眼角的那一滴疤痕,反添妖娆之美感。

    罗令妤与他漆黑温润的桃花眼对上。

    那眼睛,撩起长睫、眼皮,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向上挑起。睁眼时,惊魂摄魄之美,流光溢彩,再次出现在他面皮上。黑如曜石般,又如水般光华潋滟。他眼中映着小小的她,含情脉脉的眼神,让罗令妤手一抖,手中的纱布就飞了出去。

    二人就那般对望,似是很久没见到一般。

    罗令妤受不了他眼中炽热的温度,低头躲开,支吾转话题:“你眼睛能看到吧?”

    陆昀:“看到了。妤儿妹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全沾在脸上,恶心死了。”

    罗令妤:“……?!”

    慌张地捂脸,扭头不给他看,转头要问侍女重新梳洗。却不想跪在船上的陆昀隔着一道船的木板,伸手勾住了她的腰。女郎叫一声被搂到了他怀里,腰肢被他的手轻轻一拂,尾椎骨上就攀升起一股燥热,让她瞬间腿软。罗令妤惊怒且羞,听他在耳边戏谑道:“逗你呢。妤儿妹妹花容月貌,哭起来更好看。”

    他搂她时,在侍女看不到的地方,亲了亲她的鬓角,喃声:“让人想欺负你……让你一直哭……”

    他语调极怪,似偏到她无法想象的地步。罗令妤耳朵酥酥麻麻,便知他又贴着她的耳说话,她一下子伸手去捂自己的耳朵。罗令妤恼自己道行不如某人高,便只管瞪着他。却见他眸色微暗,暗光涌在眼底,幽深无比地看她。罗令妤觉得他盯着自己的眼神不对,让人不安,她再看时,却是陆昀眼睛一眨,已经收回了他方才的神色。

    陆昀笑一声,拉着她站了起来,从漂浮的船上走上陆地。

    与女郎衣袖相叠,陆昀侧下头,对两位侍女:“再叫几个小厮,将我院里的修林喊来。与我一道去见范郎。妤儿妹妹知道范郎住在哪里吧?”

    罗令妤点头,被他领着走。

    到府门前,陆昀的那个用惯了的小厮修林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罗令妤已踩凳上车,余光看到陆昀的眼神飘过来,她一顿,看去时,陆昀和他的小厮走到了一边说话。那人不愿让她听,她不听就是;眼下,她只想把妹妹带回来。

    坐在车上拿出小镜子整理仪容的罗令妤,便不知车下的陆昀正嘱咐修林:“……今日是表小姐的及笄礼。老夫人他们操心二哥没空办宴,就只能私下关上院门小贺了。你让锦月去安排……同时拿我手书去找周、周子波。待我和表小姐回来时,我要看到宴已备好,平日和表小姐常在一起玩的女郎郎君们都在,都过来给她过及笄礼。”

    修林:“郎君放心,仆定办好此事。”

    陆昀再加一句:“我二哥的消息,陈王会传给我,你也记得用鸽子给我及时传送。”

    待林林总总吩咐好事,陆昀才撩袍上车。车中女郎已经不耐烦地等了他许久,却是他一上车,她就换了不耐的神情,送他一个笑容。陆昀看透她的虚假,嗤笑一声,移开了眼。

    ……

    被陆昀念叨的陆二郎神智昏昏,坐在回城的牛车上。同车既有忧心的给他擦汗的宁平公主刘棠,也有给他处理伤势、给他上药的疾医。陆二郎头靠着车壁,一路车辚辚而走,车行的快,陆二郎的头就一下一下地“咚咚咚”撞着车壁。

    刘棠看得满心惊骇,见陆二郎闭着眼、满头渗汗、无知无觉的样子,她迟疑了下,还是伸出帕子压在他与车壁相撞的额头上。宁平公主涨红着脸,将这位郎君揽到怀中,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睡,别再撞车壁了。同车的疾医只是撩眼皮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刘棠忧郁:“陆二郎上了车就又睡了……”

    疾医哼一声:“他本就身体虚弱,不该出行。”

    刘棠叹口气,再次给陆二郎擦去他额上的汗。看这位郎君皱着眉、神情似痛苦,她看得也颇为心惊。宁平公主一遍遍给这位郎君擦汗,并不知陆二郎深陷自己的梦中,迷迷糊糊,再次梦到了一些片段。

    许是六月十九这日是一切故事的转折点,陆显之前做梦只是梦到一些大概的情形,很多具体的他都看不到。然最近的几次噩梦,离六月十九日越近,他梦的片段越具体。就好像亲自站在罗表妹的门外,看到罗表妹在做什么。

    这一次,他甚至梦到了六月十九这一日发生的事。

    ……

    和现实中一样,梦里的时候,陆家对表小姐的生辰也不上心。罗令妤被衡阳王和范清辰两相逼迫,精神疲惫下,在自己的生辰这日去参加了陈王刘俶给周女郎周扬灵办的大宴。周女郎生辰日办得那般轰烈,刺激到了罗表妹。罗表妹失魂落魄地回到她住的地方,坐在院子里就开始哭。

    哭得陆二郎看得难受,想怎么就无一人关心表妹。

    若是他当时知道就好了……

    梦中,却是在罗令妤哭泣时,以魂魄形态旁观的陆二郎,看到了院门口靠藤墙而站的陆三郎陆昀。陆昀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就站在门口看罗表妹哭泣。陆三郎目中清黑,眼底有连日办公的红血丝痕迹。他怔然望着罗表妹,不知在想什么。

    陆二郎猛顿:……这是在梦里,他难得清楚看到三弟和罗表妹在一起的样子。

    梦中这时候,北方战事爆发,陆昀已连续熬夜了两晚。马不停蹄地回来,并未休息,他出去找罗令妤。到了那里,却见罗令妤一人哭泣,侍女灵犀在安慰。罗令妤背着陆昀,没看到院门口的三郎。灵犀却是一抬头,便看到了英俊的郎君。

    灵犀才讶,便被陆昀使个眼色。

    灵犀犹豫下,离开女郎,向陆三郎走去。罗令妤大约难过得厉害,并不知侍女已经走开。

    而出了园子,陆昀问起灵犀:“她在哭什么?”

    灵犀:“……今日是我们女郎的十五岁生辰……”

    灵犀揉眼睛:“范郎还把小娘子带走了……”

    陆昀:“哦。”

    ……

    梦中,陆二郎见陆昀漫不经心地走出了院子。

    院子哭泣的主仆二人并不知,两夜未曾合眼睡一觉的陆昀感同身受,他满心狼狈,不愿在罗令妤怀念父母的时候站出去。他离开了罗令妤住的地方,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让陆家办宴,为表小姐贺生;

    第二件,他亲自去见范清辰,将罗云婳小表妹带了回来。

    然当晚陆家大宴,罗令妤出现时,是与衡阳王一道。

    当夜灯火阑珊,烟火满空,灯红酒绿。陆昀站在角落里,幽幽静静的,什么也没说。

    ……

    再梦到建业城破后,陆家南逃,陆二郎领着哭泣的罗云婳坐在同一车中。他安慰这个小女孩儿,小女孩儿怀里抱着姐姐的字画,抿着嘴,眼泪不住掉。

    陆二郎试探小表妹:“那字和那画……莫非罗表妹暗中喜爱三弟么?她暗中喜爱我三弟,却不曾让三弟知道?”

    罗云婳立即反驳:“三表哥也喜欢我姐!”

    二郎:“不可能。你姐都嫁人了。我三弟绝不是那般人。”

    罗云婳:“你知道什么?当初三表哥救我的时候,他亲口跟范哥哥说要娶我姐。只是我姐不知道……”

    小女孩儿重新泪眼婆娑:“我姐一直不知道,呜呜呜。”她想告诉姐姐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陆二郎失神。

    ……

    现实中,刘棠唤道:“郎君,该醒了,衡阳王府到了。”

    第70章

    衡阳王府中,已是剑拔弩张之势。

    陈王刘俶知衡阳王刘慕性情高傲,故亲自来劝,希望刘慕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同意陆家搜府邸。随陈王而来的幕僚说得口干舌燥:“殿下,陆家现今寻不到陆二郎,已经急得快要疯了。陆家盯上了好几家存疑的,不巧衡阳王府正是其中之一。希望殿下理解陆家的心情,让他们搜吧。为这么点儿小事,不值得大动干戈,将矛盾激化,闹得皇室和世家两处都下不了台……”

    刘慕立在大堂前,少年身形巍峨,如山如剑。他府上的侍从已经密密麻麻围住了这边,刘慕冷眼看着有勇气踏入自己府中想当说客的刘俶,浓眉压眼,山雨欲来:“陆家胆敢要搜孤的府邸,本就是不将孤放在眼中,何以到你们口中,成了孤存心激起两方仇怨?”

    幕僚急得满头大汗:“这、这……陆家二郎已经失踪四五日了,恐凶多吉少,陆家等不及了……”

    刘慕厉声:“等不及就来搜孤的府邸么?我知道你们一个个怕世家,闹得自家底气毫无,全无皇家气派。但孤与你们不一样,孤的府邸,孤不点头,看谁敢来搜!”

    他话一落,四方侍卫们刷刷刷拔了刀剑,寒气凛光,杀气扑面。

    幕僚这才想起,这位少年衡阳王,也是从战场上爬摸过来的。一身血气,果真与建业的寻常公子不同。

    眼看刘慕就要下令杀了这个多舌的幕僚了,刘俶才慢慢说道:“陆家要搜你,府邸,自是,有些,证据。”

    刘慕的眼光如电,冷厉十分地刺向那立在堂前、看似温和秀气、实则在他的刀剑寒光下毫不见怯意的陈王殿下。刘慕眯了眼,他尚未开口,陈王的话就提醒了他自己带来的那位幕僚。那幕僚重新活了过来,连连点头:“不错!陆家要搜衡阳王府,是因他们发现了一些东西。陆二郎曾劫走您原本要送往太初宫的道士不假,现今那些道士不见踪迹不假。还有您府上突然换防也不假。陆家怀疑您府上还有人莫名其妙地失踪……自然我等不信!可为了洗清殿下身上的疑点,少不得让陆家搜上一搜。”

    刘慕心里一顿。

    正是他稍微停顿这一下功夫,眼神间微妙的变化被陈王刘俶捕捉到。刘俶轻声:“这事,若闹到父皇,面前,他也会责你。”

    刘慕心中如遭重拳击来,面孔一绷,肌肉缩得整张面孔一阵扭曲。他冷冷看向陈王——刘俶说到他最烦的心事上。他现今知道皇帝陛下要杀自己,那么如果这事闹到那位皇兄那里,难说那位皇兄不找这个借口把自己交给世家处置。

    刘慕心中不屑,但他知道当今老皇帝能坐稳皇位,正是因为世家全力支持。皇权是个很复杂的东西,老皇帝适当地会给世家些面子,让双方相安无事。而想当然,他刘慕一定是被牺牲的那个。

    刘慕淡声:“陈王来我这里,就是为了说服我放下郡王的尊严,让陆家来我府上搜一搜,随便给我编织些罪名,定我之罪么?”

    他嘲讽道:“莫非这是我皇兄的意思?”

    刘俶眉轻轻一跳,察觉到衡阳王话中对陛下的不满。这事在他心中留下了痕迹,他事后会琢磨,但眼下他不会借此发挥。刘俶道:“我在这里,正是在调节,你双方。小皇叔请安心,我在这边看着,陆家,不能冤枉你;你也,不能冤枉陆家。”

    刘慕沉默不语。

    在短时期他产生了动摇——陆家是不可能在他府中搜出什么陆二郎的踪迹的,因那人已经死了。他怕的,不过是陆家给自己网织罪名。再是自己一个郡王被臣子搜府,哪怕知道世家势大,刘慕的自尊心也让他接受不了。

    他心中厌恶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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