埙声沧桑徘徊在天地间,带一段说不出道不明的凄艾幽怨。心事重重无法排解,都中皇兄的杀意,母亲的无动于衷……夜深人静时,刘慕心中几多惆怅凄凉,无以宣泄。

    一曲终了,少年侧过脸,看到罗令妤目中温柔之色。

    他心里猛烈一动。

    却听到罗令妤说:“我三表哥……也擅长吹埙的。”

    刘慕抿了下唇。

    罗令妤不好意思地收敛了自己的神情:“我差点以为天下只有他会……让殿下见笑了。”

    刘慕沉默着。罗氏女的爱情,其实他总听陆二郎说。陆二郎说多了,明明刘慕和罗令妤不熟,刘慕却对罗令妤的感情极熟。知道她喜欢谁,知道她和谁不容易,知道她到南阳,是奔寻陆三郎。

    千里寻郎,多感人肺腑啊。

    刘慕无话可说,干脆拿起埙,再吹一曲。罗令妤轻轻一叹,坐在了他身边,静静托腮凝听。这一次埙声徘徊天地间时,他们恍惚听到马匹声。马停下的时候,罗令妤恍惚间,好像看到下方火光闪烁。

    许是她神志糊涂,她朦朦胧胧的,就着天地间飘荡的埙声,看到了一个郎君从下方慢慢走来。

    和往日那风流倜傥的锦衣华服不同。

    他穿的是劲服武袍,衬得人身长腰细,只那行走间曼曼然之势,行云流水一般,端的是士族乌衣子弟之风,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真是秀美、多情,偏又透着一股隽冷感……刘慕停了埙声,诧异地唤了一声:“陆三郎。”

    罗令妤瞠目。

    看这人面容越来越清晰。

    直到他走到了她身前三步。

    陆昀桃花眼微勾,语调幽漫:“妤儿妹妹,好久不见呀。”

    第93章

    月下美人,宜颦宜笑,千娇百媚。且随着她长大,这样的魅力愈发惑人。她本人不加掩饰,天然风流,更是习惯性地讨好人,无意识地勾人……也就比常年伪装清贵不可攀、身边仍围满了女郎的陆昀稍好一些。

    陆昀喜爱看罗令妤千姿百态、风流绰约的一面,同时也厌她身边总是围着各类郎君。有时候气恼,她为什么不能木一点儿?只做个单纯的除了美貌一无所有的木头美人不好么?

    少勾些男人不好么?

    然而陆昀心知肚明,若罗令妤是木头美人,他也不会喜欢。他大约就喜欢她这样的。

    陆三郎收到报信,听二哥说衡阳王带她来这边,心里已是不自在;早上收到来自颍川的信,得知衡阳王亲自送她来南阳,陆三郎心里的不自在,即刻放大到了极致。这样的不自在,还带着一股对她身体的担忧——她现今状况,竟是能长途跋涉的么?身边医者没告诉她不该出门么?

    是以数十里相迎,亲自接她去南阳。

    谁想这样心切,都能看到——花前月下,郎君吹埙,美人作伴。

    诗情画意,情愫暗生,让人嫉妒成疾。

    ……

    不提陆三郎是如何看出罗令妤和刘慕之间“情愫暗生”的,罗令妤乍然看到陆三郎,初时以为自己幻觉。后发觉不是,罗令妤心生惊喜,不觉起身。衿带飞扬,罗裙腰段恰似梅林香雪,女郎心中感慨千万,见到他绝不仅仅是惊喜。她满腔心事,想到他会死,想到陆二郎的梦,想到一直见不到他……女郎目中潮意才生,不想陆昀比她更夸张。

    当着站起来的衡阳王刘慕的面,他表现的,深情款款。

    陆三郎走到罗令妤身前,俯眼看她,平日总是敛着的多情目此时扬飞,黑若子夜,润似温玉。一旁还有刘慕看着,陆昀唇角噙一抹笑,伸出玉长手指,温柔无比地替她拂了拂耳边落下的颊边发。

    陆昀:“嘤嘤风尘仆仆,只为寻我,真是辛苦了。”

    刘慕脸皮微僵:……谁是“嘤嘤”?不会是罗令妤吧?

    罗令妤被他落到她冰凉颊畔的手指轻轻撩了一下,顿时过电般,颊畔生红。她嗔恼地瞪他一眼:拂发就拂发,为什么还要摸她脸一下?这样的暧昧?

    陆昀眼底写的,就是暧昧。

    何止是拂发摸脸呢,他绕了罗令妤一圈,打量她的身段。陆三郎心中在诧异她身形为何没什么变化,若说有变化,也就是胸更挺更大,腰肩更细了……怀孕是会这样么?

    心中那样想,面上陆昀只心不在焉地笑:“妹妹长开了,更漂亮了。”

    罗令妤暗自得意,飞了他一眼。她心中开怀,见到他,竟忘了对他生死的担忧,竟觉得——如他这般韵采飞扬的玉郎,他好好站在她面前,还调笑她,还撩拨她。他怎么会死?陆二郎的梦也许是无稽之谈。

    陆昀轻言细语,难得的说了许多温存含情的话。他平日很少当着外人面问她“累不累”“有没有受苦”“打算留多久”这样的话,或者说陆昀和罗令妤谈情的时日尚短,让陆昀几乎没有机会展示他关心人的一面。他突然这样一表示,罗令妤暗自高兴,刘慕则是将陆昀深深看了一眼。

    郎君之间的较量彼此有感应。少年郡王嗤笑:骚得跟求偶似的,不就是在向他示威么?却不知,他早从陆二郎那里听罗令妤的爱情听得都烦了。

    烦死了罗令妤和陆三郎这点儿事,用得着不停提醒么?

    陆昀却是不紧不慢,把该说的都说了。说到最后,罗令妤近乎飘飘然,有一种陆昀爱她至深的错觉。她待要飘起来,就见陆昀话锋一转,又去问刘慕颍川郡的战事如何了。盖因颍川、南阳、汝阳皆是相邻,一处战将引起周边局面改变,陆昀很关心这边情况。

    刘慕定了下神,淡淡说起:“初来乍到,我也不知。”

    陆昀便说:“改日再说也好。”

    刘慕“嗯”了一声,心里却想:谁跟你改日?你们陆家的,我一概不想理!本王厌恶你们世家子弟!

    东拉西扯,陆昀不动声色地跟刘慕聊了半天,问了不少建业现今情况。待罗令妤在一边等得快厌了,陆昀才跟刘慕告别。陆昀连说都没说,却摆出“本该如此”的态度,示意罗令妤跟刘慕告别,他领着罗令妤离开。

    刘慕迟疑一下,向前一步:“孤有车马……”

    陆昀回头,轻轻看了他一眼:“……不必相送,知道妤儿妹妹要来,我也备了车,方才不过是马比车快而已。”

    果然说话间,立在山岗上说话的几人就听到了下方的车辆奔走声音。刘慕脸色顿时不太好看,而罗令妤多机灵,不等刘慕说话,便主动声称要帮侍女搬行李,多谢殿下相送一路。

    刘慕看着陆昀,再看看神色略谨慎的罗令妤,沉默了下去。

    半晌,刘慕点了头,声音很大:“那便后会有期了。”

    他多看了罗令妤一眼:“……我既答应陆二郎送你去南阳,你此行若是有难,随时可向我求助。君子既言,不负所托。”

    罗令妤情真意切:“殿下真是好人。”

    陆昀扯了下嘴角。

    罗令妤和刘慕都当没看见。

    ……

    陆昀虽说自己骑马先行,但后跟来的车也不错。且陆昀如此体谅罗令妤,她稍微有要帮侍女搬行李的意思,他都拦着不许她操劳。罗令妤心口一缩,有微妙的猜测。但她疑心陆二郎莫非没跟陆昀说清楚,或者他自己是当事人,怎么会不知道?疑虑重重,可是有下人在,罗令妤只好唇角含笑装出小鸟依人的乖巧模样来,并不多言。

    甚至陆昀关心地问她一日三餐如何,她答了之后,还害羞地、感激地回望他一眼。

    陆昀一愣,目中笑意一闪,真实了很多。看着下人在忙,他伸手,隔着袖子,握了下她手腕:……认识这么久了,明知道他不吃这套,她还锲而不舍地用眼波撩他,妤儿妹妹真是调皮。

    再一刻过后,罗令妤终坐上了陆昀的车。车将将要行,罗令妤靠睡车壁,才要打个盹儿,她闭着的眼皮,忽感觉到光轻微一亮,身体再感觉到车中一沉。罗令妤睁眼,看到车门打开,陆昀探身入车内。看到她讶然抬目,他含笑一挑眉,同时伸手敲了敲车门木辕:“走。”

    罗令妤:“哼,人家现在的大好郎君,都不坐车,改骑马了。”

    陆昀:“美人同车,傻子骑马么?”

    他夸她是“美人”,罗令妤抿唇,当即垂首羞涩一笑,不说他了。

    她笑得这般好看又做作,含羞待放,夜间玫瑰雨露一般动人心魄。陆昀心口一颤,身子轻微一动,罗令妤侧头,看他在狭窄车厢中弯腰跨步,人坐到了她身边。陆昀伸出手,罗令妤以为他要抱她坐到他怀里。她心口发颤,紧张十分,因之前未曾这样过。再次与陆昀重逢,总觉得有些尺度,似乎界限更加低。

    她明明心忧他的性命,现下却不是说这个的好氛围。

    然罗令妤紧张等待下,陆昀伸出的手,方向却不是她的腰肢,而是他平直伸手过来,摸向了她的小腹。罗令妤愣住,见这个面容清俊隽永的郎君蹲到她膝前,脸也贴向她腹部。郎君温情脉脉地轻斥她:“尚不到三个月,你便出行,若是伤了孩儿怎么办?”

    罗令妤:“……?!”

    郎君温暖的手掌贴着她平坦小腹,她垂下眼,看到车外的灯笼光照在他脸上,衬得郎君睫毛浓黑,眉目秾丽。他这个样子,除让罗令妤惊艳于他的好容色、风吹日晒都不损,还产生一种恍惚感,好似她真的怀了孕。她甚至都想回去重新翻医书,是不是自己弄错了怎样才能怀孕的意思。

    ……可是她和他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陆昀莫非在试探她?试探的如此真情实感?

    罗令妤迟疑一下,问:“二表哥后来没跟你解释这件事么?”

    “嗯?”陆昀漫不经心,眼睛盯着她腹部研究,口上随意道,“解释什么?二哥每天信那么多,盖是些无聊闲事,我平日甚忙,没工夫每封信都看。怎么了?”

    他敏锐地抬眼。

    罗令妤与他对望半天:“……你很喜欢小孩子?”

    陆昀愣了一下,笑道:“……我只喜欢你的。”

    他以为她在吃醋,想了下,他坐起来,将身子略微僵硬的女郎搂到怀中。车子在山路崎岖上轻晃,郎君稳稳地握住她的肩,将她搂到怀里。他亲了亲她的鬓角,怀里女郎轻微一抖。陆昀轻叹一声,唇碰上她眉心,温柔一吻。

    陆三郎俯下眼,与她交心道:“你知道我父母早逝,留给我阴影甚多。我不喜欢很多东西,但是我知道我不喜欢的,你都喜欢。例如婚姻,例如情爱……那样的话,你会觉得安全。我不想离开你,不想被你抛下。”

    他再吻她眉心,柔声:“所以我会尝试着喜欢。”

    他又笑:“而且我和妤儿妹妹的孩子,不管男女,该多好看啊。不瞒妹妹说,方才我见到妹妹第一眼,我就在想我们孩儿叫什么名字好了。”

    “南阳战事反复,公务也多,我平时很忙。但忙碌之余,我都在想我们的孩子。我买了许多礼物送他,你一定喜欢的。”

    陆昀私下里与她说话喜欢絮絮叨叨,但他越说,罗令妤越不自在。到后来,他亲她眉眼时,她已是抬手阻止。罗令妤上半身向后倾,谨慎道:“我没有背着你和旁的郎君如何。”

    陆昀一愣,然后道:“我相信你。我还不至于这样低估我。”

    他不信他在的时候,她有本事在他眼皮下乱搞;他不在的时候……陆昀心想,她不是怀了他的孩子嘛。

    陆昀伸手,反复抚摸她的小腹,罗令妤被他摸出一肚子酸水。罗令妤难受到了极点,猛地一推陆昀,从他怀里往后退。陆昀被她推得后背撞到车壁上,他吃痛皱眉,脸色微沉,不能理解她这是做什么。

    罗令妤贴到了车壁另一边,闭眼急声:“我根本没有怀孕!”

    陆昀:“……”

    罗令妤察觉没动静,抬目看到他愣住的样子。罗令妤当即质问:“我明明没有怀孕,是二表哥弄错了,他说他会写信告诉你的。中间出了什么意外,也许是他信没送好,也许是你没看,我不知道。但是你自己有没有做过的事,你不知道么?”

    “陆雪臣,你是没经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太有经验,以至于你都不记得你有没有和我怎样了?”罗女郎泫然欲泣,“难道你和我好的时候,还背着我和别的女郎乱来么?是谁?你告诉我!”

    心中有这样猜测,当即恨不得杀了那个女子!

    陆昀脸色一白。

    然后红红青青,他脸色变得格外精彩。半晌,他艰涩问:“我……没和你燕好过么?”

    罗令妤看向他,开始不安。她慢慢过来,不跟他开玩笑了,而是伸手摸他的额头:“雪臣哥哥,你怎么了?莫非失忆了?你记得我是谁么?你别吓我。”

    陆昀木然。

    他呆呆地想:她这般反应,那就是……真的没有怀孕了。

    他不必心里压着大石了。

    自知道她怀孕,他总在不舒服,满心焦虑,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好一个父亲。想要和人分享喜悦,却同时惧怕这个巨大的责任。他是不断地做心理建设,才能走到她面前,才能想有个孩子也不错。

    他都说服自己了……她却说没有。

    陆昀一时间,心里涌上巨大失望,比刚知道她怀孕时的害怕更多。

    陆昀呆呆坐着不动,罗令妤猜测不断,灵机一闪,“……莫非你喝酒后,会忘了期间发生的事?你其实不记得那天晚上你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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