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三郎得以俯眼,静静望着公主:“公主刺探军机之事,乃是自发。是多少个诱因都洗脱不了的。”

    陆昀余光看向魏将军,似笑了一下:“重点不要弄错才是。”

    魏琮脸当即黑了,意识到自己被这个北国公主牵着走了。魏将军忍耐着没当场拍案而吼,就见陆三郎走过来,撩袍入座。擅长问话的陆参军来了,魏将军专心充当背景空气,不再开口。看陆三郎抬起他那张小白脸,眉头轻轻扬了一下。分明是雅致隽永的扬眉动作,却让北国公主不安地躲开眼神。而陆昀慢悠悠道:“其实这件事分外明显,两国交战,本就是敌人,问也不必问。只是公主一方既然抱着某种目的来和亲,却眼看要折在第一站,即使我们不杀公主,放公主回北国。回去后,怕也是个死吧?”

    北国公主唇颤抖,脸色更僵了。半晌,她冷冷地抬眼,盯着陆昀。此时已见识到陆三郎的冷漠无情,知道对方不会饶了自己,公主只梗着气:“你待如何?”

    陆昀轻声:“其实,我们除了将使臣团送回去这条路,还可以装作不知此事,只提防着公主,却让你们平安入建业,让你们和我们的陛下谈。”

    北国公主:“真的?!”

    然后警惕:“你这么做,莫非有什么阴谋?”

    陆昀勾唇一笑,眼中光华潋滟,打破周身的冰霜覆雪气质后,他笑起来,几多勾人,惹得北国公主警惕的心神失神般地恍惚、软化。良久才听清陆昀说了什么——“只要公主给个大概方向,你们的大军,埋伏在哪个方向。”

    旁听的魏琮眉心猛跳,厉目看向陆昀。

    北国公主:“……!”

    她喘息声一下子加剧,浑身肌肉紧绷。她在陆昀的深目凝视下,开口说话时,声音沙哑:“……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陆昀笑了笑:“不必这么紧张,我又不是问你们的大军这时在哪里。南北两国交界范围这么广,我只是想问个大概方向而已。即使你不说,既然我已经有此猜测,我事后也会查,左右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你也仅是帮我缩短下时间,并不算泄露军机。”

    这短短的几天时间,会影响南阳那场即将到来的大战,他们是否会做好准备。在陆二郎梦中,显然这几日时间没算好,南阳没做好准备。陆三郎敏锐地从陆二郎那情情爱爱的故事中抽出了这个漏洞。他一方面写信让陆二郎回忆大战时间,一方面又从北国公主这里入手,要提前时间。

    盖是阳谋。

    陆昀诱惑道:“你只要说个大概方向,明日我就送你去建业。”

    他高鼻明目,气质端正明朗,清风朗月般。而在这样清明俊美的皮相下,还带着丝丝缕缕的引诱之味。如盛开于山巅的罂粟,浓烈无比,惹人采撷、犯罪,沉溺于他的谎言中。

    至少北国公主被陆昀这样看着,心口颤抖着,模糊地产生一种感觉:他这样看着我,他心里是爱我的吧……定是罗令妤妖言惑众,才让他对我不假辞色。可他看我的眼神这样,他心里有我……我、我……

    即将嫁给行将朽木的老头子,心里却谁不爱俏郎君?还是天下知名的名士。

    北国公主垂下了眼皮,轻声:“你不怕我说的答案,是骗你的?”

    陆昀:“公主谁也骗不了。”

    这番话后,到底是他的心狠,还是他对公主的柔情,就要北国公主自己体会了。而北国公主茫然间,也不知道陆三郎到底是什么意思。沉默许久,公主还是颤抖着跪下,说了几个字。

    陆昀眸子一缩,立即让军士进来,吩咐人去查探。

    魏琮深深看着陆昀:……这个妖孽啊!

    就坐着说几句话的功夫,连动都没动,就让那公主沉迷于他美色,被他勾搭着走了。

    这人要是真喜欢一个人,去引诱那人,天下没有女郎抵抗得了陆三郎的风华神韵吧?

    那罗女郎……能和陆昀这样的画皮妖谈情说爱、眼看着就要婚嫁的罗女郎,想来也不是简单人物。

    ……怕了怕了,你们这对男女自己勾搭着玩吧,我老魏不掺和你们之间的情爱,不想着勾引谁出墙了。反正我也勾引不起。

    ……

    魏将军心酸无奈,忌惮陆昀;北国使臣团听说南阳这边放他们一马,次日送他们去建业,松了口气。虽疑惑这样的事怎么能轻易解决,使臣团的人问话公主,公主寒着脸,推脱身体不适谁也不见。因并不觉得一个送去和亲的小女子能闹出什么事,问话不了了之。怕夜长梦多,双方都巴不得北国使臣团赶紧离开南阳,第二日,出行车马就备下了。

    南阳诸人眺望这支目的不纯的使臣团前往建业,等着来自建业的指示。

    一连十数日,时间入了十月初,北国公主使臣团浩浩荡荡地离去。因陆昀忙着这些事,又是连续数日,罗令妤没有见到陆昀了。

    金芳催蕊,玉露零香。

    某日傍晚时分,云层浓厚,密雨前夕。院中桂树成荫,罗令妤和几个罗家娘子立在桂树下,拿着竹竿打桂花。桂花之美之盛,在于“落花如雨”。地上铺着绸缎,用来接上空洒落的桂花。仰目时,竹竿轻挑,光线柔暗下,便见鹅黄、金黄、橙红色的花密密麻麻从枝头洒落,米粒般纤小的花如雨点,铺盖一院,将地上的绸缎织就,琳琅层叠,清馨芳香。

    桂树郁郁青青,端庄秀美。绿沉沉下,临边池塘上也铺着丹桂花,随水流动。

    还有些花如凝固般,停留在半空中,如凌空定格般。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树下阴暗看不到光的地方生了蛛网,蛛网笼住了金黄色的花瓣,蛛网本身细小,人眼很难看清。拿着竹竿在蛛网上轻轻一挑,那盛着的分散的花便重新浩浩荡荡地落了下去。

    侍女灵玉看得瞠目抚掌:“我只在开善寺后院见过这么密密麻麻的桂花……原来你们这里的桂花更盛!”

    罗令妤蹲下,提着香袋挑选桂花,笑吟吟道:“都是差不多的。桂花用处太多,用香用药用食皆可。待我调制出来,让你第一个实验。”

    她再扭头与南阳这边的罗氏女郎们说:“桂花作糕,糖桂花为多。我此次从建业回来,带来了他们那边好吃的糯米、莲藕。我们可以试着做桂花糯米藕,桂花栗子羹。温润剔透,满口芳菲……我学了那边的配方,几位姐姐赏面品尝呀。”

    罗令妤沉吟:“我还想研究下配方,保糖桂花二十年不坏,有些想法,与姐姐们交流。”

    几个女郎惊喜道谢,并答应来帮忙。

    侍女灵玉更是夸:“女郎什么都能倒腾,如此有趣味。连打个桂花都能折腾出这么多东西……跟女郎在一起,生活永不无趣,婢子真是好福气。”

    事实便是如此。罗令妤是个极为重趣的女郎,她喜欢捣鼓各类新鲜的技艺、游戏,她可以做出漂亮的花笺,也能蒸出可口的糕点;可以煮茶,也可以领着院子里的侍女们花一春天的时间去采早露。

    极为重视生活品质,趣味连连。

    世间所见的士族女郎,少有她这般灵动妩媚的。纵是有时心眼多些,心眼却从来没有磨掉她的高雅品味……郎君如何不喜?

    侍女们敬佩罗令妤,罗家的娘子们则心情更复杂些。同是士族女郎,家里的这位堂小姐,稳稳压着她们一头。这会儿婚配,前脚不肯退亲,后脚就有来自建业的陆三郎求娶……罗令妤的运气,好得让人嫉妒。

    有女便酸溜溜说道:“妹妹也不要整日在摘花、摇花、晒花了。你再这样不管不问,陆三郎都要被抢走了。陆三郎好久没来看妹妹了?他是去和那位北国公主勾勾搭搭呢。今天北国公主离开南阳,听说陆三郎送出去好远。公主回头,恋恋不舍之态,大家都看到了。”

    罗令妤提着香袋的手一顿。

    另一女便作惊讶状,为罗令妤遗憾道:“倒不一定是陆三郎变心,而是国事更重要。果然,世上哪有什么只爱一人的好郎君?就罗妹妹这样的才貌,都拢不住男人心。在陆三郎这种人眼中啊,国事是国事,情意是情意。分的如此清晰明白。妹妹再美,也敌不过郎君的抱负呢。”

    她们一迎一合,说得起劲。

    见身材曼妙的罗令妤忽而站了起来,手上提着沾着桂花的香袋,裙裾洒落曳地。罗令妤拂了下耳畔落下的青丝乌发,她漆黑温玉般的眼眸望向院门口,学其他女郎那样,作出讶然惊喜状:“雪臣哥哥,你怎么来了呀?你什么时候来的?”

    其他女郎:“……?!”

    猛吸一口气,心里说着“不可能”,她们齐齐扭头,随罗令妤一起看向院门口。然而千真万确,不可能认错,她们看到那位身形颀长、如松如竹的清俊郎君,正立在院门口,望着这边。

    陆三郎眼神淡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他,向来如高巅之雪,可望不可即。

    而这高巅之雪,眼睛随意地扫过院子里的一众女郎,视线最后落到罗令妤身上,才有了点儿温度。陆昀静了半晌,忽而眼神变得温柔,道:“妹妹好几日不理我,让人传信你不回,给你写信你也无消息。怕妹妹抛弃了我,我只好亲自来看望妹妹了。”

    众女当即脸燥:……什么?!竟是罗令妤不理会陆三郎么?陆三郎这般优秀,罗令妤拿什么乔啊?

    罗令妤怔了一下,才微微笑一声,过去挽住陆昀的手臂。

    不得不说,陆昀这样给她挣面子,当着她家中姐姐妹妹的面抬举她,提高她在罗家的地位……罗令妤心里觉得有些爽。

    ……

    她一直幻想日后自己嫁了豪门世家的如意郎君,家世抬高后,要在以前瞧不起自己的人面前耀武扬威。她斤斤计较,谁以前看不起她,她日后就要过得比那人好。

    眼下她还没有嫁给陆昀。

    她还是那个心眼小得不行、堵得不行的罗令妤。

    陆昀自己可能嫌弃她,但他却在外人面前捧她。这就是她想嫁人的目的啊。

    ……

    罗令妤扭头看陆昀的目光,便深情无比。

    而陆昀可以让她更深情。

    陆昀来了,罗令妤院中招待的各位女郎不好意思,纷纷告退。连侍女灵玉倒了茶水后,人也下去了。陆昀和罗令妤一道坐在屋中,神神秘秘的,陆昀让人从外带来了一个用布罩着的东西。

    罗令妤跪坐在他旁边,见他接了这东西后,就将门关上,将仆从们挡在外头。罗令妤偏头:“什么东西呀,这么不能见人?”

    屋中暗下去,陆昀示意:“送你个礼物……不能见光,把舍中的灯烛都吹灭吧。“

    罗令妤疑惑地看他一眼,侍女们不在,她只好自己起身,一一去吹灭屋中的灯烛。待所有的火光熄灭,屋中漆黑,视线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罗令妤立在黑暗中,被郎君干燥的手握住,被拉到他身边坐下。

    陆昀:“闭眼。”

    罗令妤撇嘴:“到底是什么啊?”

    她如愿闭眼,眼睛还被陆昀摸了下,怕她耍赖,惹得她重哼一声,觉此人怎么如此不信自己的品性?她品性在他眼中就那样糟糕?

    闭着眼,罗令妤心中腹诽陆昀不断。她对陆昀满心的悄悄喜爱,又有满心的抱怨。她嘀嘀咕咕许久,终听到陆昀的声音:“好了,睁眼。”

    罗令妤漫不经心地睁开眼,却一下子目中起惊艳色,怔住了——

    原来是五彩琉璃灯。

    三尺高的琉璃灯,中间有机关,罩着十二琉璃面。每一副琉璃背后,都画着美人图。机关动作,美人图旋转。在那五彩斑斓的光华下,十二美人图在黑夜中慢慢转动,每一幅,都落在她心上。

    每一幅,画的都是同一个美人。

    或嗔或喜,或颦或泣,或凭栏,或倚窗。

    千娇百媚,寻常姿态,不同风采,皆在画上。而光华明亮温暖,照亮满舍,眼睛只看到流光飞舞,火树银花。

    罗令妤慢慢扭过脸,看到灯火下的陆昀。他垂着眼,也在俯眼看他的灯——五彩琉璃灯,十二美人图,都是他的作品。

    陆昀道:“不必这样感动,不是特意为你做的灯。”

    罗令妤挑眉。

    看这个人还不肯承认,还要百般找理由:“我跟北国公主买了灯具,买了琉璃,我的琉璃坊中技术提高,得以改进。琉璃美人,世间女子,只有妤儿妹妹的身段配得上。我是为了配这灯,才绘你的像。并非是为你,才做了这灯。这十二美人图……唔。”

    颊畔忽然一凉,陆昀睫毛轻微颤扬。

    原是罗令妤忽而倾身,亲在了他面颊上。

    罗令妤搂住他脖颈,颤抖着,贴抱住他。她亲吻他的面颊,在他沉默的时候,又慢慢移过去,亲上他的唇。她满目惊艳、含着泪光看他——当此一刻,她觉得,自己永远忘不了这一夜。

    她意识到她喜欢着他,永远忘不了他。

    粉面相贴,耳鬓厮磨。听陆昀低声:“那我们回建业后,你便嫁给我吧?”

    心中感动无比的罗女郎,眼中噙了泪。噙着泪花的罗令妤才要答应,忽然停住,觉得他这话好似在哪里听过一样——他喝醉酒的、离开建业的前一天晚上,就说过这样的话。

    ……所以他清醒后不记得那晚发生的事,就要把说过的话,重新说一遍?

    这样重复的告白也行么?

    第99章

    重复的路子是不想接的,哪怕琉璃灯再好看。

    五彩琉璃灯在面前转动,黑暗中,一重重的明光浮来,像是两人交叠的记忆一般。身子折回去,与她一道跪坐的郎君侧脸看她,眼睛清亮,在夜中尤显漆黑。陆昀专注地凝视,罗令妤的脸轻微偏了下,贴着面颊的金玉耳坠轻微晃动,衬着她秋水般的眼眸,灵动而妩媚。

    罗令妤正襟危坐,拒绝道:“不嫁……啊!”

    她肩膀颤抖、锁骨缩起,因陆昀忽然就探身过来,在她要说拒绝的时候,陆昀张口含住了她的耳垂。他鼻端的滚烫气息荡在她颊畔上,如点了火一样,罗令妤的面颊一下子被烧得热起、红起。

    她放在膝盖上、袖中的手指蜷缩,无意识地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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