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信州的路上,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了我父亲。

    真奇怪,我很久没有梦见过他了。

    我知道他这个人很糟糕,同我亲近的人也大多这么认为,日子久了,便觉得这个人不值得我耗费心力。

    可我还是梦见他了。

    梦里我只有八九岁,一个人在旧屋里,很害怕。

    我听见有人的脚步声,以为是大哥派的人来了,就冲过去要把门锁上。

    可是门还是打开了,是我父亲。

    他看起来很年轻,可能是很多年前在我记忆里的样子,或者更年轻一些,瞧起来有些急。

    他说,我马上要走,过来拿东西。

    然后便要转身走了。

    那一刻我突然喊住了他。

    他回头看我,没有不耐烦,也不冷漠。

    我上前去,抱住他,说,爸爸,我好想你。

    我在梦里拥抱过我想要见到的人,比如我母亲,或者像今天这样,拥抱了我父亲。

    其实梦里是有感觉的,我能感到我母亲的温度,她像我小时候一样,温暖的,带着茉莉香。

    就像脑神经送给你的,最真实细腻的幻象。

    很多年前我思考过我要走的路,像我这样的,如果自己不同自己筹谋,便没有人愿意操这份闲心了。

    我当然有恨,有不满,想要做给旁人看看,想要报仇,想要夺走那个位子。

    子言说,你这个人,或许麻木,但是不冷血,不如去想想自己的退路更恰当。

    我从前觉得不冷血是个褒义词,我在军校的两年,校训便是"良心血性"。

    我接纳并认可我受过的教育,军校的也好,留洋的也罢,毕竟我母亲并没有来得及教导我许多事情,于是我把人生的道理,求诸于师长。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在亲生母亲身边长大的人,学到的同我是不太一样的。

    可以没有良心。

    也可以没有血性。

    我在外读书的几年,花了许多时间和自己和解,劝服自己并不是被父亲抛弃的那一个,努力放下过往,从容平静地生活。

    隔着一条大洋,许多腌臜事到不了眼前,便容易以为它们不存在。因而我一面积蓄力量,一面觉得日后回国,不如便离开家里,避开争斗,去南方做实业去,若顺利,便在那里安家,信州城里许多人便能安下心,我也乐得自在。

    可旁人却不这样想。

    大抵是我锋芒还是太露了,留学回来,刚刚踏上故国的土地,便被颜徵楠送上了战场。

    时至今日,我仍旧觉得颜徵楠不像我父亲的儿子,倒像是天生权力场里滚大的,没有边界,也没有底线,在这个乱世里,倒确然有兴风作浪的资本。

    北方的战火把我的实业梦炸的粉碎,我到了前线,才知道自己所在的部队是去做炮灰送命。人与人之间的不公平便在于此,颜徵楠让我死,不过是一纸调任,连死法都是最微不足道的那一种。

    一颗流弹,或者一枚地雷。

    我小时候在军校没有读几年便被迫转了学,从此在操场踢球,在星辰下喝酒,做一个旁人眼里的浪荡子,后来去留学,抛开平日的买卖人脉,我也算是个专心功课的普通学生。

    可最后救了我命的,还是我少年时期,懵懵懂懂地在军校里的那两年。

    我活下来了,尸体堆里捡了一条命,还歼灭了一小队敌人,立了个不大不小的军功。

    授了勋,表了彰,阴差阳错成了正式军人,然后被一脚踢到省政府,做一件不咸不淡的差事。

    面上的不咸不淡,可背地里的监视查探,并没有少过,我便干脆过了段清闲日子,翘班,遛鸟,听戏。

    我喜欢听戏,戏剧把矛盾冲突放置地太过密集了,于是一场2小时的戏,会让人萌生现实好过那帮哭丧主角的错觉感,忘却了在这个见鬼的年代里,长达几十年的人生,不一定就比戏里面好几分。

    有一回赶上了女中学组织活动,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的,似乎是第一回来看歌剧,又是意大利的剧团,都兴奋的很。

    我刚看完了上一场,未想到接下来还有演出,便去售票处问询,演的是《蝴蝶夫人》,已没有什么好位子了。

    我虽从前看过,却也是许多年前了,还是个刚到美国的穷学生,要等开场前30分钟,拿着学生证去抢剩下的空位子。

    隔了许多年,我在母国赶上了这场演出,竟然还是要买开场前剩下的位子。

    可我还是买了。

    我私心想着,大抵这样,我说不定能回到自己做学生时候的心境,没有被战场洗礼过,还有天真和热血。

    回到那个美国东海岸的小城,灯光暗下,我便能假装自己还坐在鎏金的演出大厅,身旁是一个穿着小礼服的白人女子,隐隐约约的佛罗瑞斯香水味。

    信州没有看歌剧穿礼服的习惯,坐我身边的女孩子,便规规矩矩地   穿着蓝色的学生校服,不声不响的,也没有同其他女孩子聊天。

    我从前也约女孩子看戏,可《蝴蝶夫人》这样的剧,我是不大爱约人的。因女孩子多半会哭,到了第三幕,我便要去给人递手绢,擦眼泪,抽泣的声音盖过上面的唱白,便很扫兴。

    女子哭的时候便容易觉得自己是主角,仿佛天底下的委屈都在她红彤彤的鼻尖上,还总觉得自个儿掉眼泪,是给男子寻机会。

    可真是太可笑了,若是我当真爱看女孩子哭哭啼啼的,何必来听歌剧,不如回去看驯鹿的红鼻子呢。

    另一半不哭的女孩子,又更加无趣了些。约一个女子,在大都会歌剧院看剧,她不笑、不怒、不喝彩,便多半是英文不好,又或者素养不高,若是这样的情状,倒不如两个人相约去看灯会,还来得快活一些。

    可这些话,我自然是不会说出来的,便是面上,也要体贴温存的作态,上一回教顾嫣然看出了我的敷衍,便被她说,我这样的,换个皮囊便要存钱买媳妇才有人嫁。

    那又如何呢,日后我娶了女子,纵然搬回了家里,也不过是日日的逢场作戏,同她递手绢,或者陪她看灯会。

    总不会伤筋动骨,不算什么大难题。

    一场歌剧如果陪太多人看过,再重温时,一半的心在剧情上,一半的思绪便不自觉会飘到过往的许多事情上。那个萨城剧院的白人女子,或者约纽约日商的女儿看戏,又或者一次选修的戏剧课。

    我这样神游了大半个歌剧,被身旁的一点动静吸引了注意。

    我的听力很敏锐,大抵是因为关键时刻可以救我性命,在女高音的间歇,我听见一声短促的呼吸声。

    是我身旁的女学生,我偏头看了她一眼,灯光刚好扫在她的脸上,一滴泪水从眼睫毛处滚下来,此外再没有别的什么神情。

    像玻璃小鸟上挂了个的水珠子,不像哭,倒像是无意间沾上了水。

    油画家喜欢这样画女人哭泣的样子,没有大喜大悲,只是流泪,旨在一种圣母般的悲悯。可是我身旁的女学生,倒像是打小习惯隐去自己的存在感了,以至于一场歌剧下来,我再没有听见别的声音。

    我没有看她,但能察觉她伸出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大抵仍旧在哭。

    连擦拭眼泪都像怕惊扰到别人。

    歌剧里巧巧桑回忆平克顿对她的许诺,   "我亲爱的小妻子,当画眉鸟筑巢时,我会带着春天的玫瑰回来找你。"

    可他不会回来了,好像这方空间里,除了巧巧桑,所有人都晓得这个事情。

    我能听见后面的女孩子们低低地啜泣声,大抵对于女子来说,言而无信确乎是太残忍了。

    我也讨厌欺骗,如果可以,我宁愿说的少一点,也不要说假话。

    于是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承诺一个女孩子,我会回来。

    那我就一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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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则番外

    直男阿北的单身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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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剧场2.0

    阿北从剧场出来,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好像是吴妈。

    吴妈还跟他打个招呼,“来接孩子放学呢。”

    阿北点点头,心想几年前把靳筱托付给吴妈,这两天还没来得及去看小朋友长什么样了。

    毕竟这个时候的阿北心里,靳筱真的太小了啊哈哈哈哈,还是当年的小豆丁

    然后吴妈对着远处的小姑娘挥挥手。

    阿北回头去看

    诶?好眼熟?

    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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