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瑟瑟道:“因在岛上,赶去的时候,花木房屋都化作焦炭了。”

    曲夫人“呃”一声,彻底晕厥了。

    曲夫人的园子四面有水,游人入内需得乘船,缴了钱方能上船,绝无隐匿偷入的可能,又因环水之景愈发好看,一向是曲夫人得意之事。

    谁知现在,反而成了救火不及时的缘由。

    那样多花木,为了吸引游人从各地千里迢迢购置的花草,都毁于一旦,难怪曲夫人只粗一算计,就晕了过去。

    曲承旨也感同身受,毕竟曲夫人那些出息,给他打点用了不少,连忙悲痛地道:“快叫大夫来,还有,给我报官,我要抓逃奴。”

    黄接头本在他家好好的,为何要逃,还将园子给烧了,实在令人不解。

    曲夫人醒来后,第一件要做的事,也是将剩下的接花工都叫到府中来,细细盘问。可这些接花工日日与黄接头相处,竟也不知道他何时有了这样的念头。

    甚至原本黄接头同他们说了,今日要移花,忽然改了主意,打发大家出去买物什,待他们回来时,一切都晚了。

    曲夫人忍着心痛,督促他们给官吏描述黄接头的长相特征,一面又自己也派人去追,黄接头让她蒙受这样的损失,若就这么让人逃了,她实在不甘心。

    按理说黄接头没有路引、正经户籍,逃不出多远,京师每日也会有厢兵计算各坊人丁,但真找起来,竟是半点身影都不见。

    曲承旨当下便说:“定然是有人授意。若单单烧园子,还可能是对主家有怨或者与人置气,但人都找不到,必然有人替他改换身份!”

    曲夫人白着脸道:“谁会这么做,你新近与谁结仇了?”

    “这个……”曲承旨细细想了半天,小心地道,“夫人,咱家最近只与叶谦有怨吧。”

    曲夫人白白的脸一下又黑了,“那就是叶谦?好啊,定然是因为我派人去他家铺子捣乱,他竟然把我的园子烧了。难怪,叶谦身在大名府,替黄接头逃出去方便得很。”

    曲承旨心中叫苦,他都不知道夫人派人去捣乱了,眼下又不敢指责夫人,想想道:“虽说他是大名府判官,但伪造事涉数个衙门,叶谦新近调来京师,不大可能是他啊,除非他不怕人多嘴杂,传扬出去。再说,叶谦行事有君子之风,怎么会……”

    他说着便噤声了,因为行事不君子的曲夫人正瞪着他。

    幕后凶手到底是谁不得而知,曲承旨后来打听了一下,果然与叶谦毫无干系。

    可曲夫人思来想去,隐隐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忌惮起来。再者,园子在清理中仍不时刺痛曲夫人的心神,折损如此之大,她又哪里还有心思去理会其他,自然消停下来。

    叶青霄躲在街角,探首看前边那架二人抬的轿子,轿子上首簇着些杨柳,四面垂下来如帘幕一般,中间又编了些紫薇花,一看便是女子所用。

    轿子停在了茶肆门口,却下来一名穿着石青色燕居服的青年男子,步入茶肆。旁人倒也不觉得奇怪,这用着女轿的青年生得眉目秀丽,焉知不是身着男装的娇客,近年来京师倒也多有女子如此打扮。

    叶青霄跟在后头,打听那人在哪个小阁子,走到门口刚想偷听一下,便有个茶仆将门打开,说道:“公子,里面的贵客请您进去。”

    叶青霄尴尬地直起腰,转念一想,又掸掸衣摆,昂首走了进去。

    温澜悠然坐在里头,面前已摆着两盏茶,见叶青霄进来,对茶仆做了个手势,茶仆便捎关上门出去了。

    “你在这儿等谁呢?”叶青霄抢先问道。

    “等四哥啊。”温澜施施然道,“跟我一路,想必辛苦了,坐下来吃杯茶吧。”

    她伸手将茶盏揭开,叶青霄方看到里头装的果然是自己平素最常喝的普洱,登时无言以对,他原本是找温澜有事,正遇到温澜穿着男装出门,想着说不定是去与皇城司的人碰面,便跟上来看看,谁知早被温澜发现了。

    叶青霄掩饰住尴尬坐下来,“我也是受人之托,找你说件事。”

    温澜:“哦?”

    叶青霄道:“青霁妹妹如今被二婶拘着不让去找你,这才托我传话,她说你们院中有二婶的人,但不知到底是哪一个,自己注意着些。”

    温澜还真没想到这件事,也不知青霁从哪知道的,还让叶青霄传给她,恐怕也不容易,到底白氏也是青霁的母亲,她自然是领这份好意的。

    青霁到底年少,而且也不知如何被白氏那样的人养成这般,难得遇到如此天真纯善的孩子,温澜表情不觉温柔了一些。

    叶青霄看到却十分警惕,“提到我妹妹你露出这神情做什么?告诉你,就算你不是皇城吏,年纪和青霁也差得太大了!”

    温澜:“哦。”

    叶青霄犹带怀疑地看她几眼才道:“青霁也是想得太多。曲承旨家的园子,是你烧的吧?”

    曲家大肆寻找逃奴,他家园子又出名,事情早传扬出去了。他们虽然不知内情,叶青霄却能猜出几分。不过是捏造个身份,还有看准人的弱点撺掇人而已,温澜再擅长不过了。

    温澜吃了口茶,“呵呵,我成日在家中绣花、看书,怎么去烧什么园子,可能是天谴吧。”

    叶青霄看她吃茶,自己也觉得唇干,方才晒了一路,露出不屑的神情端起茶,“鬼才信你。”

    普洱茶刚入口,叶青霄就一口喷了出来,“咳!咳咳!”

    “呀。”温澜平静地说,“不合四哥的口味吗?”

    这茶里也不知放了多少盐,叶青霄被齁得说不出话来,极想掐温澜的脖子——这要是茶博士失手就怪了。他四下看了看,夺过温澜的杯子灌了一盏茶下去,这才缓过来些。

    因喝得太急,胸襟上不免洒了些,叶青霄看着一派自然的温澜,哼哼道:“魔头。”

    温澜置之一笑,问道:“四哥如今在大理寺,虽说资历弱一些,但很是磨炼人,下一任欲谋何处?”

    叶青霄心中警惕,哪里肯答,只觉得温澜问这些不怀好意。

    在温澜的梦里,叶家虽然有老二这样的糊涂蛋,但终归叶老爷子教的不算歪,赵理夺位时,叶家上下没有一个趋炎附势之辈。再者说,大家现在好歹是一家人,她关心叶青霄还真无他意。

    温澜自顾自道:“在六部转一圈,到州府上两任足够,再回京中,未来也可期。 ”

    叶青霄从警惕变作狐疑,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温澜帮青霁他还能想通,在这里给他出什么主意?

    两人正说着,外间传来一声响,叶青霄清楚地看到温澜莹白如玉的耳尖动了动,倏然起身几步走到门口,把着阁子门。

    温澜听了片刻,将门打开,只见庭中一把琵琶摔得弦崩把碎,另有名浓妆艳抹的女妓被个中年华服男子揽着,二楼挤着看热闹的茶客。

    叶青霄还以为有人斗殴,也三两步走到门口。

    只见中年男子忽而将女妓放了下来,道:“咿,你在我怀里做什么。”

    女妓一脸惊愕,“这……方才奴失足从二楼廊上摔下来,是贵人出手搭救啊……”

    那男子只是露出一个侧脸,温澜和叶青霄都认了出来,分明是当今天子的亲兄弟恭王变服出游。方才温澜所听到那练家子的动静显然是他出手救人,虽说得了脑疾不记事,身手倒还在。

    “不记得了。”恭王揉了揉脑袋,转身便走,也不等女妓道谢。

    他自南边廊下走过,正巧叶青霄和温澜也在小阁子口,打了个照面。

    叶青霄是同恭王见过的,虽说恭王不记事,他却不能视而不见,当下行礼,还自报家门。温澜在他后面两步,也跟着一礼。

    “我们见过?唔,叶家的啊,那就是叶致铭的孙子。”恭王抚了抚颔下须,“这是带着姊妹还是夫人出来么,呵呵,你们顽,我还得去吃茶。”

    他俨然忘了自己根本就身在茶肆,迈步走了。

    叶青霄看着恭王的背影,颇有眼见英雄暮年的唏嘘,昔日才兼文武,离储君之位仅一步之差,出了名慧眼识人的恭王,如今却因脑疾不记事,且连男女都认不出来了!

    回头再看看温澜,叶青霄不禁坏笑道:“哎,温郎生得太过俊秀,连恭王殿下也难分雌雄。”

    第17章 行骗

    温澜一皱眉,这叶青霄年纪轻轻,男女都不分。

    照理说,叶青霄是最有可能认出她真身的人了,大约从前她给叶青霄留下的印象太差了吧。温澜莫名怜爱地看了叶青霄一眼。

    叶青霄尚不自知,只觉得自己被温澜整治的郁闷都在方才发泄了出来,颇为自得地道:“我今日便陪着扬波妹妹吃茶,晚些时候再护送你回府。”

    温澜的确原本想约马园园出来说事,但也并非不见不可,见叶青霄如同偷了腥的猫,她反而有些好笑,坐下来自然地道:“那就谢谢四哥了。”

    叶青霄心道自己的脸皮到底是不如温澜厚,她好像半点没觉出那句扬波妹妹中的调笑。

    说起来,两人倒是难得有这样不吵不闹,共处一室吃茶的时候。

    叶青霄借着茶杯掩饰,偷看温澜。虽说今日温澜一身男装,仍难掩俏丽,看着便让叶青霄一念生起,为何“扬波”会是温澜呢。

    这个念头一出现,叶青霄自己也瑟缩了一下,慌忙放下茶杯道:“今日下面呈来一起疑案,是弥县一富商死于家中,死时身旁除其妻别无他人,验过三回却查不出伤口,近日也未与人结怨。唯独富商的寡母坚称必是儿媳所为,因夫妻二人早有嫌隙,且只她有机会下手。此案若交予你,当如何理清?”

    正是此前帮范娘子一事令叶青霄胆敢拿此事来问询温澜,虽然温澜害人不浅,可在皇城司混迹大,刑狱方面颇有见解。

    在叶青霄忐忑的注视下,温澜竟真没有冷嘲热讽,反而道:“此事从人情看,最紧要的反而不是为死者计,而是替其妻澄清,倘若她真的并未杀人,此案最后糊涂定成了暴毙,她名声却是毁了。你可记得验状上如何写的?”

    确实是这个理。叶青霄看了数遍,早记下验状,当下背给她听,并案卷上审讯的回答。

    温澜侧耳细听,在心中推了推死者的人情往来关系并验尸格目内容,然后道:“既非鸠杀,也无外伤,又确实只有其妻嫌疑最大,你可让县里再验一遍,看鼻孔或者头顶发髻处是否有铁钉痕迹。”

    叶青霄一时未反应过来,“铁钉?”

    “不错。或是发髻之中。”温澜见他不解,便道,“此事你问及老吏应当知道。大约三十年前,京中也有妻杀夫之案,妻趁夫熟睡,以手指长的铁钉,从鼻孔中钉进去,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便死了,醒来后报个暴毙。若非巧合之下,她自鸣得意被他人探听到报案,谁也不知晓。”

    官员数年一调任,吏员却积年累月,甚至代代留在同一个地方。像大理寺这样的衙门,陈案卷集充斥库房,若非像温澜这般曾经长年累月钻研在故纸堆中,常人怎能一一看完记住,故此温澜才说须问及老吏。

    这般死法,叶青霄只想想便觉得浑身发寒,他这几年自觉判的案子也不少,竟未听过如此阴毒的法子,也不知是何人想出来。

    温澜把玩着杯盏道:“后来审讯罢了,妻自陈,此法乃是从母亲处得知,仅在妇人间流传。若欲杀夫,且只得自己动手,便寻长钉,趁夫熟睡,从鼻孔或是头顶钉入,立死无声,验尸也难验出来。我们依此验了些陈案,也有几桩合上。此案你依样查过,若无半点痕迹,恐怕果真是暴毙。”

    叶青霄目瞪口呆,甚至有些不敢置信,“……你是说,女子之间竟然私下广为相传,如何不露痕迹的杀夫??”

    “只是部分。”温澜强调道,“再说,毕竟并非人人都有胆子亲自下手。”

    无论富商一案是否如此,叶青霄也被狠狠吓着了,心有余悸地道:“我宁愿没有问过,日后娶了妻,同床共枕之时,我岂能安睡。”

    他甚至胡想乱想起来,除了这法子,还有没有其他。

    最可气的是温澜还答了:“你对待妻子恭敬爱重,便不用怕了。”

    叶青霄气罢后又忍不住想:倘若温澜真是女子,才最可怕吧,铁钉钉头算什么……她知道的那些,足够躺在她旁边的人夜夜做噩梦。

    ……

    两人在茶肆里耗了一两个时辰,方一同出去。

    温澜来时的轿子早被她打发回去了,叶青霄出门也是两条腿,只得一道走回家。

    冷月半斜,街面上零星还有吃茶晚归的妇人自茶肆中出来登车。

    又有人沿街散卖胡饼,叶青霄腹中正有些饥饿,见了便买一张来吃。他啃了几口道:“……太难吃了吧。”

    回头一看,卖胡饼的小贩已不知流到哪里去。

    温澜却看着胡饼似有痕迹,一伸手将胡饼撕开了,里头竟露出个纸头来,叶青霄抽出一张纸条,只见上头写着几句童谣,不觉念了出来:“东屋点灯西屋明,家家小姐织罗绫?”

    只回想片刻,叶青霄脸色就微变,看向温澜。

    温澜也眉头紧皱。这句童谣早便被皇城司禁唱了,盖因他们觉着有暗喻之意——当初恭王才智双全,更为出色,最后登基的却是当今天子,不就与童谣暗合。

    如今竟有人写纸条里,四处散卖。

    温澜正思虑之际,忽而有两人冒出来,指着叶青霄厉声说道:“大胆,竟敢当街唱禁曲!”

    叶青霄莫名其妙,“这是我买到的,你们又是什么人?”

    那两人不过平头百姓打扮,叉着腰强做威武,“我们乃是皇城司暗探,买到的就能唱了么?还不随我们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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