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喝道:“胡说!且看檀越之面,后来必改。”

    自此无人敢说。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时遇初冬天气,智深久静思动。

    当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衣直裰,系了鸦青条,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鹅颈懒凳上,寻思道:“干鸟么!俺往常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

    正想酒哩,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付担桶,唱上山来,上盖着桶盖。

    那汉子手里拿着一个镟子,唱着上来;唱道∶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

    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鲁智深观见那汉子挑担桶上来,坐在亭子上看。

    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

    智深道:“兀那汉子,你那桶里甚么东西?”

    那汉子道:“好酒。”

    智深道:“多少钱一桶?”

    那汉子道:“和尚,你真个也作是耍?”

    智深道:“酒家和你耍甚么?”

    那汉子道:“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我们见关着本寺的本钱,见住着本寺的屋宇,如敢卖与你吃?”

    智深道:“真个不卖?”

    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

    智深道:“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

    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

    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交裆着。

    那汉子双手掩着,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

    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镟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

    无移时,两桶酒吃了一桶。

    智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

    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得,坏了衣饭,忍气吞声,那里讨钱,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拿了镟子,飞也似下山去了。

    只说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来。

    智深把皂直裰褪下来,把两支袖子缠在腰下,露出脊上花绣来,扇着两个膀子上山来。

    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着竹篦,来到山门下拦住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着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

    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你两个要打酒家,俺便和你厮打!”

    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篦拦他。

    智深用手隔过,张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扎;智深再复一拳,dd在山门下,只是叫苦。

    鲁智深道:“酒家饶你这厮!”

    踉踉跄跄颠入寺里来。

    寺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着智深。

    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大踏步抢入来。

    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次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便把亮鬲关了。

    智深抢入阶来,一拳,一脚,打开亮鬲。

    二三十人都赶得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

    监寺慌忙报知长老。

    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

    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着廊下,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酒家。”

    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

    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

    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地睡了。

    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向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本寺那容得这个野猫,乱了清规!”

    长老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罗噪,后来却成得正果。没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

    众僧冷笑道:“好个没分晓的长老!”

    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斋罢,长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尚兀自未起。

    待他起来,穿了直裰,赤着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赶出外来寻时,却走在佛殿后撒屎。

    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说道:“长老请你说话。”

    智深跟着侍者到方丈。

    长老道:“智深虽是个武夫出身,今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一不可杀生,二烈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鬲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如何这般行为!”

    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

    长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

    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

    长老留住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又用好言劝他;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与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但凡饮酒,不可尽倍。

    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

    便是小胆的人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的人!再说这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忽一日,天气暴暖,是二月间时令,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门外立地,看着五台山,喝采一回,猛听得山下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

    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一步步走下山来;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楼来看时,原来却是一个市井,约有五七百户人家。

    智深看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有酒店,面店。

    智深寻思道:“干干么!俺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也早下来买些吃。这几日熬的清水流,且过去看有甚东西买些吃。”

    听得那响处却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

    间壁十家门上写着“父子客店。”

    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见三个人打铁。

    智深便问道:“兀,那待诏,有好钢铁么?”

    那打铁的看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发须,戗戗地好惨濑人,先有五分怕他。

    那待诏住了手,道:“师父,请坐。要打甚么生活?”

    智深道:“酒家要打条禅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么?”

    待诏道:“小人这里正有些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但凭分付。”

    智深道:“酒家只要打一条一百斤重的。”

    待诏笑道:“重了。师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便是关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

    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

    那待诏道:“小人据说,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

    智深道:“便你不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

    待诏道:“师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着小人,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水磨禅杖与师父。使不动时,休怪小人。戒刀已说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铁打造在此。”

    智深道:“两件家生要几两银子?”

    待诏道:“不讨价,实要五两银子。”

    智深道:“俺便依你五两银子,你若打得好时,再有赏你。”

    那待诏接了银子,道:“小人便打在此。”

    智深道:“俺有些碎银子在这里,和你买碗酒吃。”

    待诏道:“师父稳便。小人赶趁些生活,不及相陪。”智深离了铁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见一个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

    智深掀起帘子,入到里面坐下,敲着桌子,叫道:“将酒来。”

    卖酒的主人家说道:“师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小人们的本钱,又赶出屋。因此,只得休怪。”

    智深道:“胡乱卖些与酒家吃,俺须不说是你家便了。”

    那店主人道:“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

    智深只得起身,便道:“酒家别处吃得,却来和你说话!”

    出得店门,行了几步,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

    智深一直走进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卖与俺吃。”

    店主人道:“师父,你好不晓事!长老已有法旨,你须也知,却来坏我们衣饭!”

    智深不肯动身。

    三回五次,那里肯卖。

    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智深寻思一计,“不生个道理,如何能彀酒吃?...”远远地杏花深处,市梢尽头,一家挑出个草帚儿来。

    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村小酒店。

    智深走入店里来,靠窗y中u,便叫道:“主人家,过往僧人买碗酒吃。”

    zj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里来?”智深道:“俺是行脚僧人,游方到此经过,要卖碗酒吃。”

    zj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里师父,我却不敢卖与你吃。”

    智深道:“酒家不是。你快将酒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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