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三岁, 我们为什么不打个车?”

    饶束感觉自己的腿就快要断了。

    从八点五十分,一直步行, 现在已经九点四十分了。她之前还真没看出来张修是这么爱锻炼的人。

    他悠闲地晃在她前面,长指绕着耳机线, 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杯没喝完的奶昔。

    “再走二十分钟。”他把那杯奶昔扔进路旁的垃圾回收箱。

    饶束撑着遮阳伞走在他后面, 额角冒出细细密密的汗,“我现在相信了,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说你在华南大桥散步。”

    张修轻声笑,“不然?你以为我在骗你?”

    “拜托, ”她喘了一口气,“整座华南大桥, 人行道都快封锁了,就只有我俩在那边上晃悠, 你让我怎么信嘛!”

    “那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我以为你打不到车,就一直顺着大桥瞎走。”

    他没说什么。他想起了那天她趴在大桥护栏上的样子。

    一个谎称鞋子掉进江水里蠢到要去捡鞋的自杀者。

    他粗略调查过她的身份背景和生活现状, 他知道她并没有在生活上遇到任何跨不过去的难题。那么她的问题, 肯定来自于内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些难以言说的隐秘。

    张修不认为自己跟饶束已经熟络到可以探寻彼此内心世界的程度了。

    所以他没有问过, 那天晚上,她为什么要寻死。

    低头看了一眼计步器, 上面的字数显示已经超过了一万。张修计划着, 迟早要跟家庭医生进行一次促膝长谈或者威逼利诱, 让医生明白一下, 每日步行两万这个健康任务有多艰难。

    “走吧, 去乘车。”

    “好!”饶束欣然雀跃,赶紧跑上来,把遮阳伞分他一半。

    2

    车子停在北京最大的私人射击场门口。

    饶束望了一眼眼前的建筑物,刚想开口跟张修确认一下这是不是某种练习场地,一转头却看见他已经打开车门下去了。

    “哎,你走这么快干什么呢?”她拿着折叠起来的遮阳伞,亦步亦趋。

    他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回答:“做坏事的时候,最好一气呵成。”

    “坏事?你,你要做什么坏事?”

    饶束一直没怎么追问过他在做的那些事情,因为有好几次,她都明显地感觉到他不愿意详说。

    于是她也就相当乖巧地不惹他烦,基本上都是按照着他的安排在走。

    张修没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说:“待会儿你去休息室等我。”

    饶束点着头说:“好”。

    他带着她从侧门进去,穿过露天长廊,走到一半就有人前来接待。

    再走了一会儿,两人就分开走了。

    饶束被带往休息区域,她回头望张修的背影时,忽然觉得他看上去好像又比平时大了一两岁的样子。

    真是奇了怪了,她想,一个人怎么能随心所欲地调整自己的外显年龄呢?尽管变化不大,但看起来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今天张修挑了一种足以模糊个人真实年龄的穿搭。

    黑色修身款长裤,搭黑色休闲款衬衫,衬衫下摆被他束在皮带之下,宽松而不拖沓,显得休闲又利落。

    北京跟广州不同。广州适合他累积财富,北京则适合他扩张关系网。

    北京这个地方,卧虎藏龙,或者说,藏污纳垢。

    其本身就是中国的政·权中心,有权利的地方就一定有数不尽的利益关系。假若能放眼全局,就能看见一张巨大的关系网,相互交织,错综复杂。

    初步进入总是困难的。可一旦有能力进入这个巨大的关系网,扩张蔓延的难度就低得不可思议。几乎没有难度。

    当然,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北京只是一个高度发展的城市而已。

    “先生,刘先生刚进去不久。”

    “嗯。”张修淡声应着,顺便向接待人员要了一方手帕。

    即便双手本身就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他还是站在门外仔细擦了一遍自己的十指。

    张修你记着,你大可以把它擦得如同白玉一般无暇,但它绝不再跟以前那样干净肆意且意气风发。

    别害怕,怕就输了。

    3

    刘之旭,一个对各类枪·支武器和射击运动沉迷得宛如变态一样的京城官家子弟。

    今天刘之旭独自在这个私人射击场研究新来的一批轻型气手·枪,他旁边只站着个类似于助理的男人。

    张修站在门口,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他听见接待人员走过去跟刘之旭说,射击场内已经没有空余位置了,恰好来了另一位常客,问他介不介意多一个人进来。

    这套说辞当然不那么真实,但是谁在乎呢?达成目的就行了。

    尔后他听见刘之旭同意了。

    从走进手·枪射击室开始,张修一个正眼都没跟刘之旭对上,只用无人能察觉的眼角余光收集他的每个反应。

    社交工程学有那么多原理,张修从小就利用它们干坏事。今天再干一次,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伪装成他的同类人,但必须要让对方先注意到你,在时机合适时来一场技术交流,在感觉到他对你已经产生兴趣时再突然抽身离开。在他对你还存有印象却又找不到你的时候,再以一个新人的身份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圈子里。

    ——这种事情,多么简单。丝毫不费劲。

    张修唯一要费力气去做到的,是射击这件事。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持久性的射击已经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了。

    挽起衣袖,左手单臂持枪,右手收进裤兜;

    三点一线,闭上右眼;

    瞄准十米外的靶心,在最佳射击时间点扣下扳机。

    一次,当然可以做到跟以往一样完美无缺。两次也应当可以。

    但,十次呢?

    他抿了抿唇,收在裤兜里的右手长指松松地蜷缩成拳。

    他必定要保持高水平,一点破绽都不能有。

    因为他知道刘之旭在注意着他。

    气手·枪的声音在他耳边发生着,消失着;再发生着,再消失着。

    循环不断,三四五六。

    在这个紧张又需要高度专注的时刻,不知为何,张修的脑海里却浮起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童年时,在孤儿院,威文睡的那张小床正对着一块特殊的天花板。那块天花板上有一条曲折的裂缝,每天晚上他都盯着那条裂缝看,直到把它的每一条岔线和每一个转折都铭记于心。

    盯着天花板裂缝的时候,他总在思考同一个问题:人被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是否也踏上了一条无规律的天花板裂缝之路?那么多的岔路口和转折,谁会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也许,天花板突然破碎了呢?也许,磅礴大雨从裂缝里渗进来了呢?那时候,那个倒立着行走在天花板裂缝上的人,该怎么办?

    彼时威文心想,他要选择撕开那道裂缝,爬到上面那层地板上去看看。

    于是后来,他总梦见自己凿穿了天花板,穿越了黑暗,爬到平地上去玩,再也不用倒立着在裂缝之间求生。

    好遥远的记忆,却清晰得如同在眼前。

    不管是小男孩,是少年,还是先生…

    他的生存法则总是在悲哀与霸道并存。

    七□□十,指节发疼。

    松开扳机,张修以食指勾着枪身,倒转了一圈,动作漂亮又恣意。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连他那只放在裤兜里一动没动的右手,都在颤抖。

    有人在他旁边报数:“10发,97环。”

    他维持着一副没什么情绪的模样,就他妈差一句“啧,水平失准”来装装专业范儿了。

    放下枪,张修稍稍侧转了身,挡住刘之旭视线,避免被他看到他这双有点失控的手。

    他又用手帕擦手,看似随意,顺口跟旁边那个拿着一瓶矿泉水的工作人员说:“帮我拧开瓶盖,谢谢。”

    这是一句很平常的话。旁人只会觉得他多多少少有些少爷脾性,被人伺候惯了。

    但他自己知道,不只是这样的。

    他是真的无法顺利拧开瓶盖。

    他接过那瓶已经开了盖的矿泉水,喝了一口。

    即使侧对着刘之旭,张修也能感受到刘之旭那隐藏在正常性欣赏目光之下的好奇和探究。

    洞悉别人的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是社交工程高手的基本功。但他必须不动声色。

    他松松地旋上瓶盖,拎着矿泉水离开了射击台。

    还没走到门口,身后不出意料响起另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嘿,你就只是进来给我展示一番你的枪法的?”

    这种半开玩笑的问话方式挺有意思的,符合中国上流圈子里那种似真似假的交际方式。

    桃花眼轻眨,张修停在原地无声浅笑。再回转身的时候,他脸上又没有任何表情了。

    他只是看着刘之旭走过来,并不打算率先开口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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