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气傲,硬向神灵求吉兆。行而空中,不是真龙也学龙。流

    言增忌,危矣唐公偏姓李。仙李盘根,却笑枯杨(禾弟)不生。

    调寄“减字木兰花”

    从来国家吉凶祸福,虽系天命,多因人事;既有定数,必有预兆。于此若能恐惧修省,便可转灾为祥。所谓妖由人兴,亦由人灭。若但心怀猜忌,欲遏乱萌,好行诛杀,因而奸佞乘机,设谋害人,此非但不足以弭灾,且适足以酿祸。

    却说隋主,因梦洪水淹城,心疑有个水傍名姓之人为祸。时朝中有老臣成阝国公李浑,原系陈朝勋旧,陈亡而降隋,仍其旧爵为成阝公。隋主猛然想得:“浑字军傍着水,其封爵为成阝公,成阝者城也,正合水淹城之梦。且军乃兵像,莫非此人便是个祸胎也?但其人已老,又不掌兵权,干不得甚事,除非应在他子孙身上。”因问左右:“李浑有几子,其子何名?”左右奏道:“李浑长子已亡,止存幼子,小名洪儿。”隋主闻洪儿两字,一发惊疑,想道:“我梦中曾见城上有树,树上有果。树乃本也,树上果是木之子也,木子二字,合来正是个李字。今李家儿子的小名,恰好的洪水的洪字,更合我之所梦。此子将来必不利于国家,当即除之。”遂令内侍赍手敕至李浑家,将洪儿赐死。李浑逼于君命,不得不从。可怜洪儿无端殒命,举家号哭。后人有诗叹云:

    殷高与文王,因梦得良相。楚襄风流梦,感得神女降。

    堪叹隋高祖,恶梦添魔障。杀人当禳梦,举动殊孟浪。

    隋主以疑心杀了李家之子,此事传播,早惊动了一个姓李的,陡起一片雄心。那人姓李,名靖,字药师,三原人氏,足智多谋深通兵法,且又弓马娴熟。真个能文能武。幼丧父母,育于外家,其舅即韩擒虎也。擒虎常与他谈兵,赞叹道:“可与谈孙吴者,非此子而谁?”时年方弱冠,却负大志。见隋朝用法太峻,料他国脉必不长久。闻知隋主以梦杀人,暗笑道:“王者不死,杀人何益?”又想道:“据梦树木生子,固当是个李字;洪水滔天,乃天下混一也。将来有天下者,必是个姓李之人。”因便想到自己身上。

    一日,偶有事到华州,路经华山,闻说山神西岳大王,甚有灵应。遂具香烛,到庙瞻拜,具疏默祷道:

    “布衣李靖,不揆狂简,献疏西岳大王殿下。靖闻上清下浊,爱分天

    地之仪;昼明夜昏,乃著神人之道。又闻聪明正直,依人而行,至诚感神,

    位不虚矣。伏惟大王嵯峨擅德,肃爽凝威;为灵术制百神,配位名雄四岳;

    是以立像清庙,作镇金方。遐观历代哲王,莫不顺时囗祀。兴云致而,天

    实肯从;转率为祥,何有不赖?于乎靖也,一丈夫尔,何乃进不偶用,退

    不获安,呼吸着穷池之鱼,行止比失林之鸟,忧伤之心,不能亡已!社稷

    凌迟,宇宙倾覆,奸雄兢逐,郡县土崩。兹欲建义横行,云飞电扫,斩鲸

    鲵而清海岳,卷氛囗以辟山河。俾万姓昭苏,庶物昌运,即应天顺时之作

    也。若大宝不可以据望,思欲仗剑谒节,俟飞龙在天,捧忠义之心,倾身

    济世,吐肝胆子阶下,惟神降鉴。愿示进退之机,以决平生之用。有赛德

    之时,终陈击鼓。若三问不对,亦何神之有灵?靖当斩大王之头,焚其庙

    宇,建纵横之略,未为晚也。惟神裁之。”祷罢,试卜一爻,暗视道:“我李靖若有天子之分,乞即赐一圣爻。”将爻掷下。却也作怪,那两片爻儿,都直立于地。李靖心疑,拾起再一掷,却又依然直立。李靖见了,不觉怒从心起,挺立神前,厉声用击桌道:“我李靖若无非常之福,天生我身,亦复何用?惟神聪明,有问必答,何故两次问爻,阴阳不分?今我更卜,若不显应明示,定当斩头焚庙。”祝毕再将爻掷下。那欢在地盘旋半晌方定,看时却是个阳爻。李靖暗想道:“阳为君像,亦吉兆也。”遂收爻长揖而去。一时在庙之人,见他口出狂言,也有说他亵渎神明的,也有疑他是痴呆的。正是:

    燕雀安知鸿鹄志,任他肉眼笑英雄。

    且说李靖是夜宿于客店,梦一神人,幞头像简,乌袍角带,手持一黄纸,对李靖道:“我乃西岳判官,奉大王之命,与你这一纸。你一生之事都在上。”李靖接来展看,只见上写道:

    南国休嗟流落,西方自得奇逢。红丝系足有人同,越府一时跨

    凤;道地须寻金卯,成家全赖长引一盘棋局识真龙,好把尧天日

    捧。

    李靖梦中看了一遍,牢记在心。那判官道:“凡事自有命数,不可奢望,亦不须性急,待时而动,择主而事,不愁不富贵也。”言讫不见。李靖醒来,一一记得明白,想道:“据此看来,我无天子之分,只好做个辅佐真主之人了。那神道所言,后来自有应验。”自此息了图王夺霸的念头,只好安心待时。正是:

    今日且须安蠖屈,他年自必奋鹏搏。

    一日偶团访友于渭南,寓居旅舍;乘着闲暇,独自骑马,到郊外射猎游戏。时值春末夏初,见村农在田耕种,却因久旱,田上干硬,甚是吃力。李靖走得困倦,下马向一老农告乞茶汤解渴。那老农见是个过往客官,不敢怠慢,忙唤农妇去草屋中,煎出一厘茶来,奉与李靖吃了。李靖称谢毕,仍上马前行。忽见山岩边走出一个兔儿。李靖纵马逐之。那兔东跑西走,只在前面,却赶他不着;发箭射之,那兔便带着箭儿奔走。李靖只顾赶去,不知赶过了多少路,兔儿却不见了。回马转看,不记来路,只得垂鞭信马而行。看看红日沉西,李靖心焦道:“日暮途歧,何处歇宿哩!”举目四望,遥见前面林子里,有高楼大厦。李靖道:“那边既有人家,且去投宿则个。”遂策马前往。

    到得那里看时,乃是一所大宅院。此时已是掌灯时候,其门已闻。李靖下马扣门。有一老苍头出问是谁。李靖道:“山行迷路,日暮途穷,求借一宿。”苍头道:“我家郎君他出,只有老夫人在宅,待我入内禀知,肯留便留。”李靖将所骑之马,系于门前树上,拱立门外待之。少顷,内边传呼:“老夫人请客登堂相见。”李靖整衣而入。里面灯烛辉煌,堂宇深邃。但见;

    画栋雕梁,珠帘翠箔。堂中罗列,无一非眩目的奇珍;案上铺排,想

    多是赏心的宝玩。苍头并赤足,一行行阶下趋承;紫袖与青衣,一对对庭

    前侍立。主人有礼,晋接处自然肃肃雍雍;客子何来,投止时不妨信信宿

    宿。正是潭潭堪羡王侯府,滚滚应惭尘俗身。

    那老夫人年可五十余,缘裙素襦,举止端雅,立于堂上。左右女婢数人,也有执巾栉的,也有擎香炉的,也有捧如意的,也有持拂子的,两边侍立。李靖登堂鞠躬晋谒。老夫人从容答礼:“请问,尊客姓氏,因何至此?”李靖通名道姓,具述射猎迷路,冒昧投宿之意,且问:“此间是何家宅院?”老夫人道:“此处乃龙氏别宅。老身偶与小儿居此。今夜儿辈俱不在舍,本不当遽留外客;但郎君迷路来投,若不相留,昏夜安往?暂淹尊驾,勿嫌慢亵。”遂顾侍婢,命具酒肴款客。李靖方逊谢间,酒肴早已陈设,杯盘罗列,皆非常品。夫人拱客就席,自己却另坐一边,命侍婢酌酒相劝。李靖见夫人端庄,侍婢恭敬,恐酒后失礼,不敢多饮;数杯之后,即起身告退。老夫人道:“郎君尊骑,已暂养厩中。前厅左厢,薄设卧榻,但请安寝。倘夜深时,或者几辈归来,人马喧杂,不必惊疑。”言讫而入。苍头引李靖到前厅卧所,只见床帐衤因褥,俱极华美。李靖暗想:“这龙氏是何贵族,却这等丰富,且是待客有礼?”又想:“他家儿子若归来,闻知有客在此,或者要请相见,我且不可便睡。”于是闭户秉烛,独坐以待。因见壁边书架上,堆满书籍,便去随手取几本观看消闲。原来那书上记载的,都是些河神海若,及水族怪异之事,俱目所未睹者。

    李靖看了一回。约二更以后,忽听得大门外喧传:“有行雨天符到。”又闻里边喧传:“老夫人迎接天符。”李靖骇然道:“如何行雨天符,却到他家来,难道此处不是人间么?”正疑惑间,苍头叩户,传言老夫人有事相求,请客出见。李靖忙出至堂上。老夫人敛枉而言道:“郎君休惊。此处实系龙宫,老身即龙母也。两儿俱名隶天曹,有行雨之责。适奉天符:自此而西,自西而南,五百里内,限于今夜三更行雨,黎明而止,时刻不得少违。怎奈大小儿送妹远嫁,次儿方就婚洞庭,一时传呼无及;老身既系女流,奴辈又不可专主。郎君贵人,幸适寓宿于此,敢屈台驾,暂代一行;事竣之后,当有薄酬,万勿见拒。”李靖本是个少年英锐、胆粗气豪的人,闻了此言,略无疑畏,但道:“我乃凡人,如何可代龙神行雨?”老夫人道:“君若肯代行,自有行雨之法。”李靖道:“既如此,何妨相代。”老夫人大喜,即命取一杯酒来。须臾酒至,老夫人递与李靖道:“饮此可以御风雷,且可壮胆。”李靖接酒在手,香味扑鼻,遂一饮而尽,顿觉神气健旺倍常。老夫人道:“门外已备下龙马,郎君乘之,任其腾空而起,必不至于倾跌。马鞍上系一小琉璃瓶儿,瓶中满注清水,此为水母。瓶口边悬着一个小金匙,郎君但遇龙马跳跃之处,即将金匙于瓶中取水一滴,滴于马鬃之上,不可多,不可少。此便是行雨之法,牢记勿误!雨行既毕,龙马自能回走,不必顾虑。”

    李靖一一领诺,随即出门上马。那马极高大,毛色甚异。行不数步,即腾起空中,御风而驰,且是平稳,渐行渐高。一霎时间,雷声电光,起于马足之下。李靖全不惧怯,依着夫人言语,凡遇马跃处,即以滴水滴在马鬃上。也不知滴过了几处,天色渐次将明,来到一处,那马又复跳跃。李靖恰待取水滴下,却从曙光中看下面时,正是日间歇马吃茶的所在,因想道:“我亲见此处田上干枯,这一滴水济得甚事?今行雨之权在我,何不广施惠泽?况我受村农一茶之敬,正须多以甘霖报之。”遂一连约滴下二十余滴。

    少顷事竣,那马跑回,到得门首,从空而下。李靖下马入门,只见老夫人蓬首素服,满面愁惨之容,迎着李靖说道:“郎君何误我之甚也!此瓶中水一滴,乃人间一尺雨;本约止下一滴,何独于此一方连下二十滴?今此方平地水高二丈,田禾屋舍人民,都被淹没。老身国轻于托人,已遭天罚:鞭背一百,小儿辈俱当获谴矣!”李靖闻言大惊,一时愧悔局促,无地自容。老夫人道:“此亦当有数存,焉敢相怨?有劳尊客,仍须奉酬;但珠玉金宝之物,必非君子所尚,当另有以相赠。”乃唤出两个青衣女子来,貌俱极美,但一个满面笑容,一个微有怒色。老夫人道:“此一文婢,一武婢,惟郎君择取其一,或尽取亦可。”李靖逊谢道:“靖有负委托,以致相累,方自惭恨,得不见罪足矣,岂敢复叨隆惠?”老夫人道:“郎君勿辞,可速取而去。少顷儿辈归来,恐多未便。”李靖想道:“我若尽取二婢,则似乎贪;若专取文婢,又似乎懦。”因指着那武婢对老人道:“若必欲见惠,愿得此人。”老夫人即命苍头,牵还了李靖所骑之马,又另备一马,与女子乘坐,相随而行。

    李靖谢了夫人,出门上马,与女子同行。行不数步,回头看时,那所宅院已不见了。又行数里,那女子道:“方才郎君若并取二女,则文武全备,后当出将入相;今舍文而取武,异日可为一名将耳!”遂于袖中取出一书,付与李靖道:“熟此可临敌制胜,辅主成功。”举鞭指着前面道:“此去不远,便达尊寓。郎君前途保重。老夫人遗妾随行,非真以妾赠君,正欲使妾以此书相授也。郎君日后自有佳人遇合。妾非世间女子,难以侍奉箕帚,请从此辞。”李靖正欲挽留,只见那女子拨转马头,那马即腾空而起,倏勿不见。李靖十分惊疑,策马前行,见昨日所过之处,一派大水汪洋,绝无人迹,不胜咨嗟懊悔。寻路回寓,将所赠之书展看,却都是些行兵要诀,及造作兵器车甲的式样与方法。正是:

    龙神行雨人权代,赢得滔天水势高。

    鞭背天刑甘自受,还将兵法作酬劳。

    李靖自得此书之后,兵法愈精,不在话下。

    且说那些被大雨淹没的地方,有司申报上官,具本奏闻朝廷。隋主览奏降旨,着所司设法治水,一面赈济被灾的百姓,因想:“我曾梦洪水为灾,如今果然近京的地方,多有水患,我梦应矣!”自此倒释了些疑心。

    仁寿元年六月,隋主第三子蜀王秀,因晋王广为太子,心怀不平。太子恐其为患,暗嘱杨素求其过端而谮之。隋主信了谗言,乃召秀还京,即命杨素推治。杨素诬其酷虐害民,奉旨废为庶人,幽之于别宫。那不怕事的唐公李渊,又上本切谏。且诸将已废太子勇及蜀王秀,俱降封小国,不可便斥为庶人。隋主虽不准奏,却也不罪他。只是愈为太子所忌,遂与张衡、宇文述等商议,问他:“有何妙计,除却此人?我的东宫安稳。你们富贵可保。”宇文述道:“太子若早说要处李渊,可把他嵌在两个庶人党中,少不得一个族灭。如今圣上久知他忠直,一时恐动摇他不得。”张衡道:“这却何难!主上素性猜嫌,尝梦洪水淹没都城,心中不悦。前日成阝公李浑之子洪儿,圣上疑他名应留谶,暗叫他自行杀害。今日下官学北齐祖(王廷)斛律光故事,布散谣言:浑渊都从水傍,能不动疑?恐难免破家杀身之害。”太子点头称妙。

    谋奸险似蜮,暗里欲飞沙。世乱忠贞厄,无端履祸芽。

    张衡出来暗布流言。起初是乡村乱说,后来街市喧传;先止是小儿胡言,渐至大人传播,都道:“桃李子,有天下。”又道是:“杨氏灭,李氏兴。”街坊上不知是那里起的,巡捕官禁约不住,渐渐的传入禁中。晋王故意启奏道:“里巷妖言不祥,乞行禁止。”隋主听了,甚是不悦。连李渊也担了一身干系,坐立不安。但隋主已是先有疑在心了,只思量那李浑身上。

    其时,朝中有那诬陷人的小人、中郎将裴仁基上前道:“成阝公李浑,名应图谶。近因陛下赐死其子,心怀怨恨,图谋不轨。”圣旨发将下来勘问,自有一班附和的人,可怜把成阝公李浑强做了谋逆,一门三十二口,尽付市曹。

    诚心修德可祈天,信谶淫刑总枉然。

    晋鸩牛金秦御虏,山河谁解暗中迁。

    李渊却因此略放了心。那张衡用计更狠,又贿赂一个隋主听信的方士安伽陀,道李氏当为天子,劝隋主尽杀天下姓李的。亏得尚书右丞高颎奏道:“这谣言有无关系的,有有关系的,有真的,有假的。无关系的,天将雨商羊起舞是了;有关系的,保弧箕服实亡周国是了。有真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后来楚霸王杲亡了秦是了;有假的,高山不推自倒,明月不扶自上,祖(王廷)伪造害了斛律光,遂至亡国是了。更有信谗言的秦始皇,亡秦者胡,不知却是胡亥。晋宣帝牛易马,却是小吏牛与琅阝琊王妃子私通生元帝。天道隐微,难以意测。且要挽回天意,只在修德,不在用刑,反致人心动摇。圣上有疑,将一应姓李的,不得在朝,不得管兵用事便了。”

    此时蒲山公子李密,位为千牛。隋主道他有反相,心也疑他。他却与杨素交厚,杨素要保全李密,遂赞高颎之言,暗令李密辞了官。其时在朝姓李的,多有乞归田的,乞辞兵柄的。李渊也趁这个势乞归太原养病。圣旨准行,还令他为太原府通守,节制西京。这高颎一疏,单救了李渊,也只是个王者不死。

    猛虎方逃押,饥鹰得解绦。惊心辞凤阙,匿迹向林皋。

    此时是仁寿元年七月了。太子闻得李渊辞任,对宇文述道:“张麻子这计极妙,只是枉害了李浑,反替这厮保全身家回去。”宇文述道:“太子苦饶得过这厮罢了;若放他不下,下官一计,定教杀却李渊全家性命。”太子笑道:“早有此计,却不消费这许多心思。”宇文述道:“这计只是如今可行。”因附太子耳边说了几句。太子拊掌道:“妙计!事成后将他女口囊蠹尽以赐卿。只是他也是员战将,未易剪除。”宇文述道:“以下官之计,定不辱命;使不能尽结果他,也叫他吃此一吓,再不思量出来做官了。”两人定下计策,要害李渊。不知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齐州城豪杰奋身  植树岗唐公遇盗

    诗曰:

    知己无人奈若何?斗牛空见气嵯峨。

    黯生霜刃奇光隐,尘锁星文晦色多。

    匣底钅舌锋悲自扁,水中清影倩谁磨?

    华阴奇士难相值,只伴高人客舍歌。

    这首诗名为“宝剑篇”。单说贤才埋没,拂拭无人,总为天下无道,豪杰难容。便是有才如李渊,尚且不容于朝廷,那草泽英雄,谁人鉴赏?也只得混迹尘埃,待时而动了。况且上天既要兴唐灭隋,自藏下一干亡杨广的杀手,辅李渊的功臣。不惟在沙场上一刀一枪,开他的基业,还在无心遇合处,救他的阽危。这英雄是谁?姓秦,名琼,字叔宝,山东历城人,乃祖是北齐领军大将秦旭,父是北齐武卫大将军秦彝。母亲宁氏,生他时,秦旭道:“如今齐国南逼陈朝,西连周境,兵争不已,要使我祖孙父子同建太平。”因取一个乳名,叫做太平郎。

    却说太平郎,方才三岁时,齐主差秦彝领兵把守齐州。秦彝挈家在任。秦旭护驾在晋阳。不意齐主任用非人,政残民叛。周主出兵伐齐,齐兵大溃。齐主逃向齐州,留秦旭、高延宗把守晋阳,相持许久,延宗城破被擒,秦旭力战死节。史臣有诗赞之曰:

    苦战阵云昏,轻生报国恩。吞吴宝有恨,厉鬼誓犹存。

    及至齐主到齐州,惧周兵日逼,着丞相高阿那肱协同秦彝坚守,自己驾幸汾州。不数日周兵追至,高阿那肱便欲开门迎降。秦彝道:“朝廷恐秦彝兵力单弱,故令丞相同守,如今守逸攻劳,正直坚拒,以挫敌锋。丞相国之大臣,岂可辄生二志?”那肱道:“将军好不见机!周兵之来,势如破竹,并州、邺下多少坚城,不能持久,况此一壁?我受国厚恩,尚且从权,将军何必悻悻?”秦彝道:“秦彝父子,誓死国家!”吩咐部下把守城门,自己入见夫人道:“主上差高阿那肱助我,不意反掣我肘,势大败矣!我誓以死守,图见先人于地下。秦氏一脉托于你。”说未毕,外边报道:“高丞相已开关放周兵入了!”秦彝忙题浑铁枪赶出来,只见周兵似河决一般涌来。秦彝领军,虽有数百精锐,如何抵当得住?杀得血透重袍,疮痍遍体,部下十不存一。秦领军大叫一声道:“臣力竭矣!”手掣短刀,复杀数人,自刎而死。

    重关百二片时聩,血呀将军志不灰。

    城郭可倾心愈劲,化云飞上白云堆。

    此时宁夫人收拾了些家资,逃出官衙。乱兵已是填塞街巷,使婢家奴,俱各惊散。领了这太平郎,正没摆划,转到一条静僻小巷,家家俱是关着。听得一家有小儿哭声,知道有人在内,只得扣门,却是一个妇人,和一个两三岁小孩子在内。说起是个寡妇姓程,这小孩子叫做一郎,止母子二口,别无他人。就借他权住。乱定了,将出些随身金宝腾换,在程家对近一条小巷中,觅下一所宅子,两家通家往来。此时齐国沦亡,齐国死节之臣,谁来旌表?也只得混在齐民之中。且喜两家生的孩子,却是一对顽皮,到十二三岁时,便会打断街、闹断巷生事。到后程一郎母子,因年荒回到东阿旧居,宁夫人自与叔宝住在历城。

    这秦琼长大,生得身长一丈,腰大十围,河目海口,燕颔虎头;最懒读书,只好轮枪弄棍,厮打使拳。在街坊市上,好事打抱不平,与人出力,便死不顾。宁夫人常常泣对他道:“秦氏三世,只你一身,拈枪拽棒,你原是将种,我不禁你;但不可做轻生负气的事,好奉养老身,接续秦家血脉。”故此秦琼在街坊生事,闻母亲叫唤,便丢了回家。人见他有勇仗义,又听母亲训诲,似吴国专诸的为人,就叫他做赛专诸。更喜新娶妻张氏,奁中颇有积蓄,得以散财结客,济弱扶危。

    初时交结附近的豪杰;一个是齐州捕盗都头樊虎,字建威;一个是州中秀才房彦藻;一个是王伯当;还有一个开鞭仗行贾润甫。时常遇着,不拈枪弄棒,便讲些兵法。还有过往好汉遇着,彼此通知接待,不止一个。大凡人没些本领,一身把这两个铜钱结识人,人看他做耍子,不肯抬举他。虽有些本领,却好高自大,把些手段压伏人,人又笑他是鲁莽,不肯敬服他,所以名就不起。秦琼若论他本领,使得枪射得箭,还有一样独脚武艺:他祖传有两条流金熟银锏,称来可有一百三十斤。他舞得来,初时两条怪蟒翻波,后来一片雪花坠地,是数一数二的。若论他交结,莫说他怜悯着失路英雄,交结是一时豪杰;只他母亲宁夫人,他娘子张氏,也都有截发留宾、剡荐供马的气概。故此江北地方,说一个秦琼的武艺,也都咬指头;说一个秦琼的做人,心花都开。正是:

    才奇海宇惊,谊重世人倾。莫恨无知己,天涯尽弟兄。

    一日,樊虎来见秦琼道:“近来齐鲁地面凶荒,贼盗生发,官司捕捉,都不能了事。昨日本州刺史,叫我招募几个了得的人,在本郡缉捕。小弟说及哥哥,道哥哥武艺绝人,英雄盖世;情愿让哥哥做都头,小弟作副。刺史欣然,着小弟请哥哥出去。”秦琼道:“兄弟,一身不属官为贵。我累代将家,若得志,为国家题一枝兵马,斩将搴旗,开疆展土,博一个荣封父母,荫子封妻,若不得志,有这几亩薄田,几树梨枣,尽可以供养老母,抚育妻儿。这几间破屋,中间村酒雏鸡,尽可以知己谈笑;一段雄心,没按捺处,不会吟诗作赋,鼓瑟弹琴,拈一回枪棒,也足以消耗他,怎低头向这些赃官府下,听他指挥?拿得贼是他功,起来赃是他的钱。还有咱们费尽心力,拿得几个强盗,他得了钱,放了去,还道咱们诬盗。若要咱和同水密,反害良民,满他饭碗,咱心上也过不去,做他甚么?咱不去!”樊虎道:“哥,官从小大来,功从细积起。当初韩信也只是行伍起身。你不会拈这枝笔,做些甚文字出身,又亡故了先前老人家,又靠不得他门荫,只有这一刀一枪事业,可以做些营生,还是去做的是。”

    惭无彩笔夜生花,恃有戈矛可起家。

    璞隐荆山人莫识,利锥须自出囊纱。

    说话间,只见秦琼母亲走将出来,与樊虎道了万福道:“我儿,你的志气极大;但樊家哥哥说得也有理。你终日游手好闲,也不是了期,一进公门,身子便有些牵系,不敢胡为;倘然捕盗立得些功,干得些事出来也好。我听得你家公公,也是东宫卫士出身,你也不可胶执了。”秦琼是个孝顺人,听了母亲一席话,也不敢言语。次日两个一同去见刺史。这刺史姓刘,名芳声,见了秦琼:

    轩轩云霞气色,凛凛霜雪威凌。熊腰虎背势嶙(山曾),燕颔虎头雄

    俊。声动三春雷震,髯飘五绺风生。双眸朗朗炯疏星,一似白描关

    圣。

    刘刺史道:“你是秦琼么?你这职事,也要论功叙补。如今樊虎情愿让你,想你也是个了得的人,我就将你两个,都补了都头。你须是用心干办。”两个谢了出来。樊虎道:“哥,齐州地面盗贼,都是响马,全要在脚力可以追赶,这须要得匹好马才好。”秦琼道:“咱明日和你到贾润南家去看。”

    次日,秦琼袖了银子,同樊虎到城西。却值贾润甫在家,相见了。樊虎道:“叔宝兄新做了捕盗的都头,特来寻个脚力。”贾润甫对叔宝道:“恭喜兄补这职事,是个扯钱庄儿,也是个干系堆儿。只恐怕捉生替死,诬盗扳赃,这些勾当,叔宝兄不肯做;若肯做,怕不起一个铜斗般家私?”叔宝道:“这亏心事,咱家不做。不知兄家可有好马么?”贾润甫道:“昨日正到了些。”两个携手到后槽,只见青骢、紫骝、赤兔、乌骓、黄骠、自骥,班的五花虬,长的一丈乌,嘶的,跳的,伏的,滚的,吃草的,咬蚤的,云锦似一片,那一匹不是:

    竹披耳峻,风入轻蹄;死生堪托,万里横行。

    那建威看了这些,只拣高大肥壮的道:“这匹好,那匹好。”拣定一匹枣骝;叔宝却拣定一匹黄骠。润甫道:“且试二兄的眼力。”牵出后槽,建威便跳上枣骝,叔宝跳上黄骠,一辔头放开,烟也似去了。那枣骝去势极猛,黄骠似不经意;及到回来,枣骝觉钝了些,脚下有尘;黄骠快,脚下无尘,且又驯良。贾润甫道:“原是黄骠好。”叔宝就买黄骠。贩子要一百两,叔宝还了七十两。贾润甫主张是八十两。贩子不肯,润甫把自己用钱贴去,方买得成,立了契。同在贾润甫家,吃得半酣回家。以后却是亏这黄骠马的力。

    一日忽然发下一干人犯,是已行未得财的强盗,律该充军,要发往平阳府泽州潞州着伍。这刘刺史恐有失误,差着樊虎与秦琼二人,分头管解:建威往泽州,叔宝往潞州,俱是山西地方,同路进发。叔宝只得装束行李,拜辞母亲妻子,同建威先往长安兵部挂地号,然后往山西。

    游子天涯路,高堂万里心。临行频把袂,鱼雁莫浮沉。

    不说叔宝解军之事。再说那李渊,见准了这道本,着他做河北道行台太原郡守,便似得了一道赦书,急忙叫收拾起身,先发放门下一干人。这日月台丹墀仪门外,若大著小,男男女女,挨肩擦背,屁都挤将出来。唐公坐在滴水檐前,看着这些手下人,怜借他效劳日久,十分动念,目中垂泪道:“我实指望长安做官,扶持你们终身遭际。不料逼于民谣,挂冠回去,众人在我门下的,都不要随我去了。”唐公平昔待人有恩,众人一闻此言,放声大哭,个个十分苦楚。唐会见他们哭得苦楚,眼泪越发滚出来,将袖拂面忍泪道:“你们不必啼哭,难道我今日不做官,将你这些众人,赶逐去不成?我有两说在此:有领我田畴耕种的,有店房生意容身的,有在我门下效劳、得一官半职的,有长安脚下有甚么亲故的,这几项人,都不要随我去了。若没有田畴耕种,店房生理,长安中又举目无亲,这种人留在京中,也没有用处,都跟我到太原去,将高就低,也还过了日子。”这些手下入内,有情愿跟去的,即忙答应:“小的们愿随老爷。”人多得紧,到底不知是那个肯去那个不肯去。唐公毕竟有经纬,吩咐下边众人:“与我分做两班:太原去的,在东边丹墀;长安住的,在这丹墀。分定立了,我还有话。”唐公口里吩咐,心中暗想道:“情愿去的,毕竟不多。”谁料这干人略可抽身的,都愿跟归太原,有立在西丹墀的,还复转到东边去,一立立开,东西两丹墀,约莫各有一半。那些众人在下边纷纷私议:在长安住下的,舍不得老爷知遇之恩;要去时,奈长安城中,沾亲有故,大小有前程羁绊,生意牵缠,不得跟去。故此同是一样手下人,那西边人羡东边人,好像即刻登仙的一般。唐公问西丹墀:“都是长安住下么?”有几员官上来禀谢道:“小人蒙老爷抬举,也有金带前程。”有几个道:“小人领老爷钱本房屋。”有几个禀道:“小的领老爷田畴耕种,这项钱粮花利,每年赍解到老爷府中公用。”唐公听毕,吩咐把卷箱抬出来,不拘男妇老幼,有一名人与他棉布二匹,银子一锭。赏毕又吩咐道:“我不在长安为官,你众人越该收敛形迹,守我法度。都要留心切记!”众人叩头去了。唐公又向东边的道:“你们这干是随去的了么?”众人都上前道:“小的们妻孥几辈了,情愿跟了老爷太原去。”唐公吩咐开一个花名簿,给与行粮银两,不许骚扰一路经过地方,细微物件,都要平买平卖,强取民间分文,责究不恕。吩咐了,退入后堂少息。

    只见夫人窦氏向前道:“今日得回故里,甚是好事;只是妾身身怀六甲,此去陆路,不胜车马劳顿;况分娩将及,不若且俄延半月起程。”李渊道:“夫人,主上多疑,更有奸人造谤,要尽杀姓李的人,在此一刻,如在虎穴龙潭,今幸得请,死还归故乡死。你不晓得李浑么,他全家要望回去是登天了!”窦夫人默默无言,自行准备行李。李渊一面辞了同僚亲故,一面辞了朝,自与窦夫人、一个十六岁千金小姐,坐了软舆;族弟道宗与长子建成骑了马,随从了四十余个彪形虎体的家丁,都是关西大汉,弓上弦,刀出鞘,簇拥了出离长安。

    回首长安日远,惊心客路云横。

    渺渺尘随征骑,飘飘风弄行旌。

    此时中秋天气,唐公趁晴霁出门得早;送的也不多,止有几个相知郊饯。唐公也不敢道及国家之事,略致感谢之意,作别起程。人轻马快,一走早已离京二十余里,人烟稀少。忽见前面陡起一岗,簇着黑丛丛许多树木,颇是险恶:

    高岗连野起,古木带云阴。红绣天孙锦,黄飘佛国金。

    林深鸟自乐,风紧叶常吟。萧瑟生秋意,征人恐不禁。

    这地名叫做植树岗。唐公夫妇坐着轿,行得缓,三四十家丁慢带马,前后左右,不敢轻离。只有道宗与建成赶着几个前站家丁,先行有一二里多路。建成是紫舍冠红锦袍,道宗是绿扎巾,面前绣着一朵大牡丹花玄囗袍,肩上缠有一条大剥古龙金鹘兔带,粉底皂靴。向前走一个落山健,赶入林子里来。若是没有这两个先来,唐公家眷一齐进到林子内,一来不曾准备,二来一边要顾行李,一边要顾家眷,也不能两全,少不得也中宇文述之计;喜是这几个先来,打着马儿正走。

    这边宇文述差遣扮作响马的人,夤夜出京,等了半日,远远望见一行人人林:一个蟒衣,是个官员模样;一个小哥儿,也是公子模样,断然道是唐公家眷。发一声喊,抢将出来;都是白布盘头,粉墨涂脸,人强马壮,持着长枪大刀,口里乱呛喝道:“无须儿拿卖路钱来!”建成此时见了,吃了一吓,踢转马便跑。道宗虽然吃了一惊,还胆大,便骂道:“这厮吃了大虫心狮子胆来哩,是罐子也有两个耳朵,不知道西酒家是陇西李府里,来阻截道路么?”说罢,拔山腰刀便砍,这几个家丁是短刀相帮。这边建成吓得拖了鞍鞒,凭着这马倒跑回来,见了唐公轿子,忙道:“不好了,不好了!前面强盗,把叔爷围在林子里面了!”

    喜的是翻身离虎穴,谁知失足在龙潭!

    唐公听了道:“怎辇毂之下,也有强盗?”使跳下轿来吩咐道:“家丁了得的,分一半去接应;一半可护着家眷车辆,退到后面有人烟处住扎。”自己除去忠靖冠,换了扎巾,脱去行衣,换了一件箭袖的囗袄;左插弓,右带箭,手中题一枝画杆方天戟,骑了白龙马,带领二十余个家丁,也赶进林子里来。早望见四五十强人,都执器械,围住着道宗。道宗与家丁们,都拿的是短刀,甚是抵敌不住。唐公欲待放箭,又恐怕伤了自己的人,便纵一纵马,赶上前来,大喝一声道:“何处强人,不知死活,敢来拦截我官员过往么?”这一喝,这干强盗也吃了一惊,一闪向两下一分。被唐公带领家丁,直冲了进来,与道宗合在一处。这些强人,看有后兵接应,初时也觉惊心;及至来不过二十余人,遂欺他人少;况且来时,原是要害唐公,怎见了唐公反行退去?仍旧拈枪弄棒的,团团围将拢来,把唐公并家丁围在核心。正是:

    九里山前列阵图,征尘荡漾日模糊。

    项王有力能扛鼎,得脱乌江厄也无?

    不知唐公也能挣得出这重围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秦叔宝途次救唐公  窦夫人寺中生世子

    词曰:

    天地无心,男儿有意,壮怀欲补乾坤缺。鹰鹤何事奋云宵?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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