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君既已下令,旁人自不敢再多言,纪图等人虽不解魔君用意,却仍是只得依言退下。

    一行人推至殿门处,才听得明倾的声音自殿内传来,一如往昔傲然冷冽。

    “他们要来,就让他们进来。我在这里等着他们,就看他们是否真能杀得了我。”

    ·

    明倾为什么会将自己受伤的消息故意传出,宴夏始终无法明白。

    回到书房之中,叶题听完宴夏所说,沉吟片刻方道:“若当真如此,他放出这个消息,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他根本没有重伤,他放出消息不过是想引中原正道前去魔门,然后……将他们一网打尽。”

    宴夏何曾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但这样的可能立即便被她否定道:“不可能,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叶题轻笑一声,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改口道:“你相信他。”

    “是,我相信他。”宴夏毫无犹豫。

    叶题于是道:“那么还有另一种可能。”

    宴夏怔怔看着叶题,几乎与叶题同时想到了某一种可能,她一颗心突然狂跳起来,那种声音几乎要将胸腔震碎。

    叶题的话音传入耳中,清晰而肯定:“还有一种可能是,他本就想让那些人杀了他。”

    第69章

    “小爹。”长久的沉默之后, 宴夏听见属于自己的喑哑声音,她觉得自己似乎说出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但这些话又像是并非自她口中说出,她抬起头认真看着叶题, 求证一般的问道:“你说魔君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魔君,我只知道两千多年前传说里的魔君。”叶题摇头道。

    宴夏追问道:“两千多年前的魔君是什么样的?”

    叶题知道许多故事, 也听说过许多传闻, 当年在南河镇中他便是最有名的说书先生,宴夏知道他必然能给自己想要知晓的答案。

    果然,叶题沉吟片刻便道:“我也是在某处记载上见到的,魔君之所以让人畏惧, 是因为在他的眼中, 一切生灵皆如草芥。”叶题的声音冷静而低沉,一如他话中所说的魔君,“他行事疯狂, 喜怒无常,曾因为一句话便叫人界数座城池灰飞烟灭。”

    “没有人能猜得透他, 也没有人能够阻拦他。我还记得当年幸存的人留下的札记所说,在魔君的身上,你什么都看不到,又什么都能看到。在他的面前,你会觉得自己或许……”叶题想了想,准确的回忆起了那句话, “什么也不是。”

    宴夏久久默然。

    叶题低声道:“你所见到的魔君,也是这种样子么?”

    宴夏摇头:“不是,不是这样的。”

    叶题“啊”了一声,有意开了个玩笑让眼下的气氛看起来轻松一点:“看来是那群老家伙在札记里面骗人了,魔君也没有那么可怕是不是?”

    宴夏神色依然凝重,没办法给叶题这个面子笑出来,她低垂着眼,轻声道:“我所见到的魔君,与记载里所说的不一样,是不是因为……他本就不是真正的魔君?”

    说话之间,宴夏回忆起从前曾经听明倾说过的话。

    他幼时曾被逐出明家,为中原正道所追杀,后来是天罡盟老盟主叶善救了他,并收他为徒将他抚养长大。后叶善去世,身为叶善的弟子,明倾化名为宿七接任盟主之位,并以这样的身份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还记得当初她在明倾南河镇的院落中,听明倾说起过自己的过去。

    他本是个温柔得连重话都不会说的人,但为了能够成为足以领导众人的中原盟主,他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强硬而冷漠的模样。

    那时候许多人都怕他,他扮演着那样的人,以至于许久之后,纵然他已经不是宿七,人们眼中的他还是那般模样。

    他从来都知道如何隐藏自己,如何熟练的将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他是明倾,始终都是。

    只是……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闭关十年之后便去魔城与荒岛上寻回魔晶,为此与鬼门之主交手,甚至拼着受伤夺回了所有力量。后来他去往玄界,救下干爹干娘等人,身受重伤而回,之后故意放出自己受伤的消息,要让中原正道赶往魔门,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宴夏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想要理清思绪,眼前晃过的却全是临别时候明倾望着自己的那一眼。

    那时候他是不是,其实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宴夏?”叶题知道不该打断宴夏的思绪,但时值此时,他必须说些什么。

    听到叶题的轻唤,宴夏倏然回神,抬眸朝小爹望去,喃喃着道:“小爹你曾经说过,魔君是不会死的,对吗?”

    叶题一怔,点头道:“的确如此,甚至没有人能伤得了他。”

    “但他受伤了。”宴夏苍白着脸,有些失神的将这话重复一遍道,“他受伤了。”

    从不会受伤的魔君,如今却受伤了,那么这是否代表着,永生不死的魔君,也会有死去的一天?

    许多年前,她与明倾曾经在七海深渊的山洞中度过一宿,她还记得那时候明倾说过,七海深渊是魔君死去的地方,虽然后来人们才知道,魔君其实并没有死,他一直活着,用另一种方式活着。

    那时候宴夏也曾经质疑,她提起小爹曾经说过,魔君是不死的。

    她还记得那时候明倾的回应,他说,但人们必须让他消亡,才能够终止一切灾祸。

    那时候她尚且不知道明倾与魔君之间的联系,更没有想过更多的东西,直到现在,直至此时,她才隐约明白明倾话中的意思。

    魔君是不死的,但明倾不是,魔君与明倾融为一体,变作血肉之躯,便不再是永生不死的魔君。

    所以他想死,他计划这一切,只是因为,他要让自己消失,让所有的灾祸根源,都随着自己而消失。

    ·

    魔门大殿内如今一片沉寂,所有的魔兵魔将皆已被遣散离开,有风拂入大殿,卷起纱帘层层而动。

    深幽魔殿的尽头,帘幕之后,明倾于高座之中,静默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场战斗。

    殿外渐有喧哗声起,涌动着往此处而来。

    刀剑交错的动静声声入耳,明倾始终闭目不语,宽大的衣摆垂落于台阶之下,他身居魔殿高座之中,如同岿然千百年的石像,身上沉落着永恒之寂静。

    脚步声交错,越见靠近,更多的声音杂乱着靠近,打破殿内长久的沉寂,明倾终于缓缓睁眸,双瞳赤红如血,漠然无情。

    赤色光芒闪过一瞬,很快便恢复深黑,明倾视线向着大殿之外,抬手轻轻按在胸口之处。

    那里有一道伤口,那是在荒岛之上被鬼门之主所刺伤,自那日被一刀所伤,或者说,自那日收回所有的魔晶之力后,那处伤口便时时作痛,隐隐有什么东西自心底生出,攒动着要占领这具躯体。

    时间已经不多了。

    中原正道来得很快,比他所预计的还要快。

    “你就是为了这群家伙才想舍去性命?”心底里有个声音嘲笑道,“可我只看到他们从始至终都希望你死。”

    明倾眼睫微动,心绪并未为这话而有所动摇,他轻声道:“我不畏死。”

    “但毫不值得。”

    明倾不置可否,“我忘了你本不会明白。”

    殿内片刻沉寂,明倾拂袖起身,终于再次出声道:“你呢?你会怕死吗?”

    又是一瞬的寂静,随之是那道来自心底的声音:“魔君从不知畏惧为何物。”

    “是吗。”明倾回应一声,并未多言。

    魔君冷笑一声,在他心底又道:“我是不会死的。”

    明倾也笑,拂过殿内雕刻着古老符文的石柱步步往前,“来不及了。”

    眸底赤红渐渐升起,明倾无动于衷,穿过第二处石柱,继续往前走去。

    身体里属于自己的意识正在渐渐消散,他压制魔君的意识整整十年,直到现在终于已经到了极限。取回所有力量的魔君将要再次占领这具身体,但这并不重要,一切都会结束了。

    “你认为那群蝼蚁能杀了我?”魔君漠然道。

    对话之间,明倾已至魔殿大门处。

    一步踏出,阳光越过房檐漫射于台阶之上,殿内的人踏出魔殿的瞬间,下方所有战声骤然止住,所有喧嚣顿时沉寂,所有的视线同时落在了那一袭黑衣之间。

    高台之上,明倾低头看着脚下的战火,看那些熟悉的面孔,与心底的魔君对话道:“或许真的可以。”

    第70章

    当时间在记忆中留下的痕迹越来越多, 许多事情便变得不再重要,许多记忆也会开始渐渐模糊。

    但明倾始终记得八岁那年, 改变他所有人生轨迹的那场变故。

    那时候的明倾不过是明家未经世事的小少爷,约定与傅然一道上碧岚山游玩, 但他在山脚等了傅然半日也未等到人,然后他被无忧谷众人所掳走,被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

    年幼的明倾什么也不懂, 身在地牢中所能够感受到的只有恐惧, 他蜷缩在地牢的角落里,甚至因为角落处滴水的声音而不敢入睡直至天明。

    他知道明家一定会派人来救他,他一直怀抱期望的等待着,日复一日, 不知究竟过去多久。

    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意识也越来越模糊,直到后来他几乎只是茫然的在牢中回忆着从前的事情,不敢考虑当下, 更不敢再去想将来,他只能用尽所以力气去活着。

    直到有一天, 终于有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将他带出了地牢。

    他被扔到了无忧谷外一处荒野之中,再无人去管他的死活。

    在深谷里待了两天,他强撑着找了些东西果腹,然后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了山谷。

    只要回去就好了,只要回到明家, 这一场苦难就结束了。这个念头支撑着他在荒野中赶路,他衣衫褴褛终于赶到某处城镇之中,想要联络明家的人,但却没有想到,明家众人赶到之后,却并非是要迎他回家,而是要……杀他。

    他们说他早已不是明家少爷,他是中原正道的叛徒,他是害中原内战的罪魁祸首,小小年纪便手段毒辣心机深沉,他们要杀了他为中原除害。

    那些人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他甚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爹娘没有来见他,为什么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

    他仍是没有死,一些意外让他逃离了那里,从那之后他知道他已经不能再回去了,只要他出现在众人眼前,他所要面对的就是无休止的追杀,他被迫留在了荒山野岭当中,不敢离开半步,昔日的明家小少爷狼狈得像个乞丐,从起初的不甘恐惧到最后只是日复一日的麻木活着。

    直到有一天,大雪覆盖林间,他蜷缩着身子自饥寒交迫中醒来,见到了守在自己身旁的高大男子。

    “你是谁?”明倾问过这话,随之又想起了什么,接着道,“你是来杀我的吗?”

    男子听着明倾的话,拧起了眉头,眉心有一道极深的皱褶,他摇头道:“不是。”

    明倾又将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将目光落在他的腰间水囊上,枯瘦如柴的少年舔了舔干裂的唇,试探着问道:“可以给我一口水喝吗?”

    男子挑起眉峰,低头看了一眼那个水囊,拒绝了他的请求:“不行,这是酒。”

    “哦。”明倾眼中透出失望之色,但男子很快便又道:“不过我带了些吃的,你要吗?”

    明倾眸子瞬时亮了起来,连连点头,男子自怀中掏出一些干粮递到明倾的面前,明倾捧着东西小口的吃着,他吃得很慢,却像是怎么都吃不饱,他吃了很久,男子便在旁边耐心等了很久,直到明倾将东西吃完,怯生生的打量那男子,男子才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面上是略带苦涩的笑意:“跟我走吧。”

    明倾抬起头看他,月光在那人脸上投下了一半的阴影,将他的轮廓凿得很深,那时候的明倾没有犹豫,点头道:“好。”

    没有问他究竟是何人,也没有问他究竟要去哪里。

    直到后来明倾才知道,那男子叫做叶善,是天罡盟盟主,是整个中原正道的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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