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谁也没想到,政府会大规模填海,把那些早就污染干涸的河流一并填了。他们还没想到,曾经是领头羊一般难以撼动的电子制造大鳄会搬离灵芝区,依附于它的数千供应商数万打工族,全都得跟着离开。

    地就这么空出来,地就这么多起来了。那些开发商想来灵芝区,为时已晚。

    天海地产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起,就扎根灵芝区。前期生存之艰辛,卢思薇从不向外人诉说。她就像传说中的貔貅,只吃不拉,盘下无数的工厂土地。

    放眼国内,又有哪家房地产公司,如天海地产,在一线城市拥有广量的土地储备。

    正因为此,卢聿宇很难理解凌彦齐。

    卢思薇只有他这个独子,以她独霸专横的性子,富可敌国的财富和事业都将留给他。他只需好好表现,当个称职的继承人就可。

    虽说因为当年那场早恋,凌彦齐与他妈之间的罅隙,难以冰释雪融。但是那又怎样?一个合格的成年人应该懂得趋利避害。他相信凌彦齐也懂,所以这么多年,他才会乖乖地听卢思薇的话。

    只是在他看来,凌彦齐做得不够,表面敷衍而已。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不止是听话,他对事业要有野心,要主动去做,独断专行都没问题。偏偏他这个表弟,对成功对事业对女人,都无甚特别的欲望。难怪卢思薇越来越失望。

    他不懂,所以要问:“你在看什么?”

    凌彦齐只回头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地笑笑,似乎也没有多大兴趣和他交谈。

    卢聿宇不甘心,招呼吴碧红过来看:“今晚风是大,婶婶你也过来看,掀起这么大的浪,难怪彦齐这么有兴致。要不要当场做首诗?我还记得当年姑父,一壶小酒,一碟小花生,看窗外落了满山的雪,即兴而作,那首七言可真是有水平。”他望向两位客人,“彦齐就更不用说了,子承父业,中文系都念了七年,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凌礼是凌彦齐的生父,卢思薇的前夫,高中语文老师,斯文又软弱。倒是卢思薇胆子大,勇于冒险,二十六岁那年,停薪留职,从售楼员做起,一楼扎进房地产的海洋。二十多年风雨过去,她已是家大业大。卢家挨得上边,挨不上边的亲戚,全都簇拥过来。

    而凌礼,仍是那个自己眼里安贫乐道,他人眼中有如孔乙已的高中老师。

    有这样的前夫,真的不光彩。更让人不安的是,她所指望的人身上,还有这人的一半血统,甚至更多。不需要他人一而再、再而三来提醒她这样的事实了。

    凌彦齐转身过来,果然看到卢思薇的脸又沉下半分,他只想,老是这样拉着脸,那些玻尿酸都白打了。

    历经两小时,这饭局终于结束。金莲母女要告辞,卢思薇说:“太晚了,风又大,就别回d市,在酒店歇下吧。”她想了想,招呼外甥过来:“你下去安排,帮金阿姨订间套房。”

    这种事,自然是凌彦齐去更好,但她见人已急不可耐地拿起大衣要走。算了,一个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

    卢聿宇领了圣旨,即刻就拿手机出门,三分钟后回来,说:“金阿姨,嘉卉,房间开好了,我陪你们下去。”

    彭嘉卉向卢聿菡递眼色,卢聿菡起身拿包,也要一起走:“回国后都是各忙各的,难得有时间聚聚,走,去房间接着聊。”

    卢思薇一行人把她们送进电梯,再乘坐另一部电梯下去。电梯门一关,她的脸就僵了,问凌彦齐:“今晚为什么迟到这么久?”

    凌彦齐早就想好说辞:“去姑婆那里取份文件,昨天落在那里。”

    “什么文件?重要不?非要今晚去拿?再重新打印一份不就得了?”卢思薇也不是那么好容易糊弄的人。

    “不重要。”凌彦齐轻轻叹口气,“就是定安村b区的拆迁方案,也不是最终定稿。就是怕姑婆不小心拿起来看了。”

    “哦,她看到了没?”

    “没有。我压在书桌杂志下,她没留意。我的东西,她一向不动。”

    卢思薇这才作罢,又说起今日相约的女子。“你觉得嘉卉怎样?”

    “你的眼光,一直不错。”

    “我眼光再好又怎样?要你满意才行。”

    电梯缓缓下行,空气凝结不动,凌彦齐也靠着墙不再做声。

    很好,卢思薇也懂她自个生的孩子,无言即是反对。

    “曼达鞋业这几年发展是不太好,去年还退了市。金莲是继母,但你也看到了,两人关系还不错,她呢也没孩子。彭嘉卉既是彭光辉的独生女儿,便也是曼达唯一的继承人。”

    凌彦齐这才问起:“她们不是亲母女?看样子还有几分像呢。”

    一直在旁边当陪衬的吴碧红说了句:“我听聿菡说起过,嘉卉的亲生母亲是马来西亚的华侨,好几年前病逝了。”

    “我看彭嘉卉的性子柔中带刚,比起那个主持人的咄咄逼人,你能呆得更舒服一些。”

    凌彦齐丝毫不意外卢思薇知道尹芯的存在。

    “试着交往看看,不要因为是我安排的,对她有什么偏见。”

    电梯终于到一楼,卢思薇迈开步子走出去。凌彦齐刚呼吸点新鲜空气,她便扔下一句话,“那个主持人,就分了吧。”

    酒店套房内,卢聿菡偏着一头俏皮可爱的短发,问她:“怎样?我说得没错吧。放眼望去,比我哥有钱的没我哥帅,比我哥帅的没我哥有钱。”她和彭嘉卉同在萨凡纳艺术与设计学院,同是一省人,年纪相仿,兴趣相近,玩到一起是很自然的事情。这次相亲,也是她大力促成。

    女孩子做闺蜜做久了,总觉得不够亲,还要亲上加亲。

    “这,你倒是没撒谎。”彭嘉卉正待往下说,门铃响起,开门一看,卢聿宇西装革履,露出标准的男士笑容:“嘉卉,你看是不是你要的?”

    他递过化妆品袋子,彭嘉卉打开一看,“啊,你买的,比我想要的还齐全。”她转身去拿手机,“聿宇,小票呢,我把钱转给你。”

    不过随口说一句,没带护肤品,卢聿宇便问她用的是哪个牌子。她说了,人安排她们住妥,转身就去一楼专柜,帮她买回来。

    “不用了。”

    “应该要给你。不然,下次再也不敢麻烦你,连话都不敢说了。”

    撒娇又认真的口吻,看来是个名副其实,养得很好的千金小姐。卢聿宇不由得朝这张清秀的脸看两眼,从兜里掏出小票来。

    等卢聿宇离开,彭嘉卉若有所失地放下袋子:“凌彦齐,就没你这位哥哥殷勤。”

    卢聿菡一屁股坐在大床上:“他要殷勤什么?殷勤,那都是因为地位不够,好比宇哥,好比我妈,也好比我。富贵悠哉的生活全靠着我姑姑,才不得不小心伺候。他好好的太子爷身份,无人能动,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我觉得他对我,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回想凌彦齐在宴会上的不冷不热,彭嘉卉头一次对自己没有信心。

    “他对谁都那样,不针对你。”卢聿菡说,“就是因为他条件太好了。虽然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但不一样,从小我们想要什么东西,得在爸妈面前表现好,煞费苦心的要,他从来不需要。那些玩具模型啊,都是成堆成堆堆在他面前的。不骗你。上初中时他好像对天文感兴趣,我姑姑愣是在她家房顶上加盖了一个全玻璃的房子,买了市面上能买到的最贵的望远镜。我听我妈说一台就得几十万,就那样摆在她家楼顶上。然后还没半年他就出了国,再也没有碰过那望远镜。你懂我意思不?他什么都不缺,所以没有什么需求感。”

    “说来说去,我还是没什么希望。”彭佳慧垂下眼睑。

    “你怎么就不懂呢!你那一个亿的生意究竟是怎么做来的?”

    “没有一亿啦,莲姨夸张了一点,四舍五入,才七千多万。”

    “也可以啦,现在谁不吹牛?”卢聿菡拉她过来,低声说,“我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你没看出来吗?只要我姑姑她满意就行。”

    彭嘉卉眼里信又不信:“真的?”

    卢聿菡夸张地点头:“齐哥从小到大,都是乖孩子。”她笑出声来,“你知道他为什么去念中文系?他真的想去做老师,可是新加坡有规定,华文老师必须得是中文系出来的。他念了七年,最后毕业了,还不是我姑姑一道圣旨,就乖乖回了国?”

    彭嘉卉咽下口水:“你姑姑这么霸道?”

    “你今天不也瞧见了?服务员端菜上桌,声响大了点,她都骂。公司里开会更恐怖,一堆人模人样的高级总裁,全都低着头挨她训,气都不敢出。”

    彭嘉卉屏气凝神地听。卢聿菡“哎呀呀”地拍她肩膀:“你要是打退堂鼓就算了。本来我看你和我关系最好,想着我齐哥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彭嘉卉叹口气:“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有什么退堂鼓好打。改天约彦齐出来玩,我还是要看看他是什么意思。”

    等卢聿菡也走了,房内熄了灯,彭嘉卉轻声朝右手边的床铺走去:“妈,你睡了吗?”

    “没呢。”

    彭嘉卉爬进金莲的被窝里去:“妈,你怎么看?”

    金莲搂紧女儿冰凉的身子:“这个卢思薇,闻名不如见面,确实太霸道。要是你真和她儿子交往,我怕有你苦头吃。”

    “我不怕吃苦。”

    黑暗中金莲怔了怔,低低问她:“你还真喜欢凌彦齐?”

    “第一印象不错。”

    “和他妈妈一比较,是好多了,起码没遗传到她的专横。刚才聿菡说的他没什么需求感,也是有道理的。有这样一个妈妈,也该吃了不少的打,他不会把自己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摆在脸上。毕竟还不熟,你也不要过分计较他的冷淡。”

    “那我过一个星期,再约他?”时间间隔太短,显得她太热络;间隔太长,又怕人把她给忘了;一个星期刚刚好。

    “好。你要多留心。”夜已深,金莲了无睡意,“新加坡那边一直在催,要你过去,留给我们的时间,哎,不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这个周末更一章吧。

    大家周末快乐。

    ☆、011

    只有失去一切,才能换来新的身份,新的自由。

    ——司芃日记

    快到春节,定安村又空了许多。司芃去“旧日时光”上班前,特意绕了个道去找蔡昆。

    蔡昆和他瘫痪的八十岁奶奶住一起。他的父母,据说他五岁后就没回来过。每日早晨他给奶奶梳洗干净,抱下楼,放到便利店前破旧的轮椅上。便利店的女老板答应看店的同时,顺便帮他看奶奶,酬劳是一个月一千元。

    以蔡昆的工资,他只够付得起这个数。

    早间起了薄薄的雾,到九点都还未散开。蔡昆照旧把奶奶整理妥当,和司芃走在冷清的村路上。从现在开始,接下来一个月,定安村都会在最隆重最热闹的节日里沉睡。

    司芃问:“奶奶最近怎样?”

    “老样子,活不好也死不掉。”蔡昆醒鼻子,温度下降得太快,他也感冒了。刚刚司芃站在他简陋的家里,发现祖孙俩盖的仍是夏天的毛毯。

    司芃懊恼她为何要以这个话题开场。许多人心中的哀伤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她来额外提醒。

    “龙哥的生意,最近是不是不太好?””

    蔡昆讶异她会开口过问龙哥的事:“是没以前好了,他两家小额贷款公司都停业了。没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在出来混的,谁又好过了?他还是沙南的大哥。”

    难怪收心要娶麦子,司芃想。

    蔡昆再问:“你问这些干什么?”

    司芃无意隐瞒:“前几天龙哥来找我,想把咖啡店也转出去。”

    蔡昆“呀”了一声,他心里没有成本费用这笔数,只想着咖啡店开了这么多年,应该早就能盈利了。

    “等会到店里,和大家一起说。”

    “旧日时光”从没开过员工会议,这还是第一遭。司芃也不说冠冕堂皇的话:“要过年了,店里生意冷清,想找工就去找吧。找不到就先在店里呆着,反正龙哥和我说的也不是一时半会。过完年,再把转让的牌子挂出去。”

    转眼就到腊月二十七,咖啡店开始休春节的假,玻璃门横上两把将军锁,司芃和孙莹莹回到了宿舍。

    自从去年起,孙莹莹便不再回家过年。她说划不来,太划不来。要抢火车票,来回八百块。得穿一身的新,不能穿旧的,否则会被人瞧不起,衣服要两千;再给爸妈两千的红包,弟弟妹妹一人八百,其余亲戚三五百不等。以前拿现金回去,递出去会肉疼,现在微信一转账,潇潇洒洒,都不知道最后是怎么死的。

    “穷死的。出来打工都十年了,存款没上过五位数。”孙莹莹说,“还不如五千都给我爸,实打实的孝心。”

    宿舍外,爆炸声响彻云霄,却不是定安村的住户在放鞭炮。到除夕夜里,还留守在定安村的,都是和她们一样的孤家寡人,不会有这等好心情。

    来放鞭炮的是“天海壹城”的新住户,他们那边是新盖的豪华小区,是s市瞩目的房产新秀,物业管理自然严格。于是住户们都来了一路之隔的定安村。

    他们高声欢笑尚嫌不够,还得让这“噼里啪啦”声为他们恭贺新年。过去的这几年里,他们陆续搬进新居,也搭上s市房价一路飙升的那架云梯。每个早上都会笑醒起来,算算他们所持的物业财产,上涨了几个百分点。

    这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让孙莹莹无比烦躁。她压根听不清春晚小品里说的都是什么,也完全不懂观众们的笑点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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