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芃把那几张大钞放进去:“那好,多谢了,正好没有钱夹用。”

    她想把它塞进裤兜里,指腹触到右下角的凹凸,又拿出来看。如果不是个牌子,那两个英文字母就该有别的意思。

    月光被成千上百的榕树枝条分割,缝隙里洒下清辉,司芃反复摩挲那处标签,念了出来:“sp?”,是她名字拼音的首写字母。

    月影朦胧,其实谁也瞧不见谁的颜色。司芃还是别过头笑一声:“谢谢,真的谢谢你,”她晃着手里的钱夹,“专门为我做了一个。”

    她倒退着走向她的宿舍,凌彦齐叫住她,第一次指名道姓:“司芃?”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咖啡店遇到问题,不管你想接还是不想接都没关系,都可以找我,也许我能帮上忙,对不对?”

    凌彦齐想方设法说得委婉。孙莹莹懂的,司芃也都懂。他只想让她知道,他是真心实意想帮忙。

    司芃低头笑,凌彦齐话语里的小心翼翼,她都听得到。这夜啊真是太温柔,让人无法抗拒地想沉醉。“好啊。”她不敢回答太多,怕那颗颤抖的心会逃逸。

    “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说真的。”

    半晌后,凌彦齐才再说:“我今天和尹芯分手了。”

    “嗯,我在咖啡店都看到了。”

    “要是像上次那样走在一起,被人看见了,你也不用跑得那么快。”凌彦齐还从未向人告白过,只能没话找话。

    他谈过好多的恋爱,但她们都不像司芃。并没有这么多慢悠悠的时光,来让他们彼此揣摩心意。他的条件摆在这儿,也不需要十足的爱慕与情分,三分意会即可,她们懂了,就会回应。女人的爱总是要比男人来得热烈缠绵。

    司芃也懂。可是司芃不会回应。

    与主流社会渐行渐远的人,怎会拼命去追求感情或是物质的羁绊?她比他走得还要远,还要毫不留恋。反而是他越来越沉浸在其中了,他曾享受过恬静舒适的下午时光,陶醉在浓郁芬芳的咖啡和茶点间,还和她一起吹过晚风看过盛景。

    此刻只想拥她入怀。原来真正的爱站在面前,会让人卑微、颤抖,会让人无法诉说。

    司芃踢着脚下的鹅卵石,问他:“你为什么故意和尹芯说那些话?”

    “故意?也不是吧,”凌彦齐说得心平气和,“其实我真是那么想的,没到去见父母的地步,只不过说出来了。”

    司芃瞧他下午刚和女友分手,晚上就来撩另一个女人。虽然不关她事,她还是提醒他:“可你伤害了尹芯,她冲出去时我都看见她哭了。”

    “一直骗她,那就不伤害了?”

    是啊,男人故意为之的欺骗不是更可恶?

    司芃词穷,她多少有点质问不满的意思,凌彦齐的脸庞依然清隽柔和。她纳闷,一段恋情以吵闹结束,多少也该叹息怅然,当初又没人逼着他和尹芯交往。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全身而退,变成和她一样的旁观者。

    “你说得好无辜,难道只因为爱,就必定要承担被伤害的痛苦,难道你谈过的每段感情,你都不会被伤害么?”

    凌彦齐脸色一僵:“你不都说了,要有爱,才有被伤害的可能。”

    “你承认你没爱过尹芯。”

    “我承认我的爱,还不够到能被伤害的地步。”凌彦齐越说越苦涩。他今晚来,可不是想打造一个无情的男人形象,眼下是越来越像了,也许他本来就是。可司芃在乎么?她不应该在乎,就像他不在乎她背后的那个影子一样。

    “司芃,你刚才说未来什么样,没人能知道,我承认这话是对的,但有时候又不对。无论谁,和一个人交往,对感情都有会预先的判断,是吧?虽然有点太依靠直觉,但往往没来由的准确。”

    司芃听明白了:“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走不下去,所以要确保自己不受伤害。”

    说完她就呆住,怕受伤害而保护自己,这不是很正常的人类心理和行为?这些年她不也躲在永宁街的一方天地里,对所有事都不闻不问,凭什么对凌彦齐提情感和道德上的高要求?“对不起。这是你的事。”她赶紧说。

    浮云遮月。凌彦齐摇头,侧脸望向那更黑的巷道里。“你没有说错,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又望回来,浮云散开少许,她瞧见他神色,仿佛这夜里的黑都进了他眼眸,真挚又莫名忧伤,“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给这个机会。”

    司芃嗯一声:“什么机会?”

    “被伤害的机会。”

    第二天一早,孙莹莹就问司芃,她和凌彦齐之间有什么进展。当然这不是原话,原话要糙得多。司芃说没有。她不打算找事,也不想留什么念想。

    孙莹莹说了句:“你干脆出家得了。”就没再来烦过她。

    司芃也不打算给凌彦齐——他想要的机会。

    她只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他与这个世俗社会偶有的疏离。他们之间最好的距离,就是这样相互观看着。走得太远,与陌生人没什么分别,走得太近,……,凌彦齐不说了么,他有预判,他不说喜欢或爱,不说要在一起,也不设想以后会幸福,普通男人大概都会那么表白吧,神情迫切,言辞坚定。那是因为他清楚地看到,被伤害才是归途。

    许久,司芃都没有这样哀伤的时候。为自己,也为凌彦齐。

    司芃的回绝,凌彦齐也不意外。他比想象中的还要卑微慌张、懦弱犹疑,难为司芃还能听懂。他忆起那晚,月光洒在司芃脸上,鼻梁两侧留下忧伤的阴影。她后退进幽暗的楼道,说:“你还什么都不了解我。”

    凌彦齐低头一笑,心想了解也得要你给机会,不是吗?再抬头,司芃已消失在楼梯拐弯处。楼道口的声控灯亮了,一直到五楼,然后全都熄了。

    世界重新归于寂静,只剩头顶的月光。

    他没有开车回市内,就在姑婆这边睡了,第二天直接去公司上班,也没来得及吃早餐。肚子里少点糖分,碌碌无为一个上午。还好没有正事,只是去听会。

    回国这两年,凌彦齐在不同的基础管理岗上轮岗。去过招拍挂和施工现场、做过产品标准化研究、参与过预决算、统计过销售数据。

    什么都懂一点,什么都不精。这是卢思薇对他在一线岗位辛苦工作的评价。但她还是发现了儿子的优点。虽然不甚用功,但记性和逻辑真是好。

    那是2015年的10月9日,下午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卢思薇便翻开堆积如山的报告。其中便有凌彦齐提交的一份销售报告。压根就不是什么重要的报告,只是卢思薇想看看他做得如何。这一细看,两眼都恨不得能喷火,立马就把人叫上来:“这数据,你觉得合理么?”

    凌彦齐摇头:“不合理。”

    “不合理你还往我这里交。”卢思薇想,你要不是我儿子,现在就可以走人了。

    凌彦齐面不改色:“不管是纠错还是完善,都要时间,起码半天。可你现在就要啊。而且很多项目经理这几天都在开会,压根就不理我们部门的人,那数据都是让底下的助理秘书,随随便便报上来的。”

    “有这事?”卢思薇指了指大班桌上的电话,“那你就在这里打电话联系,你认为数据有问题的那些项目,一个一个来。”

    2015年,天海地产总共有两百多个在售或预售的地产项目,对应着的是两百多个项目经理,还不止,谁都知道地产项目耗时长,这些项目经理,起码有三分之一变更的可能,不是离职就是调岗或是兼任。

    经济发达地区的员工还好说,有交接工作的觉悟,三四线城市以下,有时候问新来的项目经理,屁也问不出来。

    卢思薇本想从人力资源部调一位同事上来协助凌彦齐,他笑着摇头说不用,还说:“你这电话,就是尚方宝剑。”

    那天下午她没事,就在办公室看儿子打电话。她本不看好他,却发现,他去销售管理部才一个来月,各区域楼盘的销售情况,甚是清楚。

    她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个楼盘的销售数据,和他们现在提交的不符?”

    凌彦齐答得轻巧:“因为他们发过邮件啊。”

    那些报喜不报忧的邮件,卢思薇从来不看。她又问:“你平时没事,就盯着这些邮件看?”难怪,她每次去巡视,都觉得他只是坐在办公室里无聊发呆,浪费生命。

    “不是。去了销管部才看,以前从来不看。”

    卢思薇“哦”一声,这才像她儿子,不肯额外多用一分功。

    她还以为,没有人事专员来帮他,他得去系统里翻通讯录,满世界找项目经理。也不用。数十个数据有问题的项目,前任、现任经理是谁,姓甚名啥他都知道。直接打电话过去,开门见山就谈论到疑问点,单价是否估得太高,销售面积是否算错?虽然文绉绉的没甚气势,但也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言简意赅。

    她也是多事。关于儿子的进步,事无巨细的都想打听,又问:“你怎么知道,这个项目得找上一任?”

    这也要问。凌彦齐叹气:“这上面不写了尾盘?我看过人事部的公告,就是这个楼盘的经理,升任区域高级经理,找他当然更靠谱一些。”

    “这你也留意?”整个天海集团,上千名的高级经理,每个都要关注,哪还有时间干事?

    “也不算留意。就是瞄一眼而已。”凌彦齐耸肩回答。瞄一眼都记不住个人名,也对不住他念了七年的中文系。

    这一下午,就算凌彦齐是记忆上佳、逻辑清楚,也还剩七八个项目没法核对清楚。

    卢思薇听他打电话,滔滔不绝地讲,怕是这两年都没和她讲过这么多的话,觉得辛苦,还给他泡了茶。想骂娘,骂那些特会在她面前察言观色的经理的娘,但忍下来后,又觉得那是凌彦齐必须经历的苦。他太顺了。一来公司就接副总裁的任,会摔大跟头。

    他得实实在在的在下面多干几年,知道这群人精是怎么想事的,才能既拉拢他们又对付他们。

    到下班的点,凌彦齐不再打电话。卢思薇的心又痒痒的。记得他小时候,外公就说过,这孩子推一步走一步,不推了便只想躺下来。下班怎么啦,下班后还可以加班呀。她看着他说:“现在怎么办?”

    “再打电话也无济于事了。要不,我给你个数吧。”

    卢思薇指指电脑屏幕,上面还有一堆的问题:“你怎么给数?”

    “我先给你个大概的数据,然后接下来一个星期,我会让销管部,把这些原始数据再核一遍。这些年公司的基础管理确实很弱,就以这次的统计指标,来做一个标准化。”

    只能这样了。

    凌彦齐盯着满屏的数据,想了好几分钟,然后拿了干净的a4纸,利落简洁地写上:“预估全年销售面积3300万平方米,销售金额4750亿。”

    ☆、024

    老天给了我们每个人一副拼图。有人运气好,拿到完整又漂亮的拼图,只需要一片一片拼起来,就很好看了。有些人拿到缺角的拼图,一生都会觉得不完整不开心,总想着要把缺憾补起来。前者很少很少,后者很多很多。

    我都不是。我把拼图弄丢了,既不知道丢了多少,也不知道还留多少,干脆就不玩了吧。

    ——司芃日记

    卢思薇眼神在屏幕和纸张间来回往返,两者数据差好多:“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凌彦齐盖上笔帽,指了指那些蓝色方框:“他们的数据,我还是不放心。”他有自己的判断。

    卢思薇将纸轻轻放在桌上,凌彦齐最后给出的数,和她所想几乎一致。但她的判断,是建立在对房地产行业,对公司项目二十余年的了解上。凌彦齐呢?

    凌彦齐没有等到这次统计最终出来的数。因为隔两天,他就被调往天海集团正在大力发展的商业地产部门,也是高级项目经理了。

    升得好快。卢思薇为此专门对凌彦齐说过:“商业地产涉及到的方方面面,比住宅更复杂。毕竟二十多年来,公司做住宅都已经标准化,遇不到什么真正难以解决的问题。定安村b区是你负责的第一个商业项目,当然它现在还没拆迁完,你所做也有限。你不要有包袱,也不要畏难,做好了自然是你的成就,做完蛋了,我也托得住。以前你专做基础事务,从现在起,我还希望,你要学会看人。事情做得好与不好,跟人是有很大关系的。你不用去管具体事务,放权下去,学会倾听各方意见,不被鼓动,深思熟虑,再做决策。”

    凌彦齐呆一会,有点伤感:“妈,你才五十三岁。”

    “那又怎样?你能这几年就能顶得住?未雨绸缪,怎样都不算早。”

    商业地产部门呆了半年,的确没有住宅部那边死板沉闷。许多事情可商量的余地更大。因为也有十来个的下属,凌彦齐是能不出外勤就不出外勤,除非他呆闷了。

    定安村b区的前期设计,做得也都差不多,奈何拆迁太慢,影响报送批文。他派人去催,拆迁组一瞧他们挺闲的,愣是找他要了两个人过去帮忙。也因为太闲,只要一开高级点的会,卢思薇就爱派人叫他上来旁听。

    旁听个啥,听得他昏昏入睡。好不容易挨到十二点,赶紧下楼去公司食堂。卢思薇非要他去附近一家东南亚菜餐厅。饥肠辘辘地赶到那,一看,管培康和卢聿宇也在。也没错,到哪儿,都有这两人。

    管培康正拿菜单看,见他来,说:“彦齐今天真是赶上了,这家新出了不少娘惹菜。”

    s市还真没几家像样的东南亚餐厅。凌彦齐找服务生多要一本菜单翻:“要一份海鲜叻沙面,辣炒和牛,肉骨茶,甜点?煎蕊好了。还有炒蟹没有?也给我来一份。”凌彦齐很快点好餐,把菜单递走。

    卢思薇心情不错,笑着说:“我们彦齐做事,要是和点餐一样有效率就好了。”

    凌彦齐把自个餐具摆好,也不言语。反正有卢聿宇在,万事都有他来伺候。菜品依次上来,大家边吃边聊天。卢聿宇说:“姑妈,今日收到海达公司董事长陈龙的结婚请柬,就这个周四,我们要不要去?”

    凌彦齐竖起耳朵听。卢思薇问:“陈龙是谁?”

    卢聿宇说:“就是灵芝区那个被抓走的城管局局长陈伟和的干儿子。”

    “哟,还在蹦跶呢。”卢思薇不以为意。

    凌彦齐瞥了请柬两眼:“这个海达贸易做什么的?”

    “海达贸易?”管培康轻笑两声,“就是个壳子罢了。人可是在沙南横行十几年的大哥,黑白两道都混得开。只是干爹落马,没那么容易死翘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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