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凌彦齐总以为,司芃离家出走,有她个性太过刚强的缘故。亲人的伤害再大,也会有爱意一点点弥补。现在才明白,来自他们的伤害,并不亚于肉身凌迟。连他这么懦弱的人,都想离家出走。

    “她知道我要去新加坡和别的女人结婚,可她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她曾说过,身份这种事,是最虚伪,最没必要介意的。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最酷的人。你不教过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我喜欢的也是这个人,而不是她的过去。因为喜欢这个人,连带着她的过去,我也喜欢。”

    “彦齐!你为什么这么天真!这种话你也信?她还想跟你在一起,是因为你的钱,你的地位。”

    是呀,有谁会相信呢?凌彦齐想,无非我们两个都是痴人。

    这场谈话没有谈完,就不欢而散。凌彦齐去上班,向主管上司递交辞呈。项目公司的总经理苦笑地看他:“你的辞呈我敢接吗?我和老林说吧。”老林是集团人事总裁。

    到十点,张秘打内线电话,让他去卢思薇办公室。

    “你辞职想干什么?找那个女人?你知道她在哪儿?”

    “不知道。我只是想换一种过法。”

    卢思薇的脑袋隐隐作痛,可又不能再朝他发脾气。昨晚凌彦齐缺席宴会后,父亲、大哥,还有阿康,虽然都没开口说她做得过分,但眼神表情已泄露他们的立场。

    管培康问她,为何事先不找他商量?他以为,她只是想以司芃逼凌彦齐早点结婚,并没有对人下手的打算。

    她回答:“彦齐都已经结婚了,我怎么可能再忍下去?”她连夜坐飞机赶回s市,把这件让她夜不能寐的棘手事情处理掉。

    不能假手他人,谁都帮不了她。

    “那个和郭柏宥分分合合好几年的歌星嫁人后,郭义谦不也让他四处浪了一年?”卢思薇扶着额头沉思一会,只要那个女人不回来,她愿意对儿子低头一次。

    “你去度个假散散心。嘉卉那边我会做工作,让她少打扰你。”

    凌彦齐笑着摇头。“我哪儿都不去。你不要想着把小楼拆了。”

    “小楼?你和姑姑都怎么回事?那栋楼有什么意义!”卢思薇想起在司芃手机里发现不少司玉秀的照片,“和这个叫司芃的,有什么关系?”

    “她当然不是刘星梅。”卢思薇查到,凌彦齐也不意外,但他也不着急,那颗心里面的“在”字是他的定海神针,总有一天,司芃会开口向他诉说。

    “她说自己是司玉秀的亲戚?证据呢?就这么一个烂借口,把你和姑姑都套进去了?”出自商人的本能,卢思薇也不信。“你真要为了这个女人,和我一直吵下去?”

    “我没有和你吵。我只是想离开。”

    “不可以。”

    “我不是来求你同意的。妈,我乞求过你。”

    声音突然就高了,凌彦齐也被自个突如其来的情绪吓到,他悲怆地笑出声来。

    他终于知道很多事情不是靠妥协便能得到解决,只是这代价未免有点大。

    “在新加坡,你要我和嘉卉结婚注册时,我说过的——你不能动我的人。你那时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宁筱。”

    “为了你,我把她至于何地,你以为我心里没数吗?你要真的怕失去我,就不应该动她。哼哼,在我的世界里,无论哪样事情,只要不符合你的想法,你便能让它寸草不生。”

    他想起和司芃在咖啡店门外吹冷风的那天,她介绍自己的名字,冷风中下巴微扬:“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所有事情都是命中注定好的。他总有一天,必须走去那片原野之上。

    “这半个月我会把工作都交接好,不管你批不批,我都会辞职。你不用管我去哪儿。你清楚新加坡的法律,所以非要我在郭家注册,结婚三年内我离不了婚。算了。毕竟这些年,我也花了你很多钱。这桩婚姻既是生意,就当还你钱。拆迁协议我已拿回,定安村里除了小楼,你想怎么盖都可以。和景峰的合作开发协议,我明后两天就送到你手上。其余的,我不会再参与。这三年里合作到什么程度,能挣多少钱,得看你手下那群人的本事。”

    ——————————————

    司芃真的只在蔡昆宿舍呆一晚,第二天吃完早餐后便走了。

    出门走上两百米,便看见有楼的墙上贴了房屋出租的小广告,很轻易就找到一间十平米的合租房。房价一路飙升,房租也水涨船高,一个月便要一千元。

    把行李从蔡昆宿舍搬过来,在全新简陋的床上无眠了一晚,司芃便出去找工。她去过健身房,艾瑞克不停地和她说对不起。

    没关系。灵芝区里,谁能和卢思薇硬碰硬呢?她也不碰,她绕着这个女魔王走。

    去移动通信的营业厅里一问,开个新的手机号码都得实名。她想了想,没要,找人买了个现成的手机号。

    天气转冷,司芃也不想像以往那样靠硬扛过冬,无印良品的店里买了几件男士的浅灰色套头毛衣,穿在t恤外面,软棉轻盈,风口里站着,不再觉得风是贴着前胸后背过的。

    人行道等红绿灯时,她眼睛不经意往右后方一扫,又看见那个瘦小的、不怎么起眼的灰衣男子。虽然这几天,她的活动范围不算大,但也不至于三天能碰上五回。

    司芃心叹,卢思薇,你也是黑社会起的家吧,竟然还派人跟踪我。这种一切都在人掌控中的感觉真不好受,难为凌彦齐能忍二十七年。

    想要甩掉人,只能离开这里。

    她把背包打开看,证件、手机、钱包、日记本,和那张百万支票都在。还有今早刚从行李箱里翻出来的羊绒围巾。司芃摸一把,质地柔软得像是那个人在耳边悄悄说情话。天气再冷一点,她就能围上了。

    东西都在。很好,和人约好的面试不去了,连宿舍都没必要再回去一趟。

    这一年她搬家真是越搬越清爽,搬到孑然一身。

    过马路,随意登上一辆公交车,灰衣男子跟上来,站在车门处拉着吊环。司芃望着他笑,还朝他耸肩。

    男子不动声色地拿出手机,敲几个字后再把手机塞回兜里,靠着栏杆,背对司芃。

    哦,业务不做了?肯定还有别人。跟了陈龙四年,司芃也是见识过一些东西的。坐几站路便到定安村,下车后她直接开跑测试。灰衣男子有点吃惊,脚下步伐加快。

    司芃回头扫视,左后方的出租车里窜出一个男人,朝她身后奔来,看来是第二个。跑到路口,她一拐弯便跑入永宁街。她不知道凌彦齐已回来,但她知道,越靠近小楼,对跟踪者的心理施压越强。果然,第三个人也奔过天桥。

    她穿过定安村,到达另一边的公交车站。在村子里追她跑的人,最多时有三个,两个跟丢了,最后加入的那个人,体力不错,或走或跑,一直咬着她不放。

    前方有一辆即将出站的公交车,车门关的那一瞬间,司芃身手矫健地挤进去。跟踪的男人直接冲到马路中央,拦住一辆出租车。

    早上班的高峰,这辆公交车上满是人。司芃靠着车门喘气,心道得想办法赶紧甩掉这个,否则他能拉来更多的人,没完没了。

    公交车开往市内。所有进入市内的公交车,因为不走高速,都必须经过一个停用的边检站。车辆在此汇集,常年壅塞异常。为寻求解决之道,边检站被拆后,建了庞大的公交车站,公交车在此必须与其他车辆分流,进站出站,还可以从站内掉头行驶,而社会车辆在进入直行通道后,一千米以内都没有回头的路。

    司芃站在车门口,看着身后那辆出租车被迫驶入其他车辆道路,越来越远。她用力敲打公交车门:“师傅,快开车门,我肚子疼。”

    “都还没进站,等等。”

    “都堵成这样了,哪还能等到进站。你先放我下去。”司芃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撑着车门。其他要去上班的人,也等得心焦:“师傅,快开门,她不行啦。”

    师傅无奈,按下开门按钮。司芃箭一般地冲下去,冲上天桥的上行扶梯,拨开拥挤的人群。相隔四个车道的出租车此刻也开了门,那人冲出来。

    司芃朝前方大声地喊:“借过,借过。”时间就是生命,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天桥,搭乘扶梯下去时,眼见跟踪者已在那一侧的上行扶梯,直接从半空跳下去,手利落地撑到地上。

    真赞,好久没练,技艺还没丢。

    正好有一辆非法摩的停在路边,司芃直接跨上后座。“师傅,给你三十块,开去灵芝区长途汽车站,要快,不然我赶不上车。”

    摩的绝尘而去。那个男子在天桥上拍栏杆,气急败坏。关口堵得这么厉害,有援兵一时也赶不过来。

    司芃伸了伸长腿,把包反背到胸前。哼,拿对付凌彦齐的招数来对付我,还嫩了点。

    到了灵芝区长途汽车站,司芃还没想好去哪儿。那些地名都不在省内,太远了,她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北方。她怕走得太远,喜欢上这种散漫悲观的生活,真把凌彦齐给忘了。

    站外就是公交车站,这儿已靠近d市郊区,公交车中一大半都是私企运营的城际往返巴士。司芃心道,那就去d市吧,等避过这阵子,她还能想回来就回来。

    车上有人售票,问她:“去哪儿?”

    司芃一愣,下意识回答:“黄田。”说完,只觉一股气流无端猛烈地侵入鼻腔。她赶紧捂着口鼻咳嗽两声。售票员说:“黄田八块。”

    “要坐几个站?”司芃把钱递过去。

    售票员利落地撕票,找零:“二十来个,到了叫你。”

    司芃把包抱在怀里,看车窗外的景色。

    s市与d市的郊区,其实没什么明显区别。视线想放远一点,就被山林阻挡。

    山林与公路之间,看到二三十层高的簇新楼宇,便是要价几百万的商品房。四五层楼,没有阳台和防护栏,只见一个个正方形的窗口,便是厂房。还有些七八层的楼,一看就拥挤脏乱,便是像她这样的打工者群聚的地方。

    很容易区分的。属于市政的路都修得宽敞平整,属于市政的路边绿化,都有迎风招展的美意。只有那些毫无美德的在城市的血脉和器官缝隙里求生存的蝼蚁之家,会理所应当地成为规划者心目中的顽疾和毒瘤。

    卢思薇看她的眼神,好像她也是毒瘤。

    ☆、095

    伤害我的人我可以原谅,伤害你的人呢?我怎能原谅!

    ——艾米莉朗勃特呼啸山庄

    司芃靠着车窗睡觉,醒来时,公交车已驶入黄田。其余乘客早已下车,售票员见她醒了,问:“你是去黄田市场?还是曼达?”

    “曼达还有几站?”

    “两站。”售票员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冲司芃笑笑,“你来这边找工作?”

    “我就过来看看。”

    “朋友,还是家人在这边?”售票员拿过随身杯喝口水,舔舔嘴唇:“我姑姑和姑父,以前就在曼达。”

    “他们在曼达做什么?”

    “我姑姑在车间,我姑父是财务。二十年前,他们就进了曼达,去年底拿了几万块的遣散费走了。真是可怜,我表弟还没念完书,他们就下岗了。本来他们呆这么多年,和曼达签了无固定期限的劳动合同。有什么用?还不是说遣散就遣散。”

    “遣散?”司芃心道,曼达现在经营这么差劲?“曼达不是国内女鞋市场排名第一吗?”

    “今非昔比咯。”前方的司机也搭话。“以前这个市场第一,是它独占。现在呢,市场都被其他品牌瓜分了。”

    “你这么熟悉?”司芃问司机。

    “怎么可能不熟悉,我以前也在里头上过班,保安队长。它生意最好时,厂区有六千多工人。现在呢,就是个壳子,它自己做的鞋包很少了,全是外包。”

    司机叹气:“以前讲起黄田,大家都只知道曼达。想应聘进来打工的人,从车间一直排到大门口。现在你看这一片,人少了好多。”

    “怎么会差这么多?”司芃心想,自己才走五年,彭光辉这是要破产了吧。

    好像以前那个破学校里,专门有老师和他们讲过公司破产清算的法律条文,可她根本没好好学,也不知道彭光辉破产,会不会还要她去还债。

    去你妈的,老娘改名换姓好多年,谁还搭理你。

    司机接着讲:“自从郭董走后,彭总就被人带上歧途,觉得做鞋子做实业,挣的利润少,老想改行做房地产。他把资金都调去房地产公司,没想第一个项目就碰上金融危机,亏了不少钱。”

    司芃没听见司机后面说房地产的事,只听到了他说“郭董”,她不确认这个“郭董”是否就是她熟悉的那个人。“那个郭董,你们熟吗?”

    “怎么不熟,她是彭总的太太郭兰因,郭董事长。当年她在时,厂子里不知道有多兴旺。她一来厂区,我手底下的保安个个都欢喜,郭董好,郭董好的敬礼。她不去办公楼的,总是先去车间。”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试验田进一步扩大,d市黄田区也加入对外招商引资的队伍。曼达虽是彭光辉夫妻两人创立,但因其太太郭兰因是新加坡籍华人,投资开厂都是以她的名义进行,以便能争取到更多的税收优惠和政策倾斜。

    曼达成立五年后,不再满足单一的外来委托加工业务,创立了旗下第一个女鞋品牌“范儿”,从设计到生产到店面铺设,一条产业链就此打开。

    正好税收减免年限到期,曼达当年为地方财政缴纳了一笔可观的税款,政府也兑现几年前的招商承诺,在黄田拨给曼达一块挺大的工厂用地。

    政企关系融洽,曼达扩大规模,首先雇佣的便是当地的失地农民。这位司机便是。

    那会的黄田人,虽然也经常能看到香港澳门回乡的同胞,但大多数都是辛勤工作的普通人,没有彭光辉、郭兰因这样惹人关注的好气度。

    尤其是郭兰因。大奔车进了厂区,停在办公楼前,她弯腰从车厢里出来,就像是从港台电视剧里走出来的大小姐。她总是笑眯眯的,和所有人打招呼。烈日下汗珠子从额头掉进眉毛里,也不会想着要赶紧跑进办公楼里吹冷气。

    那真是他们从未见识过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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