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爬上堤岸,躺在那里休息,碰上陈龙手下在岸边交接一批走私的电子产品,不由分说把她抓回来。知道她是小楼里那位阿婆的外孙女,龙哥没怎么为难她。她还是软塌塌地倒在地上。被人背去医院里一查,轻度颅脑损伤,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脑震荡,医生建议静养一个月。

    黑社会常去的理发店,剪头发的水平可想而知。店里最好的托尼总监,面对她狗啃似的发型也无能为力,只能剪个比男生头发稍长一点的寸头。

    一剪完,司芃不止觉得头轻了,还觉得镜子里那个俊俏的小男生是个全然陌生的人。不过半个月,她两腮的婴儿肥神奇的没了。

    陈龙的小马仔也凑过来看几秒,说:“够帅啊,你。”她听了之后更开心,开心自己剪了寸头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托尼说:“只能先这样,妹妹等头发过肩以后再来做发型,一定很好看。”

    但是司芃再也没让头发长过下巴。

    “阿卉,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回来?”凯文的问话,打断司芃的回想。

    她指着湖对面的别墅:“那是我的家吗?那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家。”

    “那你也可以回新加坡。”

    “我阿婆和我妈奋力挣脱的囚笼,我为什么要回去?一个一天也没养过我的老头子,凭什么打电话来训我?他算哪根葱?”

    手机在海水里报废,司芃找小马仔要了个旧手机,sim卡放进去,竟然能用。一开机便接到郭义谦的电话,让她回新加坡念书。头本来就晕,被他这一念叨,更晕,直接回骂“念个鬼书。”好像还骂了别的话,那个老头摔了电话。司芃摇头,想不起来了。

    紧接着彭光辉的电话也打进来了,更不想接。她只要稍稍集中精神,陈洁站在海堤上和她说的那些话,就会钻进她的脑子里。活到十八岁,第一次体验脑瓜子被某种虫子咬穿的痛感。

    “当初你妈妈走时,有没有和你说过,会有遗产留给你。”

    “说过。一堆的条件,听得我都烦死了。人都要死了,挂念那么多身外事做什么?”

    她的青春期里,烦躁与莽撞是如影相随,仁慈怜悯是丁点没有。那是妈妈最后的话,她都没想过要仔细听,好好听。

    哦,她只听了一件事。她妈问她,知道阿婆以前是做什么的。她满不在乎的口气:“富人家的姨太太。”

    “她以前是自梳女。她本来是和姐妹约好一起过晚年的。等她要走时,你也大了,你要帮她料理后事,她不会想要你外公那边的人来,也不要你爸爸来。你阿婆不想再欠他们任何的情。知道么?”

    “你没想过要回去领吗?”凯文再问她。

    “她说我如果做不到,所有遗产都会捐给慈善会。”司芃心道,捐就捐吧,金钱用在穷人苦人身上,比被她这种混蛋乱花光要好。

    阿婆走前问过她的打算,问她愿不愿意回新加坡。她也摇头:“阿婆,我很快就十八岁了。”四月中旬阿婆过世,她一个人料理完所有后事。反正一年多前已看过一遍,正牢牢记在心中。然后她便想出国去找凯文,凯文那时已在萨凡纳艺术学院。

    那一年的六月十三日是她的生日,十八岁生日。六月九日她将飞去美国。而六月三日,她在海里。六月的海水虽然冰凉但不刺骨。海水卷着她,抛回岸边的礁石。海水倾覆了她所有幼稚的想法,也席卷了她的过往和未来。

    十八岁即成年。侥幸自己命大之后,她也不想要找谁报复。她体验到一种冷冰冰的自由,再也无人管束,再也无人可以管束她。终于可以去过另外的人生,与彭无关,与郭无关,她只认可她身上流着的“司姓”血脉。

    “那被别人领走,也无所谓?”凯文苦笑,“阿卉,你还恨我和小洁吗?”

    “你们值得我恋恋不忘吗?”

    凯文眯眼想了想:“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四月份,我考试完休春假回来,你说你也要去萨凡纳。你那个时候的处境,让我很难把话说出口。我想出国对你来说也是个好事,换个环境,……”

    “不是。”司芃打断他,“六月三号,你没在国内吗?”

    “那天我去海边找你们,只看到小洁,她说你先走了。”凯文将烟拽在手里,低着头,不敢直视司芃。

    司芃并不意外凯文的反应,其实他都知道,只是他不再有直面血淋淋的勇气,他也活在别人为他打造的假象里。

    “我那会在海里,正好看到你和她离去的背影。”

    司芃说得越平静,凯文心里的不安越多。他终于问出来:“陈洁推你掉到海里的?”

    “你说呢?我是会自己跳到海里去的人吗?我游泳游得很好,不会寻这么一条死路。”其实怎么掉入海里,就那个片段,司芃到现在都没法回忆起来。她只记得陈洁得意又狠毒的眼神,只记得自己伸手就是两巴掌。

    凯文猛地再吸两口烟:“我在岸边时,她没告诉我你在海里,不然我一定不会丢下你不管。等过两天我们找不到你人,她才说你失足掉进海里。我们也知道你水性好,应该不会出事。也许你在生气,所以才不肯回来,她又很慌张,所以谁都没再追究她……”

    看着司芃平静的脸,他没法再狡辩下去,也没法再欺瞒自己,这么多年他喜欢的是一个满嘴谎言、心思深沉的女孩。

    “你们还在一起吗?”司芃问他。

    “怎么可能?我这样萎靡不振,她早就看不惯。我妈以为她是你,撒泼打滚不许我们交往。她相亲相到一位很不错的,结婚去了。”

    “她要结婚了,你就只会来这里看看?”

    “你知道和她结婚的人是谁吗?”

    “没兴趣。”司芃问他,“知道彭光辉被他们送到哪里去了?”

    “疗养院。”

    “狗屁疗养院,我不信。陈洁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

    “好,正好我也不想见她,你帮我弄到疗养院的地址,没问题吧。”司芃大拇指在新手机的屏幕上划过,“我给你留个联系方式。”

    ☆、098

    捐款麦子

    为了自己,我必须饶恕你。一个人,不能永远在胸中养着一条毒蛇,不能夜夜起身,在灵魂的园子里栽种荆棘。

    ——王尔德自深深处

    湖边的风吹一路过来,遇到岸边的树,呼呼声歇,树叶间摩挲不止。凯文仰头朝天,两只手都捂着眼睛,松开后,司芃已经离去。

    若不是不敢正视这个现实,不敢正视他心中那位温柔又自卑的女孩,已变成另一个面目可憎的人,他何至于颓废荒唐到这个地步?

    司芃出了庄园,路边一家快餐店里吃午饭。从包里掏钱结账时看到那个白色信封。

    有钱她也犯愁。现金支票的期限只有十日,很快就到期。她唯一的银行卡在麦子那里,想要收下这笔钱,就必须重新办一张卡,办卡得要身份证,得留手机号码。而她现在不想留下任何行踪、和资料。

    要不,转到卢奶奶那张卡里?可她没人身份证。

    干脆不要了,让它过期?不行,被人打这么一巴掌,一百万她都觉得亏了。

    要不,捐了吧。反正不能让卢思薇这一百万在她手上打个转,又收回去。

    司芃坐公交车去d市儿童医院,那是她妈还在世时经常去的地方,尤其是曼达上市她不再管公司事务之后。

    那儿收治的大多是打工者的孩子,不管得什么病,只要单次花费超过两万,就会有家长弃疗。而更多的家长在花光积蓄或向周围亲朋借遍后,也会不得已做出将孩子带离医院的举动。因为能力和见识的不足,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向各类公益组织求助。

    她妈也做慈善,从来不是捐钱了事。在了解到国内申请救助的手续严苛而繁琐后,她直接和一家有官方背景的儿童慈善基金合作,在这家医院以曼达的名义设立大病专项基金。

    那些家庭拮据的病儿家属,都可以在医生和护士的帮助下直接填写救助申请。

    只不过,金钱总是有限的,不能囊括这些病儿的所有医疗花费,尤其是运营一段时间后,会有很多病患和家属慕名而来。

    她妈在医院的管理楼里也有一间办公室,专门用来审核这些资料、面试家长,询问主治医生病儿病情和治疗方案。

    有时候她也带司芃去,大概想要这位花钱如流水的大小姐看看人间疾苦。

    司芃只翘腿坐沙发里玩游戏,见妈妈看资料时还在揉太阳穴,撇了嘴说:“哪有人像你这样,做好事都做得心累,直接捐给医院,让他们自己去弄,不就完了?”

    “他们会造假。”

    “医院?”司芃首先想到的是,医院会给那些根本不需要救助的对象开绿色通道。

    “不止。”她妈晃晃手里的申请表格,“他们也会造假。”

    “靠。”司芃指着已关上的门,“就刚刚那对夫妻?特意穿那么破来骗钱?”

    “骗钱算不上。”她妈抬头冲她笑,“就是一两万块钱,对他们很重要,舍不得自己出。”

    “要是我们不给呢?耽误孩子病情怎么办?难道这一两万块,比孩子的命还重要?”

    “也许。”她妈无奈地说,“看多了心会变硬,有时候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钱给拨下去。毕竟不是搞慈善的专业人士。”

    “那你找专业人士来帮你管理,不就好了?”

    “国内找,我没那么信任别人。要不,小花,你去念个ngo的专业如何?”

    “你还想要我管?不怕我把钱全给花了?”

    “左右是花光,被亲女儿乱花,比被别人乱花,心里要舒服点。”

    到了医院,还是那间办公室。“中华xxxx慈善救助基金会”的牌子还在,“曼达慈善”已撤下。推门进去,里面有三位中年女性。两位在对账目,一位靠窗敲键盘。地上横七竖八堆摆满袋子和纸张。与和她妈在时的整洁干净,宛若两个世界。

    她们都转了脑袋过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司芃。

    司芃问:“曼达和你们合作的那个儿童大病救治基金,……”

    话还没说完,就被靠窗那位大婶抢答:“早就没了。”

    “为什么没了?”司芃不解。

    二零零六年秋曼达上市,她父母高调捐出一个亿。来年出于避税的需求和社会责任感的建立,从税前收入里再拨出五千万给这个专项基金,后来形成惯例,每年都有钱进来。她妈病后,无力主持这个项目的运营,只能把权力交回给挂牌基金会。

    “你来申请救助的?填资料吧。不过告诉你,现在是年底,没什么希望。”靠窗大婶指使一位同事给司芃拿表格。

    “你告诉我,为什么曼达的基金没了?”

    “花完了呀。二零一二年曼达就没再跟我们合作,只能吃之前存下来的老本,这么多申请的,你看看,”大婶指了指围着她的资料,“你说能用多久?”口气很不耐烦。

    “那你们现在没有资金,怎么还接这么多申请?”

    穷苦人家四处奔波,到处打听有谁能帮帮他们。拿到这张单填写的每一个字,都是他们不愿放弃的希望所在。当年她妈是这么和她说的。

    可在这间办公室里,全都沦为废纸。

    大婶和同事相互一望,觉得这个人的问题真逗,来要钱的人还担心他们没钱:“申请是要审核的,总不能他们提交上来,我们就给发钱。满足救助条件,我们才能往上级部门报。”

    “那这些,”司芃指着地上,“他们都不够你们的条件?”

    “还没来得及看。”大婶含糊其辞:“你谁呀,不是来拿单的就走。”

    司芃从门后拎过一个袋子,翻出里面的资料看。大婶想过来阻止她,她把卢思薇给的现金支票气势汹汹地往柜台上一摆。

    人反应过来,一张笑脸相迎:“你是来捐赠的,早说嘛,都误会了。小王,快去泡茶。”

    “不用了。”

    司芃翻得很快,她也没法像她妈一样细细看,凭直觉就做了判断:“这个白血病的,这个地中海贫血的,还有这个,这个,……”她连续挑出四份资料,“我是定向捐赠,懂吧,这四个孩子。拿捐赠协议出来给我填。”

    大婶看她一眼,还挺懂的嘛,知道定向捐赠要签协议。协议还没递到手里,大婶已经说了:“既然是定向捐赠,自然要有人工成本支出,我们要收管理费的。”

    “比例多少?”

    “5%。”

    “哼。”司芃填完后,把支票往她眼前一放:“看到了吧,卢思薇女士,不至于没听说过吧。这笔资金的支出明细和救助对象的情况,必须发给卢思薇的秘书做对接,明白不?”

    5%?司芃冷笑,不给你们找点事做,当得起她五万块的管理费么?

    离儿童医院两条街,有一栋深蓝色玻璃幕墙的二十层大厦,便是曼达的总部办公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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