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还非把她带去山上,何苦呢?”

    “不,康叔,我要谢谢你能这么陪她。”凌彦齐坐在他的对面,他完全理解管培康,换作是司芃的痛楚被这样恶意曝光,他也只想带她远走高飞。

    可他没意识到,他允许管培康这么做,其实也是想逃避内心更深处的责任,那个责任和公司、股价都无关,而是一旦卢思薇真被刺激到,他该怎么办?他下意识地抗拒返回这个泥沼。他只想捂着那个最大的手/雷,一日不爆发,一日不灭亡,他便可心安理得在外头多逛一天。

    可真等到那一天了,他的内心,又何止是司芃所说的后悔?

    “是嘉卉的事,刺激到你妈了?”

    “算是吧。”

    管培康默不作声地听完这当中的详情,连连摇头,怪不得卢思薇要叫她小太妹,心中没有一点大局观念。“等亲子鉴定的结果出来,那个司芃回新加坡吗?”

    “让她自己做主吧,她和她外公之间有心结。”

    “有心结又怎样?这世上谁的内心一片澄净。你不要只宠着她,你得让她回去,”见凌彦齐低头不语,管培康说,“如果她真的爱你,就不该这么任性下去。”

    “等天海度过眼前的危机再说。”事情越多越乱,凌彦齐越想拖。

    “彦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管培康着急了,“你和郭义谦外孙女的婚事,从来都和天海的发展密切相关。”

    “我知道。可现在和大鸣集团合作的项目,人家没有要撤走的意思,为什么不能给司芃一个考虑的期限呢?”

    “可以给期限,但不能太长。你认为你妈想要和郭义谦做亲家,只是看重这几个合作项目?在她眼里,儿子的婚姻没有挣钱重要?”

    凌彦齐思绪一顿,他还真是这么以为的。

    “2010年天海开始海外收购,到今年你知道收购了多少家公司,资产规模多大?”

    凌彦齐当然不知道,他没管过一天的海外业务。管培康再问道:“这些天的网络热点里,可有骂你家搞这些海外投资,是要转移资产,早点跑路?”

    凌彦齐点点头。

    “国内的营商环境越来越恶劣,实体经济能不能挣到钱,可以参看你外父彭光辉的曼达集团。天海挣到那么多利润,不可能全留在账面上,总要投资变现,能去哪儿?哪儿的市场规范,哪儿的法律健全,你妈就去哪儿。为什么?”

    凌彦齐有些明白他要说什么:“我知道了,康叔。”

    “你不知道。你妈在一点不和你商量的情况下逼迫你结婚,那是她不对,但你根本不知道她有多心急。她今天知道有人拿她病情做文章,怎样?吓死我们了,她倒还好。那是你我都没料到,她早有心理准备!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最坏的结果就是她被迫下台,离开她一手创办,付出无数心血的天海。”

    “她下台后你怎么办?天海就顺理成章是你凌彦齐的?我不是说你无能,是你太年轻太单纯,被你妈养得太无忧无虑。她为什么要你这么年轻就结婚?她只想,哪怕她卢思薇倒了,你的身后也还站着郭义谦。他的大鸣集团是亚洲排名前五的集团公司,他二弟郭义伦、三弟郭义覃与他分家后,一个进军媒体和酒店行业,一个拥有全球最大的纸业公司。”

    “除了实业,他们郭家还妻妾成群,子孙众多,通过联姻,在上层社会织就一张庞大而复杂的政治经济网络。郭义谦的眼光有多长远,可不止这十年来逐步退出中国市场,早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在98年的亚洲金融危机之后,马来西亚出台政策限制华人经济发展,他便带着两位弟弟全身而退,搬去了新加坡。他固执保守,家族观念极强,对姻亲呢,肯扶持肯资助。这样的亲家,谁不想要?背靠大树好乘凉。你妈呢,想给你找艘航空母舰。她最大的希望,无非也就是希望你能像郭兆旭,守住天海。”

    越听越难受。后来管培康进去睡觉,凌彦齐还躺在沙发上胡思乱想。安静的夜里,有人走地毯的脚步声,都清晰地传入耳朵。一转头,是张秘:“彦齐,你去叫主席回来休息。现在都两点啦。”

    凌彦齐起身就走,走廊里一片昏暗,只有尽头墙上悬着的壁灯幽幽发着光。推开红檀大门,会议室里灯灭了。他看见卢思薇站在窗前,规矩的直发,笔挺的西服,都隐藏在黑暗的轮廓里,沉默得像个钢铁战士。

    他鼻子发酸:“妈,离天亮还有段时间,回去睡会。”

    “不了,我等天亮。”卢思薇回过头来。

    “我知道你现在睡不着,哪怕闭上眼睛,休息一会都好。”

    “我不睡不是不想休息,是因为睡醒后很容易沮丧,我怕来不及调整心情。”

    凌彦齐不知道,睡觉和抑郁之间有这么大的关系,他还以为心情不好就应该多睡觉。原来他妈失眠的无数个夜晚,都是要和抑郁做搏斗。他搬条椅子在她身后:“那你坐着。”

    “你回去睡吧。”

    凌彦齐再搬一条椅子过去:“我陪你。”

    “你陪我做什么?你又熬不了夜。”卢思薇反过来为他担心。

    “熬不了夜,我就让人煮咖啡送过来。”凌彦齐抓着卢思薇的手,“妈,我不能保证以后能随时随地陪你,但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赶回来。”

    “你还是要和司芃离开?”

    “妈,那不叫离开。就像你和康叔,想谈一辈子恋爱,可以,想再婚,也可以,没有人有权利来干涉你们的选择。我和司芃也要过这样的生活。”

    卢思薇沉默不语。和他的“沉默即反对”不一样,卢思薇的反对从来不沉默。所以凌彦齐接着试探:“我已经说服司芃,日后回去新加坡念书,正好留学签证也不用办了。”

    “哦,她会去念?”

    “她这个人,不愿去做的事情,是绝不会事先答应的。她其实很聪明,之所以叛逆,你应该想得到,家庭变故太大了。”

    “你想过去陪?”

    凌彦齐沉默。卢思薇问道:“那个郭嘉卉是金莲的女儿?警方现在控制住她了没有?”

    “一直在监视。”

    “千万不能让她逃了。那颗钻戒就花了我两千多万,还送了她一辆世爵c8和一套别墅,还有什么?”卢思薇摸着额头,“抓到后,让你四姨列个单子,送过她什么东西,我们全都得要回来。”她靠着椅背休息,“她得判个无期吧,年纪这么轻,胆子就这么大。”

    “那是法官的事,你不用为她伤神。”

    怕卢思薇在这黑夜里孤独伤神,凌彦齐一直陪她聊天。说小时候为数不多的,和妈妈一起旅行游学的事,说些轻松好玩的见闻。卢思薇静静听着,她印象里,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这种聊聊家常的温馨时光,凌彦齐总是怕她。

    “彦齐,你恨过我没有?”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凌彦齐闭上嘴。卢思薇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的笑也像是被身后的黑暗吸走了,她再说,“我要真心话。”

    “恨过。”

    “什么时候?”

    “把我扔去新加坡,还有赶走司芃。”

    “是一样的恨吗?”

    “不一样。去新加坡那会是很愤怒,赶走司芃时,……,”凌彦齐长长叹一口气,他不想回顾,也不想和卢思薇诉说他的绝望。

    “是真的想离开我。”卢思薇帮他说了。因为管培康一直逼着吃药,她竟然没有特别地哀伤:“那你是不是不会向上次那样原谅我了。”

    “我已经原谅了。”

    “这么快?”卢思薇记得,把他扔去新加坡后,他到高二下学期才肯和她好好说话。

    “脾气那么大,我还怕遗传呢。想想,一直不原谅你,对我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遗传?你会不会害怕这一天总会到来。”卢思薇别过脸去,望着窗外深沉的夜。她心底再清楚不过,富可敌国的家产,不过是想补偿这份遗传,这份被她厌弃憎恨,想要从身体里挖出一个洞来的遗传。

    “还好,外公不说我最大的缺点和优点,都是太想得开?”

    “你外公知道外头传的这些吗?”

    “当然没告诉他。”凌彦齐的外公年纪大脾气大,还有严重的心肌梗塞和高血压,一旦知道这件事,很有可能就这么走了。“妈,事情处理完后,和康叔去度个假吧。”

    “就是不想要我管你和司芃。”

    “张秘和我说你的病曝光了,我一听就慌,立刻就打给康叔。他倒好,一点主意不给我出,直接拐了你就往山上跑。亏他还是个大学教授,天天和人高谈阔论资本市场、危机管理,没比我强到哪里去。”

    卢思薇笑笑:“他们这群教书的,要是有实干精神,早发财了,还傍我这个富婆做什么?”

    “关心则乱。”

    凌彦齐还是没扛得过睡意,早上六点趴桌子上睡着了。醒来,天已亮白,卢思薇已不在会议室。他出门在行政走廊看到于新兵和张秘在嘀咕,过去问:“你们在聊什么?我妈呢?”

    “她上去洗漱了。”凌彦齐也要上楼,于新兵朝他招手,“彦齐,坐下,有事和你说。”

    “你看过张秘写的发言稿吗?”

    “还没。”

    “张秘按照卢主席意思写的。”于新兵把打印好的稿子给他看。

    凌彦齐看完后很无语,全篇几百个字都是卢思薇式的强硬立场,她不但不承认自己有躁郁症,还指责有媒体作妖,传播谣言、恶意中伤她。道理是没错,但她正处在舆论的风口,话语应该低调一点,否则当场就引发媒体抗议,这场发布会没把火给灭了,反而添了油。

    “老唐下去统筹会场。我和他的意思都是不能让媒体捉住躁郁症这个点不放。所以,如果有同样吸引眼球的新闻可以跟踪报道,他们不会深究这个。”

    “明白,制造个热点出来,那你们想到什么点了?”

    于新兵和张秘都望着凌彦齐,他脑子没转过弯来:“我身上有什么新闻可跟踪的?郭义谦的孙女婿?可这是公司新闻发布会,聊这个不合适吧。”

    “彦齐,于总的意思是,在会上确认你的继承人身份。”张秘看这个祖宗丝毫没有处在权力圈该有的敏锐度,索性全说出来。

    凌彦齐被他们说得有点懵:“不是,我都离开天海了。”

    “谁批准了?以你的身份,之前在不在天海都无所谓。”于新兵说,“这些年你从未在媒体上曝光过,行事也很低调,一出场,媒体对你的兴趣不亚于主席。母亲有难,儿子出来顶住,大家对你的好感度倍增,同时目前的局面也还在主席的掌控下,是你出来的最佳时机。”

    看于新兵推心置腹的神情,凌彦齐心想,他应该还没和卢思薇说过此事。

    可如果一件事情,看上去、听上去全是为他着想,反过来,他就必须考虑,这当中有多少隐藏的成分,是他们为自己做的打算。

    他们是否想以“弃帅”来换取天海管理层在这次危机中的安全着陆。因为卢思薇的病总是个炸/弹,这次不炸,也有下次。说他合适,是因为他在性格和能力上存在的短板,更容易被他们拿捏住?还是其余大股东与管理层之间达成的过渡?亏他还天真地以为,多年的艰辛奋斗会培养出革命友谊,他们会和卢思薇共进退。

    他下意识地说:“我上去和我妈商量。”

    卢思薇听完后,只微微一笑:“你想过要回来管理天海吗?”

    “没有。”凌彦齐拒绝得很干脆。

    “可以想想了。他们说得没错,这是个新老交接的好时机。我还站得稳,你不用担心一上来就要收拾烂摊子。”

    凌彦齐却问她:“可以不说有躁郁症,但是为何要完全否认有心理疾病?公众和媒体不会信的。”

    “我管他们信不信!一个坦白病情、知情达理的卢思薇,和一个否认病情、暴躁乖张的卢思薇,对他们有什么分别?即便今天我请二十位顶尖精神医生为我站台,他们有关躁郁症病人能胜任工作的发言,事后的媒体报道上,一个字也不会有。”卢思薇转头看着他:“他们只相信强者。”

    也是,这个世界到处都充斥着根深蒂固的偏见,凌彦齐无奈笑笑,他看还有时间,便回房洗澡。洗完出来看见床铺上摆着一套深灰色的西服,愣在原地,刚才还没有它。

    走过去看,是纯羊毛的定制英伦三件套,正式场合永不出错的款式。

    他拿浴巾把身上的水彻底擦干,开始穿白衬衫,衬衫贴在皮肤上,冷硬而冰凉,就像是突然从这个雾蒙蒙的早上钻进来的,还带着新鲜冰冷的雾气。

    都穿好了,凌彦齐把西服外套搭在手腕上,正要出去,房门开了,卢思薇进来,直接坐到床沿。他本想问一句“你有事要说吗?”

    可看卢思薇的脸色苍白,赶紧蹲下来,仰望她的脸:“妈,你怎么啦?”一握她的手,果然在抖。

    “妈,我去给你拿药。”凌彦齐起身要走。卢思薇拉住他:“你康叔去拿了。我不想在大厅里吃药,所以来找你。”

    “他们都来了?”离十点不到半个小时。凌彦齐难免要担忧她能不能撑完整场新闻发布会。

    作者有话要说:

    ☆、119

    巨大财富的背后,都隐藏着罪恶。

    ——巴尔扎克 人间喜剧

    管培康快步进来,递过药,凌彦齐去倒水,回来就看见她妈倒了四颗药在手心。“妈,这个药你不能超剂量……”话没说完,她已把药吞了,他只能把水杯递过去。玻璃杯都在抖。手抖,通常也会有心悸。

    他好难过,没想到卢思薇会被人逼到这个份上。

    “妈,要不迟到一会?”反正我们中国人没事就喜欢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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