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涕泪自孙印德眼鼻涌出,他不顾侍卫拦阻,跌绊着上前一把拽住苏晋的绯色衣袖道:“苏、苏大人,我,不,小人知错了,小人从前不该得罪您。”

    他浑身抖得如筛糠,抹了一把泪又道:“当初许元喆,还有他阿婆的坟,我夜不成寐时,是去拜过的,还有晏少詹事,裘阁老,我都一一去拜祭过,我还……”

    苏晋再也听不下去了,收手扯回自己的袖袍:“你也配?”

    两名侍卫上前,将孙印德架着走了。

    苏晋自一条窄道往都察院走去。

    天上依旧层云如盖,目之所及是浩浩白雪,这一场弹劾生死一线,仿佛自九幽里走了一遭,而世间的苍茫却不为所动。

    或许她所做的,真的微不足道。

    苏晋垂首往回走,却在一刹那又顿住脚步,她回头望,目光穿过正南方,穿过厚重而斑驳的城墙,穿过积了灰光阴,看到了昔日午门之外,那群抛头颅,洒热血的义士。

    亦看到当初满眼失望的自己。

    彼时的她说,这是万马齐喑的朝纲,上之所是比皆是,所非必非之。

    那么行舟守志至今,她拼死请立的这一方功德碑,算不算自己终归在这个风雨连天的时代发出了一丝暗哑的,微不可闻的声音呢?

    也许有一天,她还能请人将许元喆,徐书生,晏少詹事的名字镂刻于石碑之上。

    “苏时雨。”墀台不远处,有人唤了她一声。

    苏晋循声望去,是沈奚。

    沈青樾身着一身墨蓝官袍依旧不改倜傥,嘴角含带恣意的笑,眸中却是冷清清的。

    他在苏晋面前站定,顺着她方才的目光,也深深地往巍峨城墙处看了一眼,许久不曾移开眼眸。

    沈奚再回过头来时,嘴角的笑意没了。

    他整个人变得凛冽而肃穆,然后他忽然抬起双袖,无声合手向苏晋揖下。

    天地都是浩渺的风声。

    苏晋沉默地看着沈奚,抬手回以一揖。

    两人直起身,沈奚没再说甚么,或者说,他不需要再说甚么,袍服大氅随着他的一折身带起一股清冽之气,径自离开。

    而赵衍与钱三儿却在沈奚离开以后,走来苏晋跟前,与素来恣意偶尔认真的沈侍郎一样,合袖无声作揖。

    再然后是大理寺卿张石山,中书舍人舒桓,刑部尚书沈拓……

    十二王朱祁岳与四王朱昱深来到苏晋跟前时,墀台上的人已散得差不多了,两人学着一帮文臣,揖到一半,却见苏晋撩袍便是要跪,说道:“殿下们是君,微臣是臣,微臣是万万受不起殿下之礼的。”

    朱昱深抬手将她一扶,淡淡道:“犯颜直谏,为民请命,以死明志,本王上朝堂得早,今日的苏御史,仿佛让本王看到昔日老御史的风采,没甚么受不起的。”

    而墀台另一端,朱悯达看着立在一旁默然远望的朱南羡,问了句:“你不过去吗?”

    朱南羡摇了摇头,语气里有挣扎犹疑:“不去了。”

    他过去,他该说甚么?夸她一两句吗?可自己一个习武之人,便是夸上几句,又能翻出甚么花儿来?要是说不中听了怎么办?

    或者学沈青樾,跟她揖一揖?可旁人都揖完了,自己这才磨磨蹭蹭地过去,岂不显得很没诚意?

    朱悯达再看朱南羡一眼,看了个明白透彻,骂了一声:“出息。”然后抬手拍了拍他的左臂,抛下一句:“你没看走眼,她的确是个好御史。”走人了。

    也就这么一会子功夫,皑皑的墀台下臣工散尽,苏晋抬眸四下望去,终于找到远站在一端进退两难的朱南羡。

    她对身后翟迪三人道:“你们三人先回去。”

    然后她微提着绯色袍服,一脚深一脚浅地朝朱南羡走去。

    第71章 七一章

    苏晋走到朱南羡跟前,撩袍便是要拜。

    朱南羡“哎”了一声,抬手虚拦了一下,轻声道:“不必。”

    其实苏晋并没实实在在地要跪下,被他这么一拦,从善如流地直起身,仍是认真地打了个揖:“多谢殿下,又救了时雨一回。”

    她没有自称臣,这很好。

    大而化之的朱十三总算捕捉到了一丝事关紧要的微末,暗喜之余又生出些情怯。

    是以他握拳掩鼻,掩耳盗铃一般清了清嗓子道:“哦,本王也没做甚么,是文远侯来得及时。”

    苏晋却道:“倘若没有殿下帮忙拖的那半刻,时雨不被打死也是重伤。”

    她说着,抬起眸子来看他,眼里有十分浅淡的笑意。

    其实外人眼中的苏御史是不苟言笑的,是和气而疏离的,虽不及左都御史沉潜刚克,却自带一股清冽。

    而此时此刻,苏晋眼中的笑意真真切切得像一夜春来,蛱蝶振翅一般轻微,又令人动容。

    朱南羡的耳根蹭一下就红了,五内空空,似是这寂无声的雪色世界。

    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他若再不走,便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甚么的感觉。

    可这回他走不了。

    这一抹浅淡的笑意仿佛一簇烈火,转瞬之间铭于心头流入血脉,滋生出疯长的藤蔓,将他牢牢困于方寸之间。

    朱南羡被这藤蔓搅扰着,被烈火灼然焚烧着,不自觉张了张口,唤出的名字竟是一声:“阿雨。”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苏晋眸中笑意渐次褪去,她有有些错愕,片刻,分外沉静地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

    朱南羡简直要崩溃。

    他再一次自暴自弃地想,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趁现在把自己的心意挑明吧。

    反正她这么聪明,一定是知道了,反正满世界都聪明人都知道了。

    朱南羡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青筋毕现,鼓足勇气终于道:“阿雨,其实我——”

    “皇兄!”

    墀台远处,忽有人高声唤了他一声。

    像是淬火而出的利剑有了豁口,或是拨到一半的琵琶曲忽然弦断。

    朱南羡脑中的嗡鸣之声就像烧红的豁口剑浸于水时的杀气腾腾。

    他木然转过头,看着尚还站在老远老远的墀台上,就非要叫自己一声的朱十七,忍了许久,才忍住自腰间拔刀的冲动。

    朱十七见他看到自己了,颇兴奋地招招手,像是有甚么事,疾步拾级而下,朝他走来。

    一鼓作气,再而竭。

    等到朱南羡收回目光再看向苏晋时,方才蓄满力气就要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已随着淬剑时的雾气发散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思量许久,正琢磨这该怎么找回场子,没想到这回苏晋竟不依不饶了。

    她问:“其实甚么?”

    朱南羡愣怔了半晌,看着苏晋清透而认真的目光,不知怎么,忽然自魂灵深处攫了一把力气道:“其实我一直很——”

    “苏御史。”

    朱南羡将手放在了刀柄上。

    朱十七的人还在七丈开外便向苏晋遥遥作揖。他方才也在朝堂上,见识到了御史着绯袍,悬明镜于天下的气魄,心中不是不佩服的。

    等朱十七走近了,苏晋回揖道:“二位殿下既有事,臣便先告退了。”

    朱南羡没答话。

    朱十七看了他十三皇兄一眼,唔,脸色似乎不大好?

    于是他后知后觉地问:“苏御史,本王方才是不是打扰你与十三哥说话了?”

    苏晋道:“殿下哪里的话。”

    朱十七撑着下颌,若有所思道:“本王方才听皇兄说甚么‘其实’。”他转头问朱南羡,“皇兄,其实甚么?”

    朱南羡握紧刀柄。

    朱十七福至心灵:“啊,本王知道了!”他十万分和气地对苏晋道:“其实皇嫂昨日还提过这事,年关宴后,东宫会再过一次年,让我皇兄邀苏御史一起来。”

    其实东宫自家过年,等闲不邀外人,但苏晋并不知这因果,还以为是寻常宴客,可寻常宴客,怎么由太子妃来请?

    她不明所以:“太子妃命邀臣去东宫,是有事吗?”

    朱十七想了想:“大约是年关过后,本王即将满十七岁,需要赐字罢?”

    这是景元帝定的祖制,大随皇子年满十七前只有名没有字,将满十七之时,由翰林取字数个,皇上亲自择选。

    朱十七续道:“翰林院前阵子拟过几个送来东宫,大皇兄看了不甚满意,说要请个学富五车的来拟字,皇嫂当时还提了苏御史一句呢。”

    苏晋默了默,看向朱南羡:“殿下是要说这事吗?”

    朱南羡看着睁着一双闪忽的大眼,满脸期待地望着自己的朱十七,深深觉得这年来岁月,十七虽长得挺拔了一些,可惜光长了个子没长脑子。

    而朱南羡活了二十三年,头一回觉得脑子可真是个好东西。

    十七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能说甚么,还能说甚么?

    于是他“嗯”了一声:“是吧。”

    苏晋点了点头,与朱十七一揖:“冒昧问一句殿下的生辰八字。”

    朱十七见她应了,满心兴奋道:“我是丁酉年九月十九生的,深秋时节,桂子都谢了。当年北有蛮夷犯境,东有海祸,父皇御驾亲征前,母后刚怀上我不久,等父皇回来,我已一岁了。父皇曾说,我是他凯旋归来后,上苍赐给他最好的厚礼。”

    他一股脑儿说了这许多,苏晋安静听完,回道:“好,臣便趁着这几日为殿下仔细拟几个。”

    朱南羡知她是一个诸事都认真以待的人,怕她费心操劳,忙道:“随便拟一个便好,十七就是个毛头小子,拟个字哪有这么多讲究,凑合着念出来舌头不打结的就行。”

    朱十七心中一凉,满腹委屈地瞪大眼:“皇兄,你还是我亲皇兄吗——”

    苏晋淡淡一笑:“殿下说笑了,能为十七殿下拟字,是臣之幸事。”

    她说完,再度朝二人揖了个辞行礼,退了几步,折身走了。

    满地都是积雪,苏晋走得并不快,倏忽间,又听朱十七将朱南羡方才待他的那份薄情抛诸脑后,催促道:“皇兄,今日已有许多画像送来宗人府了,十皇兄让我来与你说一声,我随你去挑罢。”

    朱南羡怔了一下,看着苏晋并未走远的身影,不由道:“说甚么呢。”

    朱十七道:“便是各臣工家女儿的画像,不是急着给你选皇妃么?”

    他一边说,竟一边看出朱南羡眼底的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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