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岳愣了愣, 问:“怎么回事?”

    一名从旁扶住朱南羡的鹰扬卫答道:“回十二殿下, 十三殿下近日常犯心悸症,医正说是因为忧思过度所致。”

    朱祁岳却是将信将疑,他看着朱南羡,想了一下道:“你既身体不适,不如我改日再陪你去看父皇。”

    朱南羡摇了摇头,似是忍着痛哑着声道:“不必,我稍歇片刻就好。”

    两名鹰扬卫于是一左一右扶着朱南羡倚靠着榆树坐下。

    榆树上,也不知谁曾在此祈福,在枝稍上系了一根红绸带低低垂下。

    朱祁岳在一旁看着,目光从红绸带移向这株高大的榆树,只见枝叶繁茂如盖,树梢头盈盈闪闪。

    朱祁岳原以为这盈闪着的是映着月色的水珠子,但细细一想,又觉不对——昨晚是下过一场雨不假,但那雨天明就停了,眼下已是入夜,树梢头怎么还可能有水?

    一念及此,他更仔细地朝榆树看去,这才发现那闪着光的本不是水,而是一层涂在叶下的银色粉末。

    朱祁岳心中一凝,一句“当心”还未喊出口,坐于树下的朱南羡已以迅雷之势扯动了那条系于枝上的红绸带。

    巨大的梢头在这么一拉拽间倾覆而下,涂于叶上的毒粉也在震荡之中纷纷摇洒。

    两名鹰扬卫避闪不及,将毒粉吸入,刚要起身便觉头晕眼花。

    朱祁岳正要掩鼻避开,朱南羡却先他一步将他手腕制住,自己反倒抬手自树梢头虚虚一捞,随即往朱祁岳口鼻处洒去。

    朱祁岳抬手要挡才发现朱南羡手中其实并无银粉,洒粉的动作不过虚晃一招,却让他的背后露出空门。

    朱南羡当即一个旋身,并手为刀劈向他的脖颈,说了句:“对不住了,十二。”自梢头摘下一片叶子,自他鼻尖一抹,朱祁岳便彻彻底底地昏晕过去。

    每日戌时二刻后,兰苑外的巡卫每隔一炷香的时间路过一次,也就是说,从戌时二刻算起,朱南羡有一炷香的时间不被人发现。

    他先头在东宫所备的酒菜其实并没有下毒,邀朱祁岳一起用膳,不过是为了将时间拖至戌时。

    可惜方才放倒朱祁岳已费了不少周章,朱南羡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他将朱祁岳与另两名鹰扬卫拖入兰苑一间厢房之中,迅速褪下一名鹰扬卫的衣衫为自己换上,然后将三人的嘴堵了,用早也搁在房中的绳索将他们首尾捆牢。

    朱南羡还没出厢房,就听到兰苑外已有了脚步声。

    他心下一沉,一炷香的时间还没到,这时便有脚步声传来,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正思虑间,脚步声已然近了,有人进到了兰苑里头来,嚷嚷着道:“那边也仔细找找!”

    朱南羡再不迟疑,将头盔拉低了些许,推开门,朝屋外走去,面对着苑内一干侍卫,似是而非地问了句:“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夜色沉沉,兰苑是荒苑,没有掌灯,一干侍卫隔着扶疏的花木影,瞧不清朱南羡的模样,但他的一身七品黑胄甲,他们却是认得的。

    其中一名侍卫长当即跪地禀报:“回统领大人,卑职等是奉命来此寻找皇贵妃娘娘的。”

    朱南羡得知这些人不是为自己而来,却没能松下一口气。

    听他们的意思,皇贵妃想必又犯疯症离开重华宫了,后宫巡卫与亲军卫眼下一定满世界找人,自己在这个当头想要逃出宫外实在困难重重。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

    朱南羡知道,他一旦错过今夜,那这辈子恐怕都无法离开宫禁了。

    思及此,他淡淡地道:“此处不必搜了,本官已搜过了。”

    那名侍卫长犹疑道:“可是……”

    “本官的话你也不信么?”朱南羡沉声道。

    他站在暗处,侍卫们瞧不清他的脸,但他却能借着侍卫们手里的火把将他们服饰着装看得一清二楚。

    “你等是后宫值卫十六所九队的人,负责巡逻兰苑至未央宫一带,此处本官已找过,你们若不信,大可以再搜,但倘若耽误了找皇贵妃娘娘,亦或是皇贵妃娘娘在你等巡卫的地界出了事,莫怪本官如实上禀,请都督府治罪。”

    侍卫长一听这话,连忙道:“统领大人莫要动怒,属下等这就去别的地方找。”

    朱南羡看着侍卫们走远,面色却更加凝重起来。

    依照原来的计划,他本可以借着这一身七品黑胄甲,以及已熟记的巡卫时刻表,避过搜查去往前宫,可眼下皇贵妃失踪,后宫势必搜巡森严,东宫那头自己与朱十二不见的消息想必不时便会传得到处都是,再穿着鹰扬卫的盔甲只会弄巧成拙。

    一念及此,朱南羡心生一计。

    他走出兰苑,自榆树梢头摘下两片沾了毒粉的树叶塞入袖口,躲在暗处等了片刻,直到看到一名落单的巡卫路过,才自暗处走出,喊了句:“这位小将士。”

    巡卫见来人一身黑胄甲,本是要拜,直到看清他的脸,才近乎不信一般地唤了句:“十、十三殿下?”

    朱南羡却是不理,大步走到他跟前的同时,将毒叶握在手心,抬掌往他的口鼻处一掩,再补上一个手刀,巡卫便昏晕过去。

    朱南羡将他拖进兰苑另一间柴房,将二人的衣甲对换,如法炮制地捆好,这才迅速离开。

    从兰苑到前宫尚有一段距离,一路上不但要途经未央宫,裕华殿,更要穿过冗长的长留道。

    若自高处俯瞰,后宫时下已是乱纷纷,各巷各道都有奔走的巡卫、内侍与宫婢,照明的火把穿梭而行,惶惶间还伴着呼喊之声。

    方才那名巡卫的头盔很大,朱南羡将帽檐拉低,竟也能遮住半张脸。

    他只顾往前奔走,路过长留道时,与几名衣着与自己相似的巡卫擦肩而过也不曾在意。

    然而那几名巡卫却顿住脚步,须臾,只听得一个粗砺嗓子唤了句:“那边那个!”

    见朱南羡不理,他又带着人追上几步问:“你怎么是一个人?”又问:“你在做什么?”

    朱南羡正自搜罗一个借口敷衍过去,忽听长留道外传来繁杂的,快且疾的脚步声。

    伴着这脚步声,朱色宫墙外也有一条火把排成长龙行来。

    朱南羡一看这阵仗,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避无可避之际,长留道的一头已然出现了一名眉点朱砂,身着暗纹蟒袍的人。

    正是听闻皇贵妃失踪,赶来后宫问话的朱沢微。

    朱南羡低垂着头,与身旁另几名巡卫一起退至道边,齐齐跪地,俯身行礼。

    朱沢微原没在意区区几名巡卫,然而就在他路过朱南羡的时候,只见一名鹰扬卫匆匆自内宫跑来,朝朱沢微请罪道:“禀七殿下,十二殿下与十三殿下不见了!”

    朱沢微一听这话,原还和缓的神色彻底凉了下来,眼中怒意忽起:“怎么搞的?!”又道,“朱南羡不是在东宫吗,怎么会不见?!”

    那名前来禀报的鹰扬卫道:“回七殿下,今日入夜后,十二殿下原要带十三殿下去明华宫探望陛下,可是方才皇贵妃失踪,来值卫所禀报的虎贲卫称,并未在明华宫见过两位殿下。”

    朱沢微勃然怒道:“那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着人去找!”又看向身旁的羽林卫同知,问道:“伍喻峥呢?”

    羽林卫同知回道:“回七殿下,今日申时过后,刑部苏大人以……谋害故太子之罪传唤了伍大人,眼下伍大人恐怕还在刑部。”

    朱沢微咬牙切齿:“又是这个苏时雨。”

    然而羽林卫只是暗自臣服于他,伍喻峥不在,当着身后一众宗人府大臣,他却不好擅自调兵。

    朱沢微阴沉沉地问:“人是何时不见的?”

    “回殿下,戌时过后。”

    朱沢微看了眼天色,时下仍是戌时,想必朱南羡还当在内宫,他缓了缓心神,吩咐道:“找人去刑部让伍喻峥来见本王,即刻派人守住后宫各宫门。”刚要迈步子,余光一扫,瞧见路旁还有几个跪在夜色中的巡卫,不耐烦道:“你们几个杵在这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找朱十二和朱十三?!”

    几名巡卫应诺,当即垂首弯身就要往内宫走。

    谷雨之夜,天边云团蓄积,月色自云中时隐时现。

    朱沢微的目光不经意在前方几名巡卫身上掠过,心中忽地闪过一种莫名之感。

    他还没辨明这种莫名之感是什么,一句:“等等。”就已喊出口。

    朱南羡的心顷刻沉至谷底,所幸比朱沢微的脚步声更早响起的是一声来自长留道外的呼喊:“找到皇贵妃了!”

    一名侍卫匆匆跑来,自朱沢微身前拜下:“禀七殿下,找到皇贵妃了。”一顿,似是又怕触怒了他,犹疑片刻才又道,“皇贵妃现在、在延合宫故所。”

    所谓延合宫故所,正是故去的岑妃娘娘,朱沢微母妃的故居。

    朱沢微一听这话果真震怒,方才的莫名之感一下子无从捕捉,甩下一句:“让这几个巡卫跟上。”当即闷声不吭地往岑妃宫里而去。

    第131章 一三一章

    昔岑妃被诬蔑通奸, 自尽于延合宫故所,尸体在房梁挂了五天才被人发现, 此后延合宫就一直有了闹鬼一说。

    朱沢微一行人等刚到延合宫便听到里头传来阵阵渗人的笑骂之声。

    仔细听去,不是疯了的皇贵妃又是谁?

    故所旧殿已被折腾得狼藉不堪,皇贵妃蹲坐其中, 指着岑妃的牌位尖利地嘲笑道:“我早和你说着宫里有鬼你不信,血债血偿,你做得那些事,你尝不了,就变成厉鬼,钻进她肚皮里去了。”

    旧殿里没掌灯, 凉凉一寸月光自云头洒下, 照着皇贵妃涂满脂粉的脸惨白渗人。

    她说着,起身上前, 抱着岑妃的牌位大笑一阵, 又跌坐在地,似是中邪一般忽然将笑意收了, 怒骂道:“她也是个恶人!她害了我,所以她怀了一个孽种,怀了一个恶鬼!她一定不得好死,她要下拔舌地狱,要滚油锅, 要——”

    言语中虽未言明“她”是谁, 但如今的后宫中, 只有淇妃怀有身孕。

    朱沢微听了这话,沉声吩咐:“去把她的嘴堵了,抬回重华宫。”

    两名侍卫应声上前,一左一右挟住皇贵妃,见她还在不断口吐怨咒之言,只好将她的嘴堵上,强行捆去了延合宫外。

    朱沢微看着凌乱的内殿,阴恻恻地道:“还不去收拾?”

    他这话虽未看着人说,但他身后除了宗人府的臣工便是亲军卫,唯独几个末等巡卫还闲着。

    那名巡卫长正自走神,听了这话,忙不迭应了声:“是。”带着几名手下进入旧殿。

    旧殿里暗沉无光,只有巡卫长一人有火把,他将火把支在架上,半是疑虑半是不安地看了朱南羡背影一眼。

    后宫巡卫一个卫队共十二人,六人一轮班。然而,自他们在长留道遇到这个人,他便一直默不作声地跟着他们。

    眼下后宫非但有人失踪,还传言闹鬼,他的卫队恍然间多出这么一个人来,还一直低垂着头不声不响,实在让人心头发寒。

    朱南羡担心让那火光照到了脸,一直避在暗处收拾整理。

    旧殿东角有一长案翻倒在地,他将案身扶起,不期然身旁一个年轻的小巡卫捡了香炉要往长案上摆,蹲起之间借着月色一望,正好与朱南羡的目光对上,瞧清了他遮在盔檐里的半张脸。

    小巡卫一下怔住,手中的香炉也惊落在地,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巡卫长唯恐七殿下斥责,先一步就骂道:“怎么搞的?!”

    那命小巡卫却盯着朱南羡犹自愣怔。

    就在朱南羡并手为刀,决定豁出去了的一瞬间,小巡卫却蓦地回过神来,慌里慌张地回了句:“没、没事,属下绊了一下。”

    巡卫长恼道:“当心些!”

    旧殿还未收拾好,外头有人来报:“禀七殿下,兰苑附近的巡卫找到了十二殿下了!”

    朱沢微瞳孔一缩:“在哪儿?”又问:“找到十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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