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请——归还‘世上英’。”

    朱昱深笔头微微一顿,抬起眼来看了阙无一眼,却并不很意外,似乎早就料到了他这个十三弟的选择:“他可还说过什么?”

    阙无道:“禀陛下,晋安陛下只说西北他会守下来,请陛下留苏大人在京中好好做御史。”

    朱昱深“嗯”了一声,垂下眸,将手中的折子一丝不苟地批完,才道:“传众卿觐见。”

    一时间,兵部与都督府的众大员鱼贯而入,朱昱深搁下笔,径自道:“派去西北的将领,朕思来想去,觉得朝中无人合适,倒是左谦,这几年在西北领兵,战功出色,又有茅作峰做参将,朕认为此二人足以御敌,众卿以为呢?”

    陈谨升道:“回陛下,左将军确有领兵才干不假,但他从前是在宫中统金吾卫,直到晋安二年,才跟着先帝去西北作战。统帅才能与经验较之先帝差之甚远,而晋安年间,赤力与北凉同时来犯,是陛下与先帝一起出征才击溃敌军。如今战事再起,北平有陛下亲征驻守,臣不担心,臣只怕西北成了最薄弱的一环。依臣之见,不如令戚都督出征西北。”

    朱昱深道:“戚无咎,你怎么说?”

    “回陛下,朝廷若有所需,末将义不容辞,但末将擅水战,于内河、海域上交战,臣尚能游刃有余,但论及西北,末将从前只去过一回,呆了半年,许多方面恐怕不及左将军,更赶不上先帝陛下。”

    戚无咎这话说的是事实,没有自谦,也毫无推脱之意。

    朱昱深点头道:“是,且朝廷不可一日无将,戚都督去了西北,倘东海战事再起该如何?”又看向苏晋,“苏时雨,你以为呢?”

    苏晋言简意赅:“回陛下,臣相信左将军。”

    陈谨升虽仍觉不妥,见朱昱深圣意已决,苏晋与戚无咎均没有异议,便不好再说什么。

    朱昱深于是道:“阙无,即刻传朕旨意,加授征西大将军左谦为荣禄大夫,即日起,擢为西北军大统帅,命北大营自各都司卫所抽调二十万将士,十万去西北,另十万,七日后,随朕亲征北平。去西北的第一批将士三万人,明日寅时即刻启程。”

    “是!”

    朱昱深又想了想:“金吾卫从前有个常跟在十三身边,极得十三与左谦信任的小统领,叫——”

    “回陛下,叫阿山。”陈谨升道,“当年常跟在先帝陛下身边的统领有两个,一个是姚江,如今已接替了左将军金吾卫指挥使一衔,另一位便是阿山,如今是金吾卫的同知。”

    朱昱深点头:“便也将他指去西北。”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朱昱深该忌的时候忌,该狠的时候狠,但将一方疆土交在一个人手上,该信任的时候,也当信任。

    十三既甘愿留在西北驻守边疆,自要派个他用的称手的人去。

    皇命已下,头三万出征西北的将士集结在即,众臣议完事,自谨身殿退出,各自奔忙去了。

    苏晋正欲回流照阁,身后有人唤了句:“苏大人留步。”

    是阙无。

    他阔步走下墀台,来到苏晋跟前俯身一揖,开门见山:“苏大人,末将此去西北,见到了晋安陛下。”

    苏晋负手而立,面色平静。

    其实自她知道阙无离京,便猜到他是去西北寻朱南羡了。

    “晋安陛下在西北很好,此前鸭子坡大捷,其实多半是晋安陛下的功劳。”阙无说道。

    苏晋点头:“我知道。”

    “苏大人想必已猜到陛下为何会留晋安陛下性命了。”阙无又道

    “臣还问过晋安陛下,可愿回京带苏大人离开,但晋安陛下说,他不回来了,做御史是您毕生之志,请您从今往后,安心留在朝堂,好好做一名御史。”

    阙无说罢,对着苏晋再是一揖:“末将言尽于此。这些话并不是永济陛下让末将说给苏大人的听,是末将身为兵者,敬重晋安陛下的为人。”

    宫禁里传来整军之声,是值卫所留守的亲军统领要回北大营集结整军了。

    苏晋听完阙无的话,心中似无波澜。

    有个瞬间,她甚至觉得一切好像本该如此。

    人世有轮回,兜兜转转,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开春,他要回南昌,她去城外短亭送他,他眼里心里满是不舍,也只是说:“我此次回南昌需整军待命,等闲不能擅离,你……记得常给我来信,我不擅文墨,但一定每封都仔细读,每封都仔细回。”

    他事事以她为先,从未有过强求,当年还是十三殿下,连想带她一起去南昌都不曾开口提过哪怕一回。

    号角声伴着暮风再次传来,整个宫禁染上兵戈气。

    苏晋环目望去,四下不知何时已暗了,周遭有奔忙的巡卫,见了她,遥遥一拜,不敢上前,苏晋召来近旁一名侍卫,问:“号角声响了第二回,是头一批出征的将士已集结好了么?”

    那侍卫道:“回苏大人,今日特殊,因这一批出征的将士里有亲军,所以这第二回号角声,是提醒几位亲军大人去咸池门。”

    亲军?苏晋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是了,方才朱昱深在谨身殿上,钦点了几名亲军出征,其中有个叫阿山的金吾卫,当年常跟在朱南羡身边,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

    思及此,一个念头忽然自心底升起。

    苏晋一下折转身,快步朝值卫所走去。

    暮风将月色氅衣吹得翻飞,露出里头一身尊贵的仙鹤补子,她的目色既是沉静的,又是匆忙的,周遭的官纷纷退至道旁拜下,苏晋却恍若未见,直到入得值卫所,才问阿山:“你可是即刻要随军去西北?”

    阿山拜道:“是,末将这就要走了,正要去与苏大人道别,没想到大人竟亲自来了,是末将的不是。”

    见苏晋似是有要事,屏退了左右,又问:“苏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苏晋道:“我有一物,想托你带去西北,但要回家中取,眼下怕是赶不及,你何时走?”

    阿山道:“这就要去咸池门了,方才领了陛下的令,夤夜出城,苏大人若此刻回府,恐怕确实来不及。”他又想了想,“但行到城外长亭,要与北大营的将士集结,重新点算人数,应当会歇上一个时辰,苏大人若不嫌麻烦,末将便跟都司大人请命,寅时在长亭外的小溪口等苏大人。”

    长亭外的小溪早已干涸了,所幸溪口处立了个高有丈余的石碑,成了天南海北的人进京必认的路识。

    苏晋点头:“好,多谢。”

    天全然暗了,初春寒气还未褪尽,至深夜,凝成浅浅的一团雾,直到寅时还散不去。

    城郊的小溪口除了石碑便是荒草,前几日路过还是枯蔫萧条,一夜春风过,借着浅淡的月色也能瞧出勃勃生机。

    马蹄声由远而至,苏晋赶到时,阿山已等在此了。

    苏晋下了马,对着深墨色的夜空高声唤了句:“阿福——”

    须臾,便有扑棱之声响起,一只白极了的鹦哥盘旋在上空,似是要回应她,发出一声清脆鸣音——竟是一路跟着苏晋的马飞过来的。

    苏晋抬起手臂,阿福机灵极了,收了翅膀,便歇在她臂上,乌溜溜的眼珠子四下转了转,讨好般叫唤:“殿下,十三殿下——”

    苏晋的目色柔和下来,对阿山道:“它叫阿福,是当年晋安陛下赠与我的,他把它从冬日的树枝上救下来,说它遇冬不死,是一只福鸟。”

    她取下挂在马鞍旁的鸟架子,又道:“阿福跟了我很多年,它很机灵,认得人,也认得这个鸟架,不畏寒也不畏热,只是贪吃贪睡贪玩,每回它睡醒了玩醒了,到你跟前来讨吃的,你喂它些麦粒,麻籽就好,喂些水。”

    阿山接过鸟架子,道:“是,末将记得了。”

    苏晋于是笑了笑,让阿福跳到自己的掌心,双掌并在一起,往空中一抛,阿福一下腾空飞起,先是欢快,后又觉出几分不对劲,盘旋着,似在留恋。

    苏晋望着它:“阿福,去吧,从今往后,代我陪在他的身边。”

    愿你的福气能常伴他的左右。

    愿他此生无论在天涯海角都能平安顺遂。

    然后告诉他,古有将士出征,家中发妻盼归,阿雨这一辈子,都会等着他回来。

    寅时过半,天边露出一丝微光,浇洒在阿福的白羽上,在半空盘旋的鸟似是终于听明白了它主人的话,张开翅膀,追着骏马,朝天地风起之处飞去。

    第267章 二六七章

    一连几日,宫中号角连连, 北大营出征的将士分批在咸池门外集结, 迎着春晨的第一缕曙光, 向北方行进。

    正月十一,塔格草原上的探子又传来急函,粗略估计, 赤力与北凉整合的大军逾一百二十万之众。这是大随开朝以来所遭遇的最大战役,收到急函的当日,朱昱深便下令自西南与湖广都司再抽调三十万大军。

    正月十四入夜后,整个随宫灯火通明。

    翌日晨,朱昱深就要亲征了, 饶是开朝日还没到,满朝文武业已回宫,与出征的将士一齐陆续集结在咸池门外, 要为这位身经百战的帝王送行。

    吴敞刚退出谨身殿,便见柳朝明迎面步来

    “柳大人,您来了。”

    柳朝明问:“陛下已歇下了?”

    吴敞叹了声:“哪能呢, 先头苏大人来回禀屯田案的结审事宜,陛下与他议完,也就倚着御案打了个盹,方才醒了, 说还余了几份折子没看完, 今夜不歇了, 杂家也是刚送了参汤进去。”又问, “柳大人这是要见陛下?杂家这就进去通禀。”

    其实御案上大部分折子已送到流照阁柳朝明处,朱昱深手里这几份是兵部临时上的,与军情有关。

    他看完,站在沙盘图前思虑北疆的兵马防卫,听得殿门一声响,没抬眼,只问:“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柳朝明揖道:“陛下即将要出征,臣过来请示陛下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朱昱深道:“已没什么了,政务交给你,朕终归是放心的。”

    他已换好铠甲,只是未戴头盔,沙盘图旁的剑台上,静静搁着一柄“世上英”。

    殿中灯火幢幢,柳朝明的目光落在“世上英”上,稍愣了愣。印象中,朱昱深第一回挂帅北平前,他去王府拜访,看到的便是如斯场景。

    彼时柳昀才十六岁,站在充斥着冷铁之气的四王府,听朱昱深问:“柳昀,你可有什么珍贵之物?”

    此生寥落,只有两人待他深情厚谊,一个是早早过世的母亲,一个是后来收养他的老御史。

    他自腰间解下一枚玉玦,往前递去:“这是我母亲唯一的遗物,殿下若看得起,聊报当年自柳府逃出,殿下的相救之恩。”

    玉玦温润,淡白色泽微微生光。

    朱昱深却道:“本王不要你相报,本王只愿以此为信物,与你立下一个君子盟约。”

    他接过玉玦,往地上一砸。

    在柳朝明怔然的目光下,那枚几乎与他性命一样重要的玉玦碎成四块。

    朱昱深将碎裂的玉玦收起,从身后的剑台上取下一柄通体如墨,淬着鎏金暗纹的佩剑:“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这是本王的信物。”

    ——本王今日,与你立下盟约,日后登极,愿得你相助四回。

    ——而本王也当许你三诺。

    ——北境战乱,民不聊生,我明日清晨,会自请挂帅征战,这第一诺,本王便许你北疆太平。

    宫禁中又响起号角声,是寅时将至,出征的将士已在咸池门外集结好了。

    朱昱深将目光从沙盘上收回,取下“世上英”:“走吧,随朕一起去咸池门。”

    夜还是最深最暗时,两人一起步下墀台,穿过宫廊。

    朱昱深道:“苏时雨此前来过来了,屯田大案已快审结,四十六桩案子,各地的涉事官员该处置的处置,等她上了折子,你看这办。”

    柳朝明点头:“是。”

    朱昱深又道:“涉案大员中,杜桢与任暄,一个贵为户部侍郎,一个贵为吏部侍郎,苏时雨的主张是拉出午门,当街问斩,将罪行昭告天下,但朝中老臣均为任暄求情,毕竟他袭了他父亲的长平侯爵位,伤了旧臣颜面就是伤了天家颜面,你怎么看?”

    柳朝明道:“此事臣知道,几位尚书大人与致仕的老臣也到臣这里说过,但臣的看法,与苏时雨一样,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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