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昀与苏时雨有远志,有才干,可沈青樾玩世不恭的聪明里,一辈子留在朝堂,是否也存了些为民生,为天下的抱负呢。

    罢了,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看不透,所以不追究了。

    众人行到朱雀街外,来到一方高五丈,宽两丈的石碑前顿住。

    朱瑄叹道:“这就是景元二十四年末,苏大人参倒三叔朱稽佑,为天下仕子义士请立的功德碑?”又自嘲笑道,“可叹儿臣在南京住了数年,若非随父皇出征,便身居宫中,直至今日,还是第一回见。”

    功德碑静立雨中,气势沉穆。

    等候在此的工部郎中极为机警,上前道:“禀陛下,臣听闻陛下要与十王爷,太子殿下,二殿下一起过来看功德碑,便派工匠仔细丈量过了,将功德碑从地基里拔起,需耗费两日,陛下若欲将功德碑迁去北京,臣今日就命工匠开工。”

    朱昱深道:“不必,就留它在南京。”

    朱瑾道:“将这么大一块石碑带去北京,一路耗费人力甚大。父皇不如按照此法,也在北京立一个碑——”想了想,一笑,“但不是仕子义士的功德碑,是功臣碑。”

    朱瑄一愣:“功臣碑?”

    “是。”朱瑾点头,“众人都说,而今盛世承平,犹如‘贞观再治’,但这盛世,也离不开治世能臣。百姓说父皇类贞观大帝,何不如当年唐太宗在长安建凌烟阁,上刻二十四功臣之名?”

    朱瑄接过话头:“昔唐朝太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上,一列赵国公长孙无忌,二列河间王李孝恭,三列莱国公杜如晦,四列郑国公魏征,五列梁国公房玄龄……而到了父皇这里的功臣录,则该是第一内阁首辅柳朝明,第二户部尚书沈奚,第三左都御史苏时雨了。”

    “不对,皇兄偏心。”朱瑾道,“儿臣以为,论政绩,苏大人其实可以排在舅父前面。”又是一叹,“可惜苏大人不愿做官了。”

    朱瑄亦遗憾点头:“是,昨日我与瑾儿去府上拜别,听苏大人说,都察院的事物,他已全数转交给了柳大人,明日便会离开南京城。”

    苏晋致仕后,左都御史的职务又空了出来,众臣原以为朱昱深会自后辈御史中提拔,谁知朱昱深却道:“柳昀,你曾任御史逾十载,左都御史一职,朕一时想不到合适人选,你便先担着罢。”

    想来也是,这个职务太重要,满朝上下,除了柳朝明与苏晋,找不出第三人。

    朱瑾问:“父皇,您会效唐时太重,建凌烟阁,筑功臣碑么?”

    身后功德碑矗立雨中,朱昱深离开前,又看它一眼。

    盛唐自贞观起,迎来百年盛况,天下承平,万国来朝,以至于后世人人提起盛世,都要提一句盛唐,提一句贞观。但玄武门血流成河,李世民杀李渊李元吉,诛杀李元吉五个儿子,也随着这个盛世被铭记在了青史与后人心中。

    后世提起盛唐,说无可企及的繁华,无语伦比的尊荣,到末了,也会叹一句凋敝后的疮痍,皇权背后的肮脏,提起贞观帝唐太宗,说他英明治世,千古一帝,却也要替他夺位弑兄的残忍,屠戮亲人满门的恶毒。

    可青史之所以为青史,其中因果,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效仿也罢,不效仿也罢,这个盛世,终究是自己的,是当下万民的。

    而是非功过,且留待后人评说。

    雨势渐渐歇了,朱昱深看着功德碑,不置可否:“再说吧。”

    雨水当真已细了很多。

    苏晋等在都察院中,看着自檐头滑下的雨,在心里辨着时辰。

    守在一旁的御史为她换了第三回茶:“苏大人,柳大人今日恐怕是赶回不来了。”

    御驾迁都在即,前两日,太仆寺卿的整理行装,在后院里挖出一箱金子,这事被都察院得知,太仆寺卿连夜潜逃,在白屏县的宅所被缉拿,太仆寺卿位居四品,兹事体大,柳朝明今日离京,正是为此案而去。

    其实柳昀正式接替左都御史一职,应该是迁往北京后,如今还在南京,此事应该由苏晋料理。但苏晋明日就该走了,此事柳昀不管,苏晋便走不了。

    而苏晋到底是晋安旧党,与朱南羡纠葛太深,她既已致仕,在南京多留一日都是不妥。

    苏晋看着窗外的雨,想了想道:“我再等等吧。”

    想亲自与他道个别。

    一时暮色四起,雨已止,天边霞光万丈,为天地万物都镶上一蓬暗金。

    行囊已收拾好,曾经苏府的下人一半散了,一半随翟迪去了北京,苏晋只留了覃照林与覃氏在身边。

    雨歇了又落,深夜淅淅沥沥,交错着传来更鼓声。

    苏晋终究没能等到柳朝明。

    想想也是,从宫里去白屏县,少说也要三日往来,这才一日余,柳昀这样事事公务为先的性子,怎么可能半途折回。

    她在都察院凑合歇了一夜,翌日晨,撑着伞往宫外走,行至承天门,意外听到一声马匹嘶鸣,苏晋抬目望去,竟是安然。

    安然下了马,隔着雨朝苏晋一揖:“苏大人,柳大人去白屏县的路上,想到或来不及赶回为苏大人送行,特留书一封,让安然为苏大人送来。”

    信纸洁白,上头只有短短四个字:见字如晤。

    苏晋一看便笑了。

    是了,见字如晤,何须别礼?

    这些年她与他同在朝中,一心守志,日日见,时时见,争执过,合盟过,力排众议一起与满朝文武极力相争过,到了今日,这多出来的一面见与不见又有何分别呢?

    诚如青樾所言,倘是有心人,天涯海角亦能共此时。

    安然的目光落到苏晋的伞上,见伞柄上刻了一个“昀”字,愣了愣道:“苏大人竟在用了。”

    苏晋道:“是,前些年就开始用了。”

    伞原本就是用来遮雨的,再珍贵的伞都该如此。

    苏晋撑伞回到苏府,天已放晴了,覃照林与覃氏已等在马车上,他们此行是要往西北,途中要在俞州城外的驿站停留月余。

    自去年开春,朱昱深昭告天下要迁都后,苏晋便不再与朱南羡去信了。帝王心深似海,饶是朱昱深曾有诺齐帛远在先,苏晋不敢轻信他一定会留朱南羡的性命。

    她不愿朱南羡因她而暴露自己的行踪,她只愿他能平安。

    在渝州城外的驿站等上月余,是左谦来信告诉她的,战事已平,西北第一批将士归乡,曾经效力于朱南羡麾下的,都会先去俞州复命。

    俞州城外的驿站在广袤无人的荒野上显得孤零零的,唯有驿站旁的老树,在这个万物生发的暮春开了一树花。

    老树盘曲纠结,花色却妍丽,苏晋每一日便在树下从日出等到日暮,看着那些与她一起望归的妇孺小儿一个一个等来自己的亲人,她也替他们开心。

    苏晋其实并不心急,反正后半生除他以外已无牵挂,天远地远,她终归会与他一起。

    暮春最后一场雨过,盛夏到了。

    苏晋回到驿站,收拾好行囊,打算隔日起行,这里等不到朱南羡,那就越山跨水,去到极热极寒的西北,反正早在许多年前,她就打算去西北看看他曾经领兵的地方了。

    窗外月色宜人,入夏时节,伴着一阵阵扰人的虫鸣。

    苏晋看月看得出神,不经意间,竟听到一阵排翅之声,像是有鸟扑棱着翅膀划过夜空。

    下一刻,便有耳熟的叫声传来:“阿雨,阿雨——”

    苏晋一听这声音便愣住了,她一下推开房门,循声追出驿站外。

    旷野无垠,朦胧月下,一只身覆白羽的鸟在夜空盘旋。

    苏晋看着它,唤道:“阿福——”然后伸出手臂。

    阿福发出一声高亢的鸣音,收起翅膀,乖觉地歇在了她的臂上,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讨好一般学舌:“阿雨,阿雨——”

    “它实在是没出息,跟了我这么多年,除了一句‘阿雨’,一句新词都没学会,可能连‘十三殿下’怎么念都快忘了。”

    低沉的声音传来,苏晋抬目望去,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似踏着夜色步来,眉如剑,眸似星,饶是在夜里,一双眼也亮得能映出山川日月。

    朱南羡来到苏晋身前:“我担心朱昱深设伏,离开西北后,绕道自青州走,等这一批归乡的将士归家了才来,让你等久了。”

    苏晋摇头,轻声应:“无妨,你回来了就好。”

    她的脸在月下清透生光,半生伶仃,岁月却待她慈悲,没在她脸上留下一点痕迹,眼梢一颤,便如蛱蝶振翅一般牵人心魄。

    朱南羡看了眼仍歇在苏晋肩上,要拿小脑袋去蹭她的阿福,目色一沉:“阿福,让开。”

    阿福不理,只顾着唤:“阿雨,阿雨——”

    朱南羡的一手握在刀柄上,微微一拔,刀锋出鞘的铮鸣声惊得阿福振翅飞起,下一刻,朱南羡伸手往前一揽,便将苏晋拥入自己怀里。

    被剥夺了歇脚处的鸟儿又要跟着朱南羡往屋子里飞,谁知还没飞进去,眼前木门“吱嘎”一合,竟将它拦在了屋外。

    阿福终于生气,歇在房檐,对着月色,用这些年边疆将士偷偷教它的新词儿骂:“臊得慌,臊得慌——”

    方入夏的时节仍有些微寒凉,只是雨水一日少似一日,若一时雨落,便要伴着雷鸣,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尔后就是格外盛烈的阳光,照得万物蓬勃生发。

    朱南羡与苏晋在驿站多留了一日,作别了这些年跟在苏晋身边的覃照林与覃氏,便要往南走。

    车马辚辚,他们走得不快也不慢,左右不必赶时辰。

    苏晋太乏,在马车内睡了一觉,才想起来自己连要去哪里都没个数,于是掀开车帘问:“我们是走到哪里便算哪里,还是有个去处。”

    朱南羡转过头来看她一眼:“先去蜀中,我想去你祖父的墓前跟他求娶你,然后好好办一场成亲礼。”

    苏晋听了这话,一时沉默。

    过了会儿,她道:“便不办成亲礼了行吗?”

    她似是欲言又止,顿了一下,忍不住又说,“且这么多年每回提‘成亲’,便要遭逢一场别离一次大难,可能我与这两个字犯冲吧。”

    朱南羡一愣,片刻,大笑起来:“好,那便再不提这二字了,日后你我常伴到老,不在乎这些俗礼。”

    他们驱着马车走在路上,也不知误入了江山哪座城,城中景竟与江南相似。

    有流水似秦淮河,河上画舫,岸边垂杨,杨树下,有少年公子摆摊卖画。

    苏晋看着那卖画公子,想起初到应天府那年,不慎撞翻了晁清的笔墨摊子,劳他一路追她追到了贡士所。

    又过城中高门深宅,翘檐下悬着的铁马,有门庭荒径对巷而开,放眼一望,窄门高槛,一进一进深院重重。

    暮雪寒天,随宫深深,她与沈奚就坐在这样宫槛上,沈公子往后一倒,枕雪而卧,举着折扇朝夜天一点,说要支个算命摊子,能断生死,可批祸福,挥洒之间,风流飒然得令人心惊。

    城中还有一座桥,斑驳古旧,石栏槛上已长出层层青苔,想来这也是一个多雨的城。

    苏晋看着这石桥,忽然怀念起秦淮的烟雨。

    一句见字如晤,她终究没能等到柳朝明。

    但她记得离开南京前,与他见的最后一面。

    永济十三年的暮春,风雨连天。

    她去大理寺结案,他先她一步在朱雀桥边落轿。雨丝洋洋洒洒,他隔着雨看来,她亦隔着雨望去。

    世间烟雨苍茫,他们终于看清彼此眼底的烈火灼然。

    烈火可燎原千里,可传承古今,可烧遍这个江山锦绣,烧出一段盛世繁华。

    只是,远离庙堂的苏时雨后来想,雨遇光便歇,火逢水终灭。

    江山多少年,百岁繁锦亦如白驹过隙。

    青史恍若长河,每个人的过往一生跌入其中,与这沧浪水溶在一起,便遍寻不着了,若真要在心中留下些什么,便说说那一年吧。

    那一年,秦淮还是烟雨茫茫,新政正在施行,西北与北疆的仗还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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