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

    蒋妤望着手边的节目策划,说实话,这期节目比上一期更让她劳心劳力,也更周折。

    可是这期节目播出来的效果,蒋妤不敢期待,拿到这个事件的播出权实属不易,能做的,只有尽人事听天命。

    一旦国家不允许,那么封杀她一个小主持人,连蒋台长,也得让她暂避锋芒。

    这期节目,蒋妤请来了周大爷一家人。

    周大爷还是老样子,对山神一事,深信不疑,周信为难,蒋妤却不强求扭转观念,只说,节目上该怎么说,怎么说吧。

    她信奉真实的声音,有时候,语言要有力量,并不需要刻意去粉饰,往往像周大爷这种最朴素的人,说的最朴素的话,更有力量。

    蒋妤给了周年一颗大白兔奶糖,“周年,待会在台上不要紧张好吗?姐姐问你什么,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别害怕。”

    “姐姐你放心,我不害怕的。”周年一双眼睛透着光,小小年纪虽然是一副懂事的语气,但终究只是个毛头小子。

    “蒋妤姐,十分钟后上场。”导播提醒道。

    演播厅就位的工作人员个个如临大敌,现场的应急方案徐甘写了一套又一套,唯恐出现不可控的局面。

    蒋妤接过陈轲递过来的话筒,站在走进演播厅的那道门槛前,望着演播厅内良久。

    观众已就坐,工作人员已到位,嘉宾也到了现场,一切似乎整装待发,可蒋妤总觉得差点东西。

    “蒋妤姐,怎么了?”

    周年跑过来,将蒋妤递给他的大白兔奶糖又递还给蒋妤,“姐姐你紧张了是吗?别紧张。”

    握着那颗糖,蒋妤的心,莫名又安稳下来,很踏实。

    她望着周年笑了一笑,“谢谢你,我不紧张了。”

    周年羞涩的一笑,“不用谢。”

    她将奶糖放进上衣口袋内,怀揣着年轻人该有的热情,昂首挺胸,走进演播厅。

    今天的《真相周刊》观众席,满满当当,座无虚席。蒋妤一出现,现场便响起了雷鸣般的响声。

    蒋妤微笑鞠躬,以示感谢。

    直到导播倒计时,蒋妤这才敛去笑容,站在演播厅的中央,目视镜头,“大家好,欢迎收看《真相周刊》,我是主持人蒋妤。”

    背后大屏幕上出现两个月前的新闻报道,远离城市的大山深处,一个山洞里,被几名背包客发现了数十具白骨,法医鉴定,排除他杀,而距离这座大山数十公里外的地方,有一座村庄,经过dna比对,死者是山村里的老人。

    屏幕画面定格于落满了树叶的山洞前,黄色的警戒线还未被树叶覆盖,漆黑的山洞里,曾经埋葬着十余条人命的未解之谜。

    “这则新闻报道于两个月以前,可能大家会觉得奇怪,新闻讲究时效,为什么两个月以前的新闻,我还会选择跟踪性报道。”蒋妤扫视观众席,无数双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没错,时效确实是新闻的价值所在,但是我今天要讲的是,一则新闻,只要没有揭露背后的真相,那么无论是过去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甚至是十年,它都有报道的价值。我们节目组深入贵州山村,得到了这么一组报告。”

    蒋妤指着大屏幕,一座大山的高空俯拍全景图出现在屏幕上。

    “这是那座大山的原貌,而山下的村庄距离事发地不过十几公里,村庄里现存五十多户人家,这个依山傍水的世外桃源,一直以来,因为进山的路难走,很少有人涉足,所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这里曾经发生过一起重大泥石流,掩盖了山村五十多户人家。”

    现场观众一声惊呼,蒋妤继续说:“没错,三十年前这个山村里,有一百多户村民,因为一场泥石流事故,只余现在的五十多户,然而这期重大泥石流事故,却无从查证,没有记载,更没有救援。”

    “可能你们会觉得这两者有什么关系,今天我请来了山村里的一户村名,周大爷一家。”

    周信扶着周大爷从演播厅门口走进,一阵掌声后,镜头对准了周大爷一家人。

    刚坐下,周大爷就对蒋妤说:“那是山神发怒了!不是什么泥石流!”

    泥石流是个什么东西,在周大爷脑海里根本毫无概念,只知道山震了,山踏了,山神发怒了。

    蒋妤问周大爷,“你们觉得三十年前之所以会发生那样的灾难,是因为山神发怒了,是吗?”

    “是。”周大爷颤颤巍巍看着蒋妤,说:“那只有山神怪罪,才会有那样的力量,整座山啊,都踏了一半,把村子都盖住了,好多在家的小孩和女人,都被山神带走了,还有好多人,也被山神降罪,砸断手脚的,不在少数。”

    “那你们是怎么做的呢?”

    “我们之后就供奉山神的像呀,你猜怎么这,往后的几十年里,一直相安无事,可就是在五年前,山神又发怒了。”

    “又发怒了?”

    “山神怪罪的,肯定是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我们靠山吃山,掠夺了山神太多的财富,所以我们要上山祈求山神的原谅。”

    屏幕后是一段周大爷在山上祈求山神原谅的视频。陈轲长了个心眼,在山洞附近架起了摄像机,震动没将摄像机砸坏,反而录到了周大爷跪在山洞前,绝望祈求山神原谅的佝偻的背影。

    绝望凄厉的嘶吼与因震动而不断倒下的大树与巨石,砸在周大爷身边。

    可一心只为山村祈求原谅的周大爷丝毫不顾,他大声的叫喊,大声的祈求原谅,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周信看红了眼,“爸,我不需要您向山神请罪,我只想您平平安安活下去,如果真的要请罪,让我去就行!”

    蒋妤将话筒递给周信,“你也认为是山神在怪罪吗?”

    周信摇头,“不是的,不是因为山神怪罪。”

    “那是什么。”

    “是因为那座山,已经被挖空了。”

    蒋妤起身,屏幕上定格的是那座大山的探测图,图上清楚的显示,整座大山,已经被挖空,只剩下外层裸露的皮囊。

    “上个世纪,我国经济高速发展,煤矿业成为重要的经济支柱,贵州是南方煤炭资源最丰富的地区,素以‘西南煤海’著称,保有资源储量排全国第五,这样的一个煤炭省份,挖掘工作自然是重中之重,在这肆无忌惮的挖掘背后,却是一座座大山被挖空,五十多户人家,七八十条人命,死于非命,然而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村,泥石流的爆发没有救援,甚至于在泥石流爆发时,山区以外的人,无人知晓,挖掘煤矿的工人会撤退,可是依山而生的村民却无处可逃。”

    周大爷依然强调,“不是泥石流,是山神在怪罪!”

    蒋妤蹲在老人面前,“周大爷,您相信这个国家吗?”

    “当然相信!”

    “那您相信山神吗?”

    “相信!”

    “那国家和山神,您更信任谁?”

    周大爷迟疑。

    蒋妤又问:“如果国家保护您,不会再让山神伤害您,您愿意相信国家,抛弃山神吗?”

    周大爷越发的迟疑,他转头看着自己的儿子,“这……”

    蒋妤握着周大爷布满皱纹的手,说:“周大爷,以前国家不知道你们受苦,现在知道了,国家越来越好,国家和政府会是您的保护神,不会再让山神怪罪您的。”

    周大爷局促着,手心在大腿上磋磨,“咱们村里穷啊,进去又不方便,多麻烦国家……而且,万一,山神转头去怪罪国家怎么办。”

    “不麻烦,大爷,真的不麻烦……山神也不敢去怪罪国家的,咱们中国人齐心协力,山神怎么敢来怪罪,”蒋妤眼眶微热,“大家生活好了,国家富裕了,可以给你们修路了,修一条从村里通往城里的路。”

    “真……真的?”

    “当然。”蒋妤含泪微笑,“咱们要相信国家,相信政府,不是吗?”

    “我……三十年前,国家在的话,就好了。”周大爷哽咽,用袖子擦拭眼泪,不住的点头,“你不知道,信伢子他娘,就是活生生在我面前,被埋的,我从土里把她挖出来,挖了整整两天,我抱着她,就只能……抱着她……”

    第27章 第 27 章

    在天灾面前,人类再大的力量, 也无能为力。

    这或许就是从古至今人们将希望寄托于神灵的原因之一。

    将天灾发生的原因归咎于自己, 希望天上的神灵免除自己的罪恶,不要再降下无穷的苦难给后人。

    在科学发展的今天看来, 这是多么愚昧,多么无知。

    可是蒋妤知道, 没有人会在周大爷面前,指责他的愚昧与无知。

    “我曾经和台里的一位同事亲自去过事发地点, 上山的路很难走, 凹陷的塌方山上随处可见, 小的直径一米, 大的, 可达七八米。在这样一个满目苍夷的大山下,生活着一个小村庄, 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泥石流,威胁着村子里五六十户人家。”

    屏幕上播放的是节目组记者采访的地质专家的意见,专家明确表示, 那座大山不能再居住,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地质危害,节目组还专门联系了地质专家去往贵州实地勘测,得到的结果与蒋妤所说无二。

    画面一转,又到了贵州相关负责人面前, 负责人在镜头前表示, 这件事会严肃处理, 对于山村里六十户村民会妥善安置,以及会加大对村民地质灾害方面的科普。

    节目组还联系了这座大山的采矿的负责人,去往了已经关闭了的矿口。

    镜头里的矿口已经荒废,却还有曾经遗留的工具留在原地,经过风吹日晒雨淋,不少工具已经腐朽生锈,黑洞洞的矿口如一口獠牙,人们却虎口夺食,将它掏得一干二净。

    面对镜头,负责人据实相告,说是原本打算二次开采,可是被你们电视台这么一掺和,怕是没办法了。

    毫无愧疚之心。

    高大巍峨的大山绿植茂盛,可谁又知道,这些无数的绿植也惴惴不安,它们的根啊,不能再往下了,往下就是空的。

    蒋妤沉沉望着镜头,“有人说,把这五六十户人家迁出大山就好了。是,五六十户人家,国家动动手指头轻而易举就能安置,可是谁又知道,在哪个不知名的山脚下,在某个被挖空了的大山里,会不会也有这么一群人,他们将人为所导致的灾难,归咎于自己,或许他们正走投无路,祈求上天的赦免。他们真的需要上天吗?不,他们需要的是我们,是政府,是国家。”

    现场掌声雷动,有人接过话筒,问蒋妤,“现在国家经济正处于高速发展时期,蒋主播提出这个选题,是觉得国家应该放弃经济的发展,转而加大对环境的保护吗?蒋主播有没有调查研究过,对于国家财政的收入,煤矿业占的比例有多大,关闭煤矿,对于国家经济损失,蒋主播有想过吗?”

    面对现场观众的质疑,蒋妤从容道:“人在社会,各负其责。你叫我‘蒋主播’,而正如你对我的称呼而言,我是一名主播,我的职责是将这个问题带给你们,带给社会,带给国家,让你们知道,让社会讨论,让国家关注。我不会对此提出任何的意见与看法,即使这期节目播出之后,国家对此毫无动作,我也无能为力,因为我的职责,只在于报道,而解决那些问题,应该是由国家相关人员去研究解决,国家有更专业的从业人员,我相信在这经济与环境的协调方面,他们比我更专业。”

    提问的人鞠躬微笑,“谢谢您的回答。”

    “不客气。”

    周年一直躲在周信的身后。

    这位在后台信誓旦旦说着勇敢的十岁的少年,第一次上台,面对镜头和观众,怯场了,黑不溜秋的眼睛四处瞟动,蒋妤的耳麦里已经被导播告知这事很多次了。

    蒋妤蹲下来,与周年平视,笑着问他,“周年,以后想走出大山来城里看看吗?”

    周年点头,怯弱说了句:“想……可是路不好走。”

    “没关系,走的人多了,路就平坦了。周年,你要努力啊,你的小叔已经为你铺了这条路,你以后要好好地走,要让这条路越来越好走。”

    周年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蒋妤起身,面对着镜头,“以上是今天节目的全部内容,这里是《真相周刊》,我是主持人蒋妤,我们下期再见。”

    现场掌声雷动,全数观众起身鼓掌,蒋妤鞠躬道谢,周大爷在周信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和蒋妤拥抱。

    观众离席,蒋妤站在主播台上,静静看着,等着最后一名观众离开现场。

    她松了口气。

    陈轲一瘸一拐走了过来,毫不掩饰仰慕之情,“蒋主播,你简直是个天才,你都不知道你站在主播台上有多迷人,你天生就该站在这,受万人的瞩目!”

    松懈下来的蒋妤心情也好,她看了眼陈轲的脚,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脚好了?能扛得动摄像机吗?”

    “当然!无论是上天入地,我都没问题。”

    “行啊,下个选题准备。”

    “诶,对了,你在节目中说的周年的小叔,我们一直没找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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