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一步,海阔天空,晚一步,满盘皆输。

    ——《夜光夜话》

    余白十岁那年的深秋,一场连续大雨后,气温逼近零度,周末不用上学,他犯懒窝在床上看书。那时候的刘哥不过二十四、五岁,还没结婚,和余白住一间,顺便照顾他。下个月是余黛蓝二十六岁生日,余老爷子心血来潮,要用后山那棵百年楠木给她做个首饰盒,结果只画了设计图,就说自己年纪大了,把活推给徒子徒孙们。刘哥是山中第一壮汉,被迫接下砍树的活儿。

    不知怎地,后院起了嘈杂,动静不小,连熟睡的刘哥都被吵醒了,他揉揉眼下床,骂骂咧咧地向外走,“昨天砍了一天树,还不让我好好睡觉,肯定是季小河,整个山里就属于他最烦人……”

    余白年纪小,余家山的事一向轮不到他管,自然不必去凑热闹。过了好一会,他看了几十页书,外面动静停了,安静得有些诡异。余白合上书,打算下床去看看,袜子才刚穿好,门就被撞开了。余白抬头一看,刘哥彷徨地站在门口,神色慌乱,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怎么了?”余白穿好鞋子走过去问他。

    素来红光满面的刘哥面无血色,就连中气十足的嗓音都变得战战兢兢,“余白……你姑妈、出事了!”

    余白自从六岁那年从车祸中幸存,就常常听长辈们说一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场大难让余白失去了父母,他不知道所谓的后福是什么意思,是要用失去父母为代价换来后福吗?

    余黛蓝对他说:“虽然灾难会让我们有所失去,但老天爷是公平的,你遇到过大难,今后的人生就会顺顺利利、平平安安,这就是后福,是你爸妈在天上保佑你的意思。”

    “那姑妈也会有后福吧,爸爸妈妈肯定也会保佑你的。”父母过世后,余白常常做噩梦,余黛蓝整夜不睡地哄他,他才渐渐走出阴影。

    余黛蓝笑着说:“一定会的。”

    可是没多久,毁容的余黛蓝就被退婚了,余白又问她:“姑妈,你的福气在哪里啊?”那时候余黛蓝正在潜心研究壁画防霉的方法,她过着敏还戴着口罩继续工作。“在路上,快要来了。”她轻描淡写地回答,好似对一切都看透了。

    他八岁生日那天,余黛蓝突然说想去嘉煌临摹千佛窟的壁画,一个姑娘家独自去那么偏远的地方,余老爷子第一个不同意,但余黛蓝很固执,她的脾气谁也劝不动。余白本来也舍不得她走,但临走那天她对余白说:“小白,姑妈想过了,也许福气是要自己去找的,不能总等着它找上门来。”

    两年过去了,余白一直等着余黛蓝带着她的“福气”回来,可他等到的却是躺在病床上昏迷的余黛蓝。那是余白第一次见到爷爷发那么大的火,在余黛蓝昏迷的第二周,余老爷子就和季师傅亲自去了嘉煌,留下余白和刘哥守在病床前,听着昏迷的余黛蓝整日整夜的呓语——“不是说好了……去美国……”

    对余白来说,余黛蓝是他最亲的亲人,他日日夜夜等着她、盼着她,希望她也有自己的后福,可所谓的后福……是这样吗?

    余白问刘哥:“姑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刘哥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姑妈去美国的机会被人抢走了,她一时想不开才这样的……”

    “是谁欺负了我姑妈?”

    刘哥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应该是个坏人吧。”

    余白想,一定是的,他姑妈那么好,欺负她的人就一定是坏人。“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保护姑妈的。”

    刘哥摸了摸他的脑袋,“那你得好好画画,成为很厉害的人。”

    “我好好画画,姑妈就会好起来吗?”余白问他,刘哥苦笑了一下,“不一定会,但是你别无选择,因为余家就剩你一个人了。”

    刘哥说的没有错,醒来后的余黛蓝重度瘫痪了,她并没有好起来。那个青春美丽、才华横溢的姑娘成了一个瘫痪在床的残疾人,她不能走路,甚至无法坐直身子,只有右手还能艰难地活动。时间缓缓流逝,而她的青春却奔驰而过,肢体萎缩,形色枯槁,短短几年,她像是走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余白最后一次问她:“你的福气究竟在哪里?我可不可以帮你去找?”

    余黛蓝倚在床上教他画画,她说:“等你学会画壁画了,姑妈的后福就到了。”

    余白又一次信了,他努力学画,努力成长。十六岁时余黛蓝要他去欧洲进修,临行前他问余黛蓝想要什么礼物,余黛蓝说,fresco。

    fresco,湿壁画,一种始于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壁画艺术,即在灰泥尚未干透的墙壁上作画,让色彩渗入潮湿的墙皮,达到永久保存的效果。然而颜色一旦被灰泥吸收,就无法修改,因此要求画家用笔果断而精准。这是一种极其艰苦而繁琐的画法,也极难掌握,余黛蓝的礼物,便是要余白学会湿壁画才可以回来。

    余白很听她的话,一学就是四年。可等他带着礼物回来时,余黛蓝却已经不在了。

    余家后山一棵柏树旁,就是她最后的归宿。二十岁的余白站在树下,哭得泣不成声,“你是个骗子!说好的后福呢!说好的福气呢!都是骗我的!”

    那时候余白第一次知道,人生就不是公平的,大难之后,也未必有后福。

    有的人,就是一生坎坷,有的人,就是昙花一现,有的人,就是会骗人。

    而他至今遇到过两个把他骗得最惨的人,一个是余黛蓝,另一个就是黎夜光。

    季师傅冰冷的声音响起时,黎夜光似乎听见了风的声音。宿命的风呼啸而过,她知道一切要完了。

    余白定定地看着她问:“是真的吗?”

    黎夜光听见自己的声音透出难以自控的颤抖,“余白,你听我解释……”

    “解释?”余白重复了她最后两个字,这两个字给他的冲击比季师傅说出的话更让他震惊,“你早就知道了?”

    如果她和自己一样不知情,她应该问他姑妈是谁,问季师傅怎么了,可她没有,她只说她要解释。他可以看出她神色里的慌张,但看不到任何的惊讶。

    “你早就知道我姑妈是谁,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他清亮的眼眸一点点变冷,最后灰败得没有一丝亮光,“但你却来卢舍那寺找我、接近我、骗我……”

    他想起初见她的那天,在后院的禅房里,她主动与他握手,对他嫣然一笑,问他你认识我吗?原来那么早的时候,她就是有备而来的。

    黎夜光不否认自己当初接近余白确有目的,也确实隐瞒了身份,她也不否认自己骗过他,但她总该有为自己辩解的机会——她想过要坦白一切的!“我一开始是隐瞒了你,但那时候我不知道你姑妈不在了,等我想和你坦白的时候,才知道你姑妈竟然去世了,所以我不敢说……”

    “是不敢说,还是不能说?”季师傅打断她的话,“如果你说了,余白就不会上你的当,更不会跟你下山修壁画!”

    “不!”黎夜光大声说,“我是到了六月才知道的。”

    余白黯淡的目光忽地闪了一下,像是要为自己找一个理解她的理由,“你是因为这个……所以那时候才会抛弃我?”

    可是黎夜光咬牙,摇摇头,“不是。”

    “那你这次来余家山找我,为什么一直不说,你又有什么不能说、不敢说的呢?”余白不明白,他是当事人,如果连他都不是她忌惮的理由,还有什么能让无所畏惧的黎组无法开口?

    黎夜光握紧拳头,任由疼痛肆虐,她很清楚这件事如果她先坦白,就还有机会说清楚,若是她晚了一步,凭她怎么说也不过是越描越黑。她没有理由为自己开脱任何,只能实话实说,哪怕此情此景这样的话听起来无比残酷。

    “因为我知道你不能一心二用,所以想等你画完壁画再告诉你。”

    一句话,万箭穿心。

    余白怔了好一会,惨烈地笑起来,那笑冷得像一把冰刃直插进她的胸口,“说到底你还是在乎我能不能拿奖,怕我画不好会影响展览,对吧,黎组长!”

    “是你说要拿金奖来证明自己,我以为这对你来说很重要。”是啊,她害怕他画不好,因为她希望余白可以赢,证明他没有配不上她,证明是她错了,那么她就可以坦然地向他道歉,让他相信他很优秀,他不该有任何的自卑,更不该担忧她会不会再次抛弃他。他有足够的勇气踏入山下的世界,就应该有足够的自信相信自己值得她喜爱。

    他们的感情始于欺骗,黎夜光知道那很脆弱,所以重新开始的时候,她就下定决心要让这份感情是平等的,但她却忘了一点,对余白来说谁更喜欢谁、谁付出多一些都没有关系,他要的是真诚,也只有真诚。

    “很重要?”他亮若星辰的眼眸碎成了片,干净清澈的声音透出撕裂般的绝望,就连那颗为她跳动的心都被捏碎了,彻彻底底死了。

    “你竟然会觉得金奖、成功,对我很重要?!我要拿金奖是因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那么喜欢你却不得到回报,我不甘心被你骗了却还是忘不掉你!黎夜光,我不甘心……你骗了我一次,我竟还会相信你不会骗我第二次,可结果是你一直都在骗我……”

    他不想听她解释,她也无从辩解,一切尘埃落定。

    她只问了一句,“如果我一早就和你坦白,你会不会听我解释,会不会接受我?”

    余白一怔。

    季师傅坚决地说:“当然不会!你是他女儿,就是我们余家的仇人!”

    黎夜光兀自笑了一下,“那……还好我没说。”

    第五十六章 报复的方式

    part56

    报复这种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狠。

    ——《夜光夜话》

    回去的路上余白一言不发,季师傅知道他生气的时候不爱说话,也不为难他,只是说:“要不我们回去吧,这个临摹展也没什么好参加的,那个黎夜光满嘴跑火车,谁知道这个展览含金量高不高?”

    余白摇头,“说好的事,就不能反悔。”

    “那不是便宜她了……”季师傅暗暗腹诽。打从第一眼见到黎夜光,他就不喜欢,觉得她鬼主意太多,他原本还怀疑是自己对她有偏见,如今看来是他第六感敏锐,他讨厌黎夜光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季师傅,对不起。”余白突然道歉,让季师傅摸不着头脑,“怎么了,你又没有做错事。”

    余白垂下眉眼,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眼眶涌出,滴落在被她吻过的手背上,是温热的。“下山的时候,我和你们说我不喜欢她了……其实我没有做到。”

    他说出“喜欢”两个字的时候,心如刀割。

    “季师傅,姑妈说不要轻易喜欢一个人,可她却没有告诉我,如果不小心喜欢了、爱上了,该怎么忘记呢?”他的视野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这个世界,好人不一定有好报,真心也不一定会得到真情,那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季师傅想起很久以前,他也问过余黛蓝一样的问题,“要如何忘记一个人呢?”当时余黛蓝的答案是,“真的爱过一个人,是忘不掉的,除非死。”

    所以他无法回答余白,真的感情就是唯死以解脱。

    过了许久,余白突然开口,“去艺源美术馆吧。”

    “你累了,回去休息吧。”季师傅轻声说,“我今早去看过泥板,你抹得很平,没什么大问题。”

    余白黑白分明的双眼还微红着,细细的血丝衬得他眼瞳幽黑、冷厉决绝,“去艺源美术馆。”他又重复了一次。

    季师傅从未见过余白有这般神色,一时愣住了。他虽然希望余白从此和黎夜光划清界线,但一切的出发点是希望余白过得好,可现在的余白……会因为离开她而变好吗?

    桌上还放着三黄汤,苦涩的气息充斥着整间屋子,黎夜光拿着相框静静坐着,她记得这张照片是她八岁生日时拍的,那时候黎为哲刚刚升职成副所长。相机是新买的,照片是陈式薇给他俩拍的。本来还有一张全家福,陈式薇走了以后,她就把照片撕了。

    现在想想,是一件挺幼稚的事,因为照片撕得掉,记忆却不能。

    她用手指点了点照片上的黎为哲,苦涩地笑了一下,“你没有抢走她的机会,为什么要辞职呢?”

    “你以为你很善良、很无私,但你根本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残忍。”

    黎夜光跟着父亲从嘉煌离开后,因为黎为哲一时没找到新工作,他们就先回了老家。黎夜光的老家是一座四线城市,小地方,人口不多,家家户户说起来都好像是沾亲带故的,所以谁家出一点事,不出三天就传播开了。黎为哲带着黎夜光回老家,就成了当时的新闻。

    “老黎家那个独子,本来大学毕业直接顶岗到他爸单位的,供电局哟,多好的铁饭碗,非不肯,跑去学什么考古,还去沙漠里工作了!”

    “可不是,结果两个老婆都跑啦,哪个女人不想嫁个工作稳定的。听说第一个老婆是他大学同学,还是高干子弟,叫人家去沙漠吃那个苦,能不跑吗!”

    “两个老婆就生了一个女儿,老黎家要绝后了哦!”

    在老家待到第二个月的时候,新闻过了风头,媒人开始上门了,张罗着给黎为哲介绍对象。黎为哲就提了一个要求,能接受他继续做考古工作的就行。媒人一听,这哪敢介绍,跑得比兔子还快。

    黎夜光的奶奶一心想要个孙子,见儿子如此固执,免不了要从黎夜光下手,“夜光啊,你也去劝劝你爸,别整天在外面瞎跑,搞什么研究,脑子都搞坏了。让他回来做个老师,再给你找个妈妈,不然以后谁照顾你啊?”

    十岁的黎夜光冷漠地说:“我不用人照顾,等上了初中就去住校。”

    “你这个孩子!”黎夜光的姑妈早前听说哥哥要去美国,还算着日后把自己孩子也送去,哪知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哥哥失业就算了,还带着个拖油瓶回来,“要不是你,你爸能这样?你妈走的时候,你不会哭、不会闹吗?现在不劝你爸还添油加醋!你是巴不得你爸过不好是吧!”

    “腿长在她们身上我管得了吗?姑父天天去喝酒你都管不住。”那时候的黎夜光像只刺猬,谁若是惹了她,她必然是要反击的。

    “呵……瞧她这张嘴!”姑妈脸色一沉,“难怪两个妈都不要你,真是个扫把星!”

    “我不是扫把星!”她大声怒吼,“我也没有撒谎!我本来就是要去美国的!”

    “就你还去美国?”姑妈冷冷一笑,“我看你不但是扫把星,还克你爸!你一出生你妈就跑了,连你妈都嫌弃你,在这个世界上,谁还会喜欢你啊!妈都不要的孩子,就和路边的野狗一样!”

    姑妈最后那句话,黎夜光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无论日后她如何道歉,黎夜光都无法原谅。

    而这一切归根究底,都是因为黎为哲,他说他没有抢走余黛蓝去美国的机会,可黎夜光连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不知道,纵然面对质问她也是无话可说的。

    余白最后的眼神寒冷决绝,和他以往生气伤心时都不同,黎夜光猜想是因为余黛蓝,她以前也骗过他,但余黛蓝是他绝不可以被触及的底线。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余黛蓝,所以根本不会听她解释。

    她起身把相框放回原处,将次卧的门重重关上。

    一周后,黎夜光的漆疮好了大半,只剩后背还有星点的红疹,脸颊上还有些淡淡的痕迹,她没敢化妆,便带了个口罩去艺源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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