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正是早晨,阳光微淡,气温偏凉。傅承林转身进入室内,躺在他的床榻上,道:“我再快一点儿,可能后天就回来,你这几天按时吃饭了么?”

    姜锦年支吾着没应声。

    傅承林考虑道:“行,我回去招聘两位厨师。”

    姜锦年却说:“我要是胖了一斤,我就一天不理你。”

    傅承林嗓音更低:“我可以忍几天。”

    他这句意味不明的话,激发了姜锦年的逆反心理。她捏着手机,钻进被窝,光影瞬间黯淡,而她偷偷说:“我好想你啊。我忍不了。”后面跟着一声“老公”,娇娇软软,十分狐媚磨人。

    傅承林反扣手机。他看了也没用,看得见摸不着。

    十分钟前,早饭被侍者推进了房间。傅承林抓起面包,尝了一小口,碎屑掉在桌子上,而另一边,姜锦年还在手机里说话,各种花样轮番上阵,傅承林暗叹:他后天回家,她这样,不是找死么。

    他低头,翻查国内的股市。

    不到片刻,他重新拎起手机,对姜锦年说:“你们在操纵岂徕股份?”

    她眨巴眼睛。

    傅承林道:“不说操纵,就当你护盘。”

    姜锦年偏移视线:“业内秘密。”

    傅承林见她不愿讲,便道:“你吃一次教训也好。”

    姜锦年反问道:“你只能看到我们披露的十大重仓股,还有岂徕股份这段时间的走势图吧?”

    傅承林笑着回答:“你这儿的内幕,我也收集不了。”他品着早餐的果汁,望向窗外的蓝天白云,高楼大厦,预测未来般嘱咐她一句:“你要是遇到什么事,别忘了告诉我。哪怕天塌下来,有我帮你撑着。”

    *

    相比于姜锦年的甜蜜电话,夏知秋收到的来电,就算是一种全然的恐吓了。

    很久了,他很久没听过罗菡的声音。

    罗菡问他:“经理的职位,你做得快活吗?”

    夏知秋反问道:“罗经理?你人在哪里,北京还是上海?”

    罗菡答非所问:“公募基金束缚多,我蛮想赎罪,做个好人,而你绝了我的后路。”话中一顿,她咬字清晰地宣告:“傻瓜,你们的技巧,都是我手把手教的。”

    第70章 辞职(三)

    夏知秋非常愤怒,几乎出离了神智:“砸盘的人是你?”

    “不,”罗菡否认,“我没有这么大的能力。”

    她盯着岂徕股份的k线走势图,指尖轻触屏幕。她的背后,某一家投资顾问公司的总经理开口问道:“罗姐,你有几成的把握?”

    罗菡挂断电话,微笑着说:“十成。”

    十成!

    她知道自己疯了。

    几个月前,她最大的理想是做好基金,争取绩效和资源,为客户们谋福利。她拥有一支搭配默契的团队,五位旗鼓相当的助理,广阔的前景,同行的尊重。而现在呢?

    现在呢?

    她早就不知道哭泣是什么滋味。

    但她所珍惜的一切东西,确实都已经失去了。

    夏知秋明白她的绝望。

    罗菡在阴沟里翻了船,即便夏知秋感情上仍然敬佩她,理智上,他都将她划归为另一类人。更何况,他们现在正面交锋了,涉及一场拉锯战,双方都不可能息事宁人。

    平日里,夏知秋和人打电话,多半会录音。他把自己和罗菡通话的录音文件发送给了姜锦年,提醒她事态的严重性。敌人在暗,他们在明——公募基金操盘的限制很多,罗菡还对他们的风格与策略一清二楚,熟知他们每一个人的缺点……她或许是最可怕、最危险的仇敌。

    姜锦年有一刹那的沉默。

    她说:“难办了。”

    夏知秋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姜锦年的声音无比冷静:“她的账户不透明,她肯定借用了哪一家公司的力量,砸盘吓跑了散户,专门坑一些追涨杀跌做短线的股民。这两天的成交量放大了多少倍?她还有后手,你信不信?”

    什么后手?夏知秋预感不妙。

    今晚,夏知秋依然忙碌。他被投资总监拉去了饭局,见到几位身价不菲的客户,其中一个客户还带了位朋友,是个三十来岁的壮年男子,那人问他:“你们组有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吧,姓姜,今儿她来了吗?我准备了一些基金方面的问题,专程请教她。”说着,视线在夏知秋身侧逡巡。

    真烦,夏知秋暗忖。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回答了一句:“找她没用,你问我得了。”

    投资总监站立一旁,轻拍夏知秋的肩膀,解围道:“我们公司的这位夏经理,是高水准、高业绩的高材生,俗称‘三高’精英。”

    在场众人都发笑,投资总监又说:“你们有问题,直接问他,他对宏观经济和股市债市都有一大票的研究。今年以来,夏经理管理的基金净值蹭蹭地往上涨,投资决策委员会都特别看好他。”

    领导为他铺了台阶,夏知秋只能顺着走。他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成功忽悠了一位私企老板。

    老板大腿一拍,决定购买他的基金,不过有个前提:“小夏,你莫给我整得亏钱了,假如你跌破2%,我啊,立刻就赎回,不带商量的。”

    常有人说:公募基金不在乎涨跌,只在乎规模,因为它们仅仅收取了管理费——这种判断,其实不够准确。假如基金一路狂跌,引发了群众焦虑,纷纷抛掉基金,那他们还赚什么管理费?只能喝西北风了。

    夏知秋身兼重任,不敢轻许承诺。

    他被人灌了几杯酒,去卫生间洗脸时,刚好与投资总监撞上。

    总监微醉,神色醺然,半开玩笑地告诉他:“还有一个多礼拜,咱们就要放假,过春节。节前的各大排名新鲜出炉,你们一个儿一个儿的,都别出事啊,影响公司的年底排名,我吃不了兜着走。”

    夏知秋的领带上沾了一小块糖霜。

    投资总监抬起手,垂目,皱眉,指尖稍微一揩拭,就把糖霜给抹去了。

    男洗手间门口,他们两个男人伫立着,四目相对,高大的身影挺拔如竹。厕所内部的水流滔滔作响,气势万千,夏知秋郑重地向他保证:“你大可放心。”

    最后一个字出口,右眼皮倏地跳了一下。

    *

    夏知秋一直没看手机,错过了姜锦年发给他的短信。

    姜锦年正在啃一个苹果。二十分钟内,她只咀嚼了两口。

    卧室里,台灯光线黯淡,电脑屏幕更亮,显示着岂徕股份的重大利空消息:本公司将终止与物流企业的合作关系,股东减持总股本的5%……

    所谓“利空”,指的是让股价下跌的公告。

    姜锦年眼前一阵眩晕。

    她越想越气,抄起手机,打给了岂徕股份的董秘。人家还没开口,姜锦年就质问道:“你们和那家物流公司的合同还有半年到期,为什么提前终止?这几天的股价波动显著,跌停板跌了几天,好不容易才拉升回暖,为什么又开始打压震仓?”

    董秘问道:“姜助理,你在吃晚饭吗?”

    姜锦年咬一口苹果,发出“嘎嘣”的清脆声。

    董秘叹息:“你吃完我再讲吧,否则你吃不下了。”

    姜锦年冷笑:“您晚饭吃得好吗?这个节骨眼上,你们发布利空,明天开盘又是一字跌停……”

    她一句话没讲完,董秘就打断道:“姜助理,我们经营中遇到的难处,你不晓得。股东们决定减持,我想拦着,怎么拦得住呢,你说?”

    姜锦年温和地回答:“对呀,你们也拦不住物流公司提前解除合同。制造业的核心有两个,产品和运输,你们这样一闹,运输没了,充满了敢于挑战的勇气和胆量。”

    董秘听得耳朵一刺。他暗忖:小丫头年纪不大,这嘴倒是刁刁的。

    他不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而恼怒,哪怕与人争论,仍能保持风度涵养:“那家物流公司做大了,不按合同规定,突然涨价。这年头,没几辆货车跑高速不超载……快过年了,我们本地的交警管制更严,见一个罚一个,罚一次好几百呢。物流公司开具了一长串的罚款单子,找我们销账,那不是一笔小数目,跟涨价的钱合在一起,足有好几千万。”

    董秘的声音渐模糊。

    姜锦年闭眼,头向后仰,道:“原来如此。对不起,我说话冲了点儿,贵公司的实力不存在问题,财务报表真实明确,毋庸置疑,是一只好股,所以我们护盘了。但是,如果,我给您假设一下,您公司里有高管私建老鼠仓,玩弄公告,交易所和证监会一起追责,你们的损失,绝对比我们大得多。亡羊补牢,那时候就来不及了。”

    对方一个劲地附和。

    姜锦年不说“再见”,直接挂断了电话。

    夏知秋仍没回信。

    夜空逐渐被乌云覆盖,散落纷纷扬扬的雪花。今晚下雪了,下得很大,一直没停,冷冰冰一团堆砌在窗边,如同燃烧后又被翻新的白色灰烬。

    次日,如同姜锦年猜想的那样,岂徕股份一字型跌停。

    高东山都开始紧张:“我们重仓持有了岂徕股份啊?基金净值在跌了。”

    是啊,正在跌。

    他们的基金排名降低了三位。

    隔天早晨,姜锦年建议道:“我们要不要把情况汇报给投资总监?不是因为岂徕股份的跌停,是因为,罗菡能算出我们的仓位,猜测我们的战略布局……她做掉了一个岂徕股份,就能再做下一个,也许是‘平成医疗’,也许是‘茂鑫生物’,她最擅长钻研这种中小盘。”

    她说得不错。

    夏知秋权衡利弊,却道:“现在不行。”

    他指挥交易员,仍要继续操盘。

    他想做什么?

    姜锦年严肃提醒他:“我算过了,再一次拉动股价的筹码,我们出不起。”

    “出是出得起,”夏知秋纠正道,“就是会被领导们察觉。”

    他计算着时间点,什么时候进货,什么时候减仓,继续与交易员沟通。他这是与罗菡杠上了。想到昨晚罗菡那句“你们的技巧,都是我手把手教的”,姜锦年忽然背后发凉。

    上午十一点十分,接近收盘,突然有几个人抛单,股票价格眼看着又往下掉。夏知秋让交易员买入,根本止不住罗菡那边的施压,岂徕股份再一次徘徊于跌停板。

    “买,接着买,”夏知秋说,“投入的资金不能打水漂。”

    姜锦年心跳飞快,道:“你别再加仓了。”

    另一位助理却说:“我个人觉得应该抬到涨停。”

    姜锦年摇头:“不行。”

    那人就说:“女孩子胆子小,你不看就是了。”

    姜锦年干脆道:“你们玩不过她的。她出手越来越狠,完全不顾忌收割散户。”

    夏知秋嗤笑:“谁胜谁负还没出结果呢,你怎么能倒戈?”

    姜锦年懒得争辩。她跑了。她刚踏出玻璃门,夏知秋流下了一滴冷汗,上午十一点二十八分,股票价格不断往下坠,这一回,再没有谁愿意接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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