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解释居然也可以——而且居然还很站得住脚!关键是,现在死无对证,警方也确实颇感棘手,周院怎么说也是s市的头面人物,要再讯问影响不好,只得把他礼送回来。周院就和没事人一样,对胡悦也还是笑呵呵的,“坐,喝茶吗?”

    “我喝花茶就好了。”胡悦并不客气,她自己喝花茶,但还是主动给周院张罗一桌子的茶具,“我来吧,您这都多久没自己泡茶了——”

    “还是我来。”周院很坚持,“你们年轻医生的手要好好保护,还是少接触热水,维持敏锐的手感。”

    水烧上了,周院先给胡悦的花茶倒了水,“玫瑰花茶,还是师雩从保加利亚带回来的大马士革三号玫瑰——我也不懂,就是爱人喜欢,他就上了心了。买了好几袋子,给我办公室也塞了一袋,说是女同志来了,正好可以招待。”

    絮絮叨叨,是说家常的架势,但重点还是在那被随意唤出的名字上,胡悦愣了一下,倒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她还以为周院会和她绕一绕的,但转念一想:如果是这样,又何必见她?

    周院,应当已经探视过师雩了。

    “我也不懂什么花茶,就是觉得早上喝了两杯咖啡了,不好再摄入咖啡因,就怕下午做手术,手抖那就不好了。”

    既然情况对她有利,她也就顺着往下说,就看周院自己愿意透露多少——这表态,也让周院很满意,他笑着指了胡悦一下,“有道理,咖啡其实也喝得有点多了,最近,心里有事,睡眠不好啊?”

    “嗯……”胡悦不晓得他打算把事情挑破到哪一步,低下头长长地应一声,摩挲着杯子底,“毕竟,师主任他……”

    “他……他是让人没想到,”周院的语气也低沉下来,他有些惋惜,“另外的事情,不说了,就说身份的事情——冒用身份这个罪名一旦确立的话,以他的职业,很可能除了冒用身份罪以外,还有一个非法行医罪。冒用身份罪,这个在国内很冷门,他这个事情,能不能合上不好说,但非法行医一旦确认了,那是要坐牢、吊销执照的。你这个师主任,不论如何,都是个很好的医生啊。”

    他的意思已足够明白,隐隐有点解释的味道在——周院是不会出来指认师雩的真实身份的。

    其实,以他的权势地位,能如此和颜悦色,已是异数,他还有很多种办法来拿捏胡悦,甚至将他直接开除,胡悦不会因此感激涕零,那太奴性,但她也能感受到周院的诚意,她点了点头,摆出自己的底牌,“其实,这些细枝末节,都无所谓的,我不想报复谁——我只是想要求一个真相而已,一个人,总不能白白这样死了,总是要有人为她寻找答案的。”

    “你说得对。”周院看她的眼神更和蔼了,“每个人都想要知道真相——就连我这个老头子,都有这样的念头,更何况是你呢?你当然更有理由了。”

    胡悦做感动状,“师公……”

    她借机打感情牌,“老爷子去世以前,都和我说了,这些年来,很感激您在背后的照顾……”

    “其实我做得不多,”周院慢慢地说,他今天很有点讲古的兴致,“也都是老爷子的吩咐,我和老爷子,我们两家是多年的交情了。以前在医学院,我就是老爷子的学生,后来分配到附属医院,老爷子也是多方照拂。我们两家的宿舍距离不远,当时,我爱人常年在外地读书,我活得和单身汉一样,多亏了老师母给我添衣添被,孩子的教育,也没少烦师舫兄夫妻……”

    以他们通家之好的身份,周院对师霁、师雩两兄弟,自然熟识,这也才有了他南下调动以后,为师家人铺路,想让师雩出去和他闯荡的举动。也正因为如此,对兄弟俩身份的互换,他不可能毫无察觉。

    “其实,第一眼确实没有认出来,人的长相是会变化的,尤其是熟人,更可能对他的变化熟视无睹,除非是多年不见,和印象对不上了,才会有比较强烈的感觉。”这些话,周院大概已憋在心里很久了,此时娓娓道来,多少也有点巨细非遗的感觉,“但这个因为多年不见,所以反而也就不会去怀疑什么了。你仔细想想,那些文学作品,发觉替身换人,往往不是从长相发现端倪的,而是从性格、神态……也就是给人的感觉中发觉的不对。我对小狮子,也是如此——他们兄弟一直都长得很像,再次见到的时候,发觉他已经整容了,就觉得有点奇怪,他和我说,是家里找人算过了,指点他,为了扭转这几年家里的运势,眼睛要更大而有神,所以他开了眼角、割了双眼皮。”

    “三庭五眼,一点变化都能对外貌造成很大的改变,我从前没有仔细留意过他的脸,这么一说也觉得很合理,但总是有种怪怪的感觉,不几天,这种感觉就浓烈到我忍不住要问他了——我是看着这两兄弟长大的,以这种世交长辈的看法,师霁,这孩子精明强干,冷漠中有点傲气,师雩呢,开朗活泼,是个很体贴他人的好孩子。一定要比较的话,两兄弟之间,我更喜欢师雩。回去过年的那段时间,听说他失踪了,我心里是很挂念的,但也没想太多,还以为他是去找女朋友了——一直到年后师霁来上海找我,我才知道,他可能是被害了。”

    “这种事,可以想象,却很难接受,”周院说,“那几天我心情都很不好,也忙于联系师舫兄,又给老师道节哀,只是这里,新官上任,也不便请假。——对师霁的不妥,我都以为是自己哀痛之下的胡思乱想……但是,小狮子是我徒弟,就在我手底下实习,这种事也瞒不了多久,很快,我就起了疑心,对他稍加试探……”

    他顿了一下,深深地叹了口气,“答案令人很震惊。他告诉我,师雩在a市钢铁厂这个案子上,有扯不清的嫌疑,他只能用师霁这个身份生活下去。这是家里人一致的决定,整容手术,就是师舫兄夫妇做的,老爷子做麻醉师,师舫兄夫妇一个人主刀,一个人做护士。校附属医院空置的手术室多得是,这个手术,不过是拆两个手术包,配点常规药物的事……外人对此一概不知,后续,他还规划了一系列的手术,只有这样,才能改头换面,让人即使翻阅从前的照片,也看不出破绽——他要把自己整成,师霁最终可以成为的最完美的样子。”

    “那,您……”

    “我当然也很吃惊,也想问师霁去了哪里,他告诉我,他不知道,只有师舫兄夫妇可能会有线索。”周院长有些深思地说,“还有,钢铁厂家属区的那个案子……”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小胡,你大概不晓得,当年,师雩和我这样说的时候,我是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的,因为,当时的查案技术,还没那么先进,而且,师雩也的确耽搁不起,不管师霁去了哪里,他终究是走了,那么养家糊口的重担,就落到师雩身上。师家是连一点风险都承受不起了,先不说什么屈打成招,只说要他回去帮助调查,那么这几个月实习期一断,实习工资怎么来?而且,卷进这样的案子,他肯定进不了十六院……这样的想法,确实很自私,但,当时小狮子身上也系了四个老弱病残全部的希望。”

    “所以,您就为他化名做了手术——之所以用化名,也是希望淡化手术的痕迹,这样也能降低被识破、被怀疑的概率,是吗?”

    “是,不过,那都是要动骨头的手术,之后注射玻尿酸的微调,就无需再这么做了,等到医院系统彻底改革以后,小狮子也有了自己的医院,在那里,他找医生做些微调,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周院长微微喟叹,“以前,师家的两头狮子,大狮子、小狮子,现在只剩一头小狮子,而我也只能在这个名字里,才找到一点往日的痕迹了。”

    “那,把我收入十六院……”

    “是老院长的嘱托——我也说过了,当年的事,会那样选择,对我们来说是不得已,但对你来说,也的确非常残忍。我想,老院长也是有意弥补——这,其实也侧面说明了,小狮子确实无辜,否则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安排?”

    杯里的茶是正好入口的温度,馥郁芬芳的玫瑰香味儿已经萦绕在鼻端许久,茶水呷在口中却品不出味道,胡悦说,“原来,您也……”

    她没说完,但这意思周院长明白,他清矍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惘然,苦笑着叹了口气,动手又按下了烧水键——光顾着说话,水开了也没泡,这会已经凉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是不是?”

    钢铁厂的案子,到底真相是什么,他也并不清楚,从没有细问过,这是周院长为人老道的地方,如此一来,即使面对警方询问,也可以堂堂正正地说一声什么都不知道,自始至终,他也就只是给师雩私下做了几次手术而已。只是深心里,也总是忍不住在想,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狮子的下落,我也问过师舫兄,他苦笑以报,只说家门不幸,连累我帮忙。而后几年,师舫兄夫妇先后撒手人寰,我还以为,不论如何,大狮子也一定会回来参加葬礼,毕竟,他虽然对外人冷漠,但对家人却极为孝顺护短。”

    提到现在下落不明,甚至可以说是生死不明——胡悦还没告诉他师雩对自己的说法——的真师霁,老人脸上是一片如烟似雾的感慨,“师舫兄夫妇性格严谨,君子谦谦醇醇、家有古风,教子一向严厉,难得的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师霁依然很孝顺父母。我心里一直以为,他怎么都会回来一次的……”

    “那,小狮子的为人呢?”

    水开了,周院提起水壶,仔细地顺着杯身往下冲洗——暖杯,他就势看了胡悦一眼,像是也在探寻胡悦本人对师雩的看法。“小狮子,他……当然也是个很好的孩子,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

    “我承认,这个所谓‘扯不开的关系’,竟是dna证据,这让我很吃惊,但即使如此,我也还是相信,他绝对是清白的。”

    “但是,有时,我也在想。我爱人一样是看着他们俩长大的,可,这些年来,她就从未对小狮子产生半点疑心,该扮演的时候,小狮子他,一直都演得很好。有时候,我免不得在想,当年,我看出来的不对,究竟是我自己慧眼如炬,还是他故意叫我发觉……”

    毕竟,师雩总是需要一个人给他做手术的,而这含而不露的试探,更可以让他确认周院长的态度,事先立于主动。

    茶叶被投入杯中,又一泡热水冲下,热气升腾中,周院长轻声叹息,“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啊……”

    即使抱定了这宗旨,可他到底也有那么一点难以释怀的疑心:他认识的小狮子,真是那个他以为的那个小狮子吗?

    “白首相知犹按剑,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幽幽的声音,回荡在胡悦脑海里,“对我而言,有些事,存一分糊涂,也好。”

    这大概就是周院长愿意告诉她的全部了——胡悦的身份,如此敏感危险,身负血海深仇,只怕心念不稳,一个转念之下,就可能和警方合作,周院长愿意承担的风险,大概也只有这么多。但胡悦可以感觉到,他所说的歉疚也是真的:这是个典型的文人政客,这些年的宦海生涯,他不乏心计,也没有急公好义到倾全家之力帮助恩师一家度过难关,但,他又充满了知恩图报的心理,对师雩的提携、帮助与隐瞒,以及对她的照拂、愧疚,都基于这人性化的一面。他对她的帮助是真的,今天所说的故事,也包含了‘尽可能的真实’。

    这其中有些事情,恐怕周院长的参与度没有这么低,譬如师雩的第一个手术,真是他大伯师舫做的吗?师舫当时已经是个病人了,哪来那么稳定的手,能做好开眼角这么大的手术?很可能这里就有周院长的参与,师舫等人只是打下手而已,他们都有医学经验,这倒很说得通。只是,周院长所说的,他曾怀疑师雩故意露出破绽,试探他的信任这件事,应当是确实发生过,只是他换了个壳子告诉她而已。

    这么一来,师雩对周院长和对她的说法,可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师霁,他对她说师霁死了,对周院长说自己也不知道师霁的下落,叫周院长去问师舫,这隐隐有种归罪于师霁的感觉,师舫对此,则‘苦笑以报,只说家门不幸’……

    难道,是真师霁杀了人,师雩在阻挡他的过程中留下了dna证据,之后……在打斗中误杀了师霁?

    这个想法,脑洞大得吓胡悦一跳,但越想又越是合情合理:也只有如此,才可能让师雩必须冒用师霁的身份,无法洗刷自己的杀人嫌疑,因为一旦要澄清此事,说出真相,他一样会因为失手杀死师霁而坐牢——师霁已死,无人再能奉养老人,师雩没法冒这个风险,只能铤而走险,试图掩盖此事,用师霁的身份活下去。

    当然,此事也不能告诉周院长真相,但却可以告诉她,毕竟,师霁对周院长来说,是从小看到大的大狮子,但对胡悦来讲,却是杀母仇人。

    但,师霁杀人的原因呢……

    他们祖母的精神病易感基因……

    胡悦有种反胃的感觉,但并不是因为恶心,而是出自极度的亢奋。她吸了几口气,平复下这种涌酸水的感觉,看看手表加快了脚步——下午又是门诊,师主任很多病人,现在都只能由她来维护,因为她最清楚医案,对她来说,工作始终也是要继续。

    下班以后可以约宋太太出来吃个饭,这么早的案子,线索早已灰飞烟灭,只能采用‘马普尔小姐’探案法了……

    脑海里转悠的都是这些念头,胡悦时而在想着新思路,时而又忍不住想起周院长的叹息,‘白首相知犹按剑,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按下叫号器,“33号病人。”

    “胡医生,你好。”

    进来的女病人戴着口罩,她没怎么在意,很多来就医的患者都戴着口罩。“下午好,你是来咨询——”

    “我是来咨询面部修复的。”女病人的声音有点含糊。

    “面部修复的话,可能我们这里是不做的,我们这里是整形美容。”

    “对,我也有美容的诉求——”女病人犹豫了一下,“我是看到新闻报道来找你的,我觉得,我的情况,最适合找你们这种横跨两个领域的医生。”

    她做了个征询意见的手势,见胡悦点头,便小心地摘下了一边口罩。

    而胡悦,虽然早已猜到她的脸不会很好看,但此时依旧忍不住倒抽一口气,甚至——从业以来第一次,竟发出了小小的惊叫声……

    第196章 万花筒

    “怎么会把自己整成这个样子呢?”

    “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整成这个样子了。”

    郭小姐的声音,摘了口罩也不清晰,这是因为她的鼻梁就像是融化了的蜡一样,歪歪扭扭地贴在鼻骨上——可能是存在严重的鼻中隔问题,所以她呼吸不畅,说话有很重的鼻音,就像是在水下似的,呼哧呼哧带着喘息,“在我们论坛,我有个外号,叫白飞飞——不是因为我以前长得像那个演员,是因为那部电视剧里,白飞飞还有一个身份,叫鬼面女。”

    她是担得上这个外号的,郭小姐现在又把口罩戴上了,胡悦心里其实暗暗感谢她这一点,这个长相不太像是一般整容过度给人的感觉,除了审美真正畸形的那种以外,大部分整容过度的面孔,给人以不舒服的感觉,是因为坠入了‘似人而非人’的恐怖谷区间,潜意识很难把那种脸识别给同类,所以出现了违和感,而大部分整容后遗症的脸,也只是颜值下降而已,一般看过去的时候,最多感觉是看到一个丑女,不会像是看到怪物一样,给人强烈的不适感。而郭小姐的脸,就已经俨然不能用恐怖谷来形容了,她的鼻子、下巴和额头、眼睛、嘴唇……无不让人害怕,这绝不是正常能长成的样子,就像是一张纸,被随意地团了太多次,再也展不开了,攒在一起,看多了简直有点魔性。

    “你们还有论坛?”

    “嗯,有的,人不多,很多人都是进来看看不说话,我们有个规定,动过三次以上手术的,才能进我们的板块,现在很多人,开个双眼皮也要发一两千字的帖子,那些帖子,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参考价值,我们那个板块,基本都是到国外去做手术的朋友内部交流的。”

    郭小姐的家境当然很好,她应该也是国内最早一批出国动手术的顾客,“都说国内的医生技术好,是去韩国拜师学的,就想,干嘛不自己去韩国找医生做呢?我脸上加在一起,可能动过四十多次,大部分都是在韩国做的,后来去过日本,后来,亚洲找不到医生做了,就去美国。你知道‘猫女’吗?”

    猫女也不是电影里容色美艳的猫耳女郎,而是美国一位知名的整容女名流,身价数十亿美元,她的家产多数来自有钱的丈夫,当年老色衰时,为了挽回丈夫的心,灵机一动,照着丈夫宠爱的丛林猫模样,通过拉皮手术,让眼尾往上斜挑,仿佛猫眼,更多次进行丰唇手术,她的面孔也颇不似人形,在美国知名度很高。

    “这样的手术,国内没有医生做的,但美国的医生不同,只要有钱,什么都给你做。”郭小姐说,她的脸,骇人程度还在猫女之上。“所以,后来也去美国做过几次,当时就像是着了魔。——胡医生,你相信吗,整容到了后面,有瘾的。”

    胡医生当然相信,事实上,她也见过很多整容有瘾的客户,只是程度不如郭小姐这么严重——下巴明显是增生了,也就是俗称的‘法老下巴’,可能是注射生长因子,剂量没掌握好,下巴里密密麻麻长的都是肉芽,鼻子不多说,隆鼻后各种修复和调整手术做多了,组织挛缩。嘴巴做了丰唇,而且没做好,歪了,双眼明显割过双眼皮,开了眼角。当然了,下颔也无需多言,去过韩国人的医院,怎么可能不削下巴——这些都还是不可逆的改变,至于那些可逆的玻尿酸填充,就更不必说了。

    “最开始是怎么开始的呢?”

    “开始当然都很单纯,只是想变得更美……”郭小姐在口罩底下发出了含含糊糊的笑声,“唉,所有故事的开始都很简单的。”

    确实是这样,刚开始,只是家里有钱,她也想要变美——变美了,就更方便和更有钱的人来往,人的欲望总是这个样子,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拥有得已足够多。郭小姐讲,“后来,就当作是一种心灵寄托吧。我觉得这个世界让我很失望的时候,我就会特别想去整容。可是这是个恶性循环,越整就越是得不到想要的那些东西。”

    想要什么呢?想要家人的关心,想要真心的恋情,想要和金钱无关,真挚的友情,这些都得不到的话,那就想要钱,越多越好,想要别人的羡慕,想要别人眼中完美无瑕的人生,她介意自己的脸,不算好看,就总想努力用钱去买来美丽。男朋友分手了,想来做手术,和家里人的分歧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想做手术,总相信这一次手术结束以后,会比上次更好。

    “可能,他们都觉得我很幸福,从小家里就很富裕,我家只有我一个孩子,这些产业,怎么都是我的。”郭小姐说,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很红,但没有眼泪,她说眼睛做了太多次手术,一次手术破坏了泪腺,那以后再也没有医生敢为眼睛动刀,她要靠人工泪液来润滑眼部,不然,怕很早就会瞎掉。“但其实不是的,”她说,“这个世界……太多东西了,你站得越高,就看得越多,它们会迷惑你,每一次你都觉得,这一次是真的,这一次遇到对的人了,然后,失望以后,就想要抓住一点什么,一点付钱就可以得到的什么。”

    不是奢侈品,这些东西其实是最没有意义的,当你买得起的那瞬间,它便一文不值,不是财产,不是那些和她的身体无关的东西,人类的本能还停留在原始人阶段,当她孑然一身躺在别墅里的时候,郭小姐不因自己占有了多少而满足,那些都是虚无。

    “被迷惑久了,到最后,你会忘记什么是对错、什么是美丑……你忘掉的东西会比想象得还多。”

    她的故事,可能比想象得还复杂,为什么和家人关系不好,怎么被男友欺骗,这些郭小姐都没有讲,但胡悦能懂得她在说什么,在这浮华的人世间,又有谁能真的勘破真相,谁能读懂人心,想要抓住真相的人,最后手心留下的,只有自己的灰烬。

    “世界是个万花筒,我看花了眼……”她喃喃地说,又问,“现在呢?想起来了吗?”

    “现在也没有全想起来,但要比以前明白了一点——”郭小姐说,她又苦涩地笑了,“也是因为,我没有什么能再失去的了——现在,连美国的医生都不肯给我做手术了。”

    钱还是有的,而且还越来越多,郭小姐一开始想要找个更有钱的男朋友,整过第一次容,也交了一个,最后却发现对方没打算结婚。后来开始找真爱,越找、越整,对方越是只看上她的钱,到最后索性直接找特殊服务,一个月几十万,叫小狼狗伺候自己,玩腻了就踢,但踢走一个也还是想整一次。每一次出来,都比之前更讨厌自己,却又更想进手术室,“每一次躺下去的时候我都在想,希望出来以后,这一次的改变可以让我脱胎换骨,重新变得好看……”

    但每一次都是失望,越失望就越想通过手术弥补,她不信这世上有钱买不到的东西,一直到上个月,合作惯了的妈妈桑和她讲要提价,“可能姐你的模样,对年轻男孩来说需要一段时间接受。”

    郭小姐忽然间如梦初醒,发觉自己其实也不是很想要这些东西,美貌、金钱、陪伴,都可以不要。“我只想要最开始的自己,十几年以前的我,比现在胖一点——但是,什么手术都没有动过,还拥有很多很多的可能。”

    但现在,可能逐一被拿走了,剩下的屈指可数,她只能再试着用钱来买一次。

    “收多少手术费,我都可以接受,要进行几次手术,我完全可以配合,我很能忍痛的——以前在韩国做手术,麻药打得不好,刀伸到鼻子里来割肉,我都有感觉的,就那样锯我的骨头,咯吱、咯吱……”

    但是,她的案子,不是一般人敢接的,手术费用是很次要的问题,她的脸动过太多次手术,想要‘恢复正常’,没有面部修复的经验做不好手术方案,没有整形美容的思路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毕竟,一般面部修复科的医生只管功能性问题,郭小姐最多试着修复泪腺,但别的器官并没有功能性问题,也并未缺损,这种术后修复,一般还是找整形美容科医生来的。

    “不知道该不该接,我和她说我会考虑。”

    和袁苏明餐叙的时候,她就说起了郭小姐,当然,姓名隐去,只是这个案例太典型了,由不得人不发感慨。“说实话,可能一般人不理解,但,某种程度上,我懂她,而且也很同情她。”

    “hmm……”袁苏明可能就是不理解的一份子,他从鼻腔发出长长的哼声,“是吗?你也想整容?”

    “不是整容,而是……那种花花世界中无依无靠的感觉。”胡悦托着腮,若有所思地戳着盘子里的三文鱼,“她太有钱了,可能也因此接触到了更多的人性,而人性是很复杂的。”

    想到了许多许多,她叹了口气,“事实上,是太复杂了,我的这个病人大概就像是迷途的羔羊,只是,整容取代宗教,成了她的信仰。”

    “无信者是可怕的。”袁苏明说,显然在引述什么宗教经典,“但信仰异端的人更可怕——没想到,你也是个潜在的信徒。”

    “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信仰马克思!”胡悦笑了,随后又赶紧解释,“不过这个只是说笑啦,大陆这边更多的是泛信仰,和你们那边妖魔化的宣传是不同的,不是那种共产共妻什么的——你小时候应该很经常接触这些吧。”

    “是啊,不过那时候年纪小,都不是很记得清楚了,到了美国以后也就知道,都是宣传而已。”袁苏明说,他有点不以为然,“这都是给弱者准备的东西——也许,她就不配拥有这些呢?可能对于有些人来说,太多的金钱反而是坏处,就像是你的这个病人,如果她没有钱,那么根本也就不可能对整容这么昂贵的东西上瘾了。”

    “整容很昂贵吗?”

    “昂贵——不止是金钱,还有时间成本和机会成本,就像是我的体重。”袁苏明讲,“可能是可以减下来的,但要付出太多时间和意志力了,得去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请个私教,系统地练一整年,把所有的意志力都用在减肥上,甩掉大重量以后,再回来做吸脂手术和冷冻溶脂。我不是没有钱,但是——”

    “但是,你没有时间。”胡悦讲,“也没有身处闹市却不享用美食的意志力,是吗?”

    他们交换了一个笑容,和袁苏明相处总是很轻松愉快的,这也是她第一时间接受餐叙邀约的原因,最近,她的脑子里塞满了那些事情,胡悦想换换心情,“其实你最近瘦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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