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同和这一次出门,并没有告诉胡悦,他现在觉得自己的决定做得很对,重点当然不在于用一张ct去做颜面重建,而是胡悦的经历确实太特殊了,朝夕相处的男友是追寻已久的嫌犯本身,这种事是可以让脆弱一点的人世界观崩溃,他缓了一口气,在心底回想着靠谱的心理医生,是不是不该让她再去探望师雩了,但如果完全不让他们见面,恐怕会适得其反……

    车外忽然爆发出一阵轰动,他挪开眼看了一下,“你等会——我这好像有点情况,先挂一下,一会回拨。”

    把手机扣到胸口,解同和下车走了几步,“咋回事啊,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私人行程,他穿的是便服,一开始无人搭理,掏了警官证待遇有所不同,人群散开给他让了个地儿:家属院本来萧条已久,前几天拆迁的事情终于定下来了,大部分不打算做钉子户的住户都开始陆续收拾搬走,这几天格外热闹,事情就正发生在解同和很熟悉的一座房子里。一群人围着一口破碎的大花盆指指点点,“这不是前几个月过去的那个,他们家留下来的老物件吗——”

    “都别动,别破坏现场,给警方打电话。”解同和掏出工作手机,先拍了几张照片,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拎起了那个脏兮兮的布包,慢慢地打开——

    数分钟后,他给胡悦拨了个电话。

    “你先做好心理准备。”电话一接通他就说,语气尽量放得严肃,也希望这样能稳住胡悦的心情,“我现在人正在a市——”

    “我知道,你在医科大的老家属区。”出人意料的,胡悦的声音里却没有一点诧异,她打断解同和,“骆总的侦探看见你了——老院长的老宅里发现了什么?”

    没等解同和回答,她又问,“是不是,一把沾了血迹和指纹的手术刀?”

    解同和不禁愕然,为她的前知,也为她话里如刀一样的冷锐——胡悦没有一点诧异,甚至有种早在意料之中的了然。

    “你……也是那个私人侦探看到的?”

    “不,是我猜到的。”胡悦的声音又冷又尖锐,“既然袁先生愿意做那个ct,那,我想它也应该出现了。”

    这话里的信息太丰富,连解同和一时都只能无言以对,胡悦沉默了一会,忽然又叹了口气。“这花花世界,我被迷了眼……”她轻轻地,惆怅地、难过地说,“我迷路了,解大哥……”

    第203章 师霁

    “为什么会有两把手术刀?”

    “两把手术刀?”解同和顿了一下,很快地说,“这也不是不能解释吧,可能在和嫌疑人的搏斗中失落了第一把——也就是没有指纹的那一把,之后在打斗中失去手套,脸被抓伤之后,取出第二把杀死了被害人,同时自己也被划伤。也只有这样,才能够解释受害人指尖留下的dna。”

    “有这么巧,两把手术刀一模一样?”

    “很可能是一模一样,医学生为了培养手感,经常会买手术刀私下自己练习,当时掉落在现场的手术刀,就是医科大附属医院和医科大本身教学都在使用的金钟牌手术刀,在医院附近的耗材商店大量出售,每天都有人购买——那时候还是淘宝不那么盛行的年代,一个医学生买了两柄手术刀揣在兜里回家并不奇怪。当然,如果他并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那就更好解释了。”

    问的人心平气和,答的人也并没有对抗性的态度,这种一问一答的形式,旨在厘清思绪,不管当事人怎么说,警方对案件都要有自己的判断,包括假说中让人觉得牵强的地方,也不必回避,“可能你觉得这样解释,太多巧合,并不那么合理,但其实现实生活中,并不是所有事都是合理的。甚至可以这么说,现实生活中,理智的事情都不那么多。嫌疑人一米八几,和一米六左右的受害人搏斗,还会被打落手术刀,甚至被她抓伤?然后在逃走的过程走,只记得带走一把刀,而遗落了另一把刀,这合理吗?可能不,但这很现实。嫌疑人当时可能完全慌张了,乱了方寸,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想到要把凶器带走,不然会暴露自己,但是带走了这把,另一把检查过没什么,随便就丢了,这很扯对吧,但当时他可能想到的就是,我要带走有问题的刀——那没问题的怎么办?在那个逻辑里,没问题的就可以留下来了。”

    接触的案子越多,就越能认知到这一层事实,“如果人人时时刻刻都完全理性,这世上的完美犯罪会多出不少,就因为人是人,所以,犯罪不会完美,而对案子中乍一看不合常理的地方,也不必过分钻牛角尖,你没法完全揣摩到当事人的想法的。”

    “那是因为,这世界上的精英本来也就很少。师霁、师雩两兄弟,书香世代,弟弟能假扮另一个人十年以上,闯下这么大一份家业,你说他遇事会慌乱到这份上?”胡悦反驳说,“我不信,如果他真的杀人、换身份一气呵成,那他就是个天生的罪犯,他没有理由留下这把手术刀——十年了,他有多少时间处理掉证据?拿酒精擦掉指纹和血迹,丢到垃圾堆里都不会有人拣的东西,留十年,这是他自己埋的?你信?”

    “我也不信这两兄弟有谁会忽然间决定杀人,不管是哥哥还是弟弟,都是有大好前途的青春少年,是什么让他们这么做?间歇性精神病,这是你自己提出的理论,你忘记了?可能掩埋了凶器以后,无法面对自己杀人的事实,自我催眠,遗忘了这一段呢?选择性失忆说起来很讽刺——但这是很普遍的心理现象啊,人对不想记住的东西总是忘得很快的。”

    这一次,解同和的反驳,没那么有底气了,他长出一口气,有些郁闷地把手里的照片丢到桌上,“最关键的是,凶器找到了,上面有指纹,受害人的血迹,这是极其有力的物证——你母亲火化已经十年了,悦悦,不论如何,这肯定是凶器。我们信不信这已经无关紧要了,a市那边的态度,现在已经改变了。命案必破,记得吗?”

    命案必破,这是个很玄乎的规定,这个规定让警方对命案永远都穷追不舍,保证了我国比世界更高的命案破获率,但在某些地方,也带来了很多暧昧不已的现象。以管辖权来说,师雩早就应该被押送回a市了,一直没办移交,是因为s市这边还有个冒用身份的案子,也因为a市那边一点都不积极,这眼看羁押就要超期了也还没联系兄弟单位——孤证形成不了证据链条,这个人牵回去也是烫手的山芋,起诉不是,放人就更不是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凶器被发现,上头有指纹,师雩总算和凶案有了紧密的联系,形成了前因后果,与凶器被发现的地点组成一条短却有力的线条,至少是足够检察院起诉的了,a市警方也就有了足够的动力催着将人移交过去,s市这边,也不好留。

    和解同和接触了多年,最近她也在大量学习实践中的刑诉知识,胡悦知道s市留人希望是不大的,她问,“还能拖多久?走之前,我能见他一面吗?”

    “现在正以老张手术的名义申请,看看能不能拖一段时间,但,张不是我们的人,所以……”解同和摇摇头,“见面也就……不过,你要探视,可以等他回a市以后,等侦查结束,移交起诉以后,家属还是有探望权的。”

    胡悦不意外,终究,家有家法国有国规,骆总家里再怎么有能耐,那也是她家里,师雩以前还可以说是被冤枉,现在越陷越深,谁喜欢自己家女儿和这样的人牵连不清?落井下石不至于,但要说为了师雩阻碍正常的司法程序,那也太小看政府的力量了。

    想要再见师雩,不能从解同和这里使劲,骆总还在磨家里,也帮不上忙,说实话现在她对安排胡悦见师雩也不是很热心——这可以理解,毕竟是胡悦去见,和她也没多大关系。她请的私家侦探,在a市左查右查,查出了这么一个对师雩极为不利的进展,她也很气馁。

    就连解同和,情绪都不算多高昂,他又拿起照片,在手里啪啪地拍,“这个相貌复原图……只能说是有五分像。”

    “五分已经是很像了。”胡悦的语气依然冷静又客观——现在本来就不能表现出任何偏向,她已经身处嫌疑之地,任何一点激动,都可能被解读为‘她终于在亲情和爱情的夹缝中迷失了自我’,“第一,他接受过磨骨手术,拿不到手术报告,谁也不能说他的骨骼手术以前是什么样子,第二,复原本来也会和原本的面貌有出入,可以说,本来最多也就只有个七分相似。”

    “是啊。”解同和也赞成她的判断,毕竟,他见过太多复原图和真人照片的对比了。“终究……还是有五分像啊……”

    “面部骨骼是动不了的,”胡悦淡淡地说,“颧骨和鼻骨,很多明星都动过,动完了也还是那个人。脂肪对面部的改动,比一般人想得要大多了,一座房子盖起来的时候就是那个样子,眼睛是窗户,鼻子是房梁,而脂肪是砖头——窗户大一点小一点,房梁高一点低一点,结构不变,你还是能认得出来,但如果这个房子用砖块在外面再垒了一层呢?”

    “抽掉砖块,就算改动过,也还是会给人以熟悉的印象啊……”解同和感慨了一句,“可惜了,这是华侨……”

    是不是,其实dna一验便知,但袁苏明是外国人,涉外案件太复杂了,这命案又是a市警方在办,解同和前阵子休年假跑去a市用的都是个人身份,这个案子太陈,s市绝无可能插手,a市又鞭长莫及急于结案,想要找到合适的理由提取袁苏明的dna,谈何容易?

    “如果手术这个借口不管用的话,”胡悦问,“大概师雩多久会被移交?”

    “正常的话,一周内就会移交过去了,他们做一下口供——不管说不说,总是要做,再移交起诉,按我的了解,案子大概一两个月就会办结。”解同和看了胡悦一眼,“我在那边的时候,还是个实习警察……”

    也就是说,当年没留下什么太高层的人脉,以前带他的师父,现在最多也就是个中队长,在人命案的处理上并不顶用,胡悦想要在a市见师雩,希望更渺茫。她点点头,仍是镇定。“我知道了。”

    她看起来根本不打算放弃,也完全没有掩饰,解同和扫了她一眼,是想问的样子,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只是说道,“袁苏明这边,你……有什么想法?”

    “又不是只有dna才能证明一个人的身份。”胡悦的语气却依旧很沉着,没有半分忐忑。“可以听听他怎么说啊。”

    “他人还在国内吗?”解同和不禁一惊,“——胆子挺大啊,要知道,毕竟人命关天,这件事往大了说他也有一定的嫌疑,如果他真是师霁,很可能也会被一起收押的。”

    “也就是他人还在国内,那就还有见面的必要。”胡悦冷冷地说,“要是他丢个线索就跑回美国去了,那就证明他对自己根本没有信心,这种故事,还有什么听的必要吗?”

    “故事?”解同和敏锐地揪住了这个关键词。“听起来,你已经给自己预设了立场。”

    “我这叫有先见之明。”

    好像是过于疲倦,她已经顾不上掩盖自己的本色,又像是这段时间的磨砺,让她一下脱胎换骨,解同和知道胡悦的内心必定是极彷徨的,但她表现出来的只有冷漠与坚定。“师霁、师雩,这两兄弟都有一个故事要说给我听,我本想先听听师雩的,但现在,暂时没有机会,那就先听听他的也无妨。”

    “既然你也知道师雩的暂时听不了,那……这几天你是在等什么?”解同和有点跟不上了,他傻乎乎地问,问完了又自己醒悟过来,但已来不及开口,便被胡悦嘲笑地白了一眼。

    “当然——”她夺过解同和手里的照片,“是等这张复原图啊——”

    好歹是官方版本,往大了说可以被认为是有法律效应,至少比她自己私下做的效果图要权威得多。胡悦等的这几天,自然是有用意的,她从文件夹里掏出两张照片送到袁苏明面前的时候,把自己做的那一张放在了上面,“mingo,这是你的减肥效果图,我做了一份,另找专家做了一份,看看效果,喜欢吗?”

    还是那熟悉的意大利小菜馆,依然是熟悉的私密氛围,袁苏明的表情都依然是那样的柔和含笑,叫人一看就禁不住充满了好感——他接过照片看了几眼,禁不住地笑了起来,看得出来,笑容确实是发自内心。

    “喜欢。看起来就像是回到了曾经的模样——”

    他说,笑容渐渐加深,亲密地叫着胡悦的名字,“悦悦,你想问的,就只有这一个问题吗?”

    胡悦想过他敢做这个ct必然有所准备,但没想到袁苏明居然如此坦然,她微微一怔,旋即保持镇定,“我确实是想问——mingo,既然知道,那么,你想不想回答呢?”

    袁苏明唇边的笑容越来越大,甚至可用灿烂来形容,他流畅至极毫无挂碍地认了下来。“说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不知该怎么开口似的。”

    “但,没错,我就是师霁。”

    他的笑脸,真诚无比,语气里充满了解脱,“十二年了——我终于可以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了。”

    第204章 罗生门之袁苏明

    “从一开始,这就是你的安排吗?”

    “当然不是。”

    前菜已上了,但进食的速度很慢,这可以理解,这两个食客都没有太多吃饭的胃口,美食更多地只是调节气氛的工具。胡悦仔细地观察着袁苏明的表情,但她能看到的当然只有坦然,胖子的面部表情本来就会被脂肪遮掩,不过,她本来也没打算看出什么,师家这两兄弟,就没一个省油的灯。

    “这是偷渡去美国的时候落下的病根——现在的跨国人口运输,不再像是以前那样,茫茫大海中一叶孤舟……没有这么苦了,更多的,都是用货柜运人。”但至少,他的态度比‘自己想’的师雩,要坦白太多了,回忆到当年偷渡时的感觉,即使已经过了十二年,依然余悸犹存,“在海上还好点吧,条件当然艰苦,等快到港的时候,海岸警卫队随时可能上船抽查,管得就严格了,大部分时间都得呆在货柜里,空气非常污浊,每个人都轻度缺氧——喘不上气的感觉,非常严重。那之后,我情绪激动的时候,就很容易犯这个毛病,没有器质性病变,就只是支气管痉挛,很可能是过度激动的情绪引起的。”

    器质性病变、支气管痉挛……医学生的背景,藏得住这么久,他也是真的有一套,胡悦没继续接着问,而是跳跃性地又发了问,“那……发胖也是因为偷渡吗?”

    “这当然不是。”袁苏明笑了,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你是没查出来吗——十二年前,师医生来过美国,交换访问……”

    “他是来找你的?”

    “是我不该给家里打了那个电话。”

    聪明人,话不用讲得太透,什么细节都逼着说出来——尤其是这根本无从去查证,用屁股想也知道,师雩那里肯定有一个版本完全不同的故事,说不定甚至会否认自己去美国是听到了袁苏明给家里打的那通电话。胡悦也没有细问,只是说道,“十二年都没有减回来吗?”

    “惶惶不可终日啊。”袁苏明苦笑了起来,“他来找过我,没找到,但也知道我住在哪里,当时,我是黑在美国,连手术都没钱做,他再来找我,我该怎么办?做手术也要钱的,我刚到美国,怎么做得起美国的整形手术?”

    “那后来……”

    “后来……习惯了。”袁苏明的表情有点黯淡,“身份没了,这不是减肥不减肥的问题。总有一天还是得回来的,用什么样子回来呢?”

    还是得用现在的样子回来,不然也就失去了回来的意义,袁苏明失去了自己的名字与身份,他的人生,被师雩窃取,这是事实——而且看起来,这并不像是两兄弟的合意,更像是他们之间的博弈。

    后来,他是怎么挣到钱,怎么从一穷二白的黑户,变成现在的美国富翁,袁苏明似乎不想多说,胡悦也并不关心,这些事,和发生在国内的爱恨情仇已没了关联,真正值得关心的只有一个问题,“当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袁苏明还没开口,就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都要从当年实验室的小白兔说起了……”

    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天,对a市以及医学院来说,都似乎是个很不祥的季节,城市动荡不安、人心惶惶,连环杀手的传闻遍布全市,甚至校内也有传言,说是凶手就在学校附近居住——那年冬天,家属院屡屡传出宠物被残害的消息,很多人都开始把自己养了多年,习惯性半散养的猫关在家里,甚至医学院内部也流传着新生的校园传说:解剖室的小白兔、小白鼠总是莫名其妙的减量,刚开始怀疑是校外闲散人员进来偷走,回去做红烧兔肉了,但保卫科干事们在教学楼天台发现了一些可怕的残骸,毛皮被丢得到处都是,还有血化了结成的冰,很多人都怀疑这是那个连环杀手干的,甚至相信他的变态心理已经发展了好几年,这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证据。

    “如果是现在的话,大概会掀起一场全民搜索、全民猎杀的风潮吧,但,那是十二年前,人人都自身难保,每个人也都只顾着自己,学校论坛对这些事一向是删帖为上,没有照片,只有口口相传的恐怖流言,真实感其实并不强,没发生在自己身边,就都当和自己无关——只有事后去想,才知道,其实这一切都是有预兆的。”

    “现在想想——在我去美国的时候,我反复的在想,其实所有的线索都早就摆给我们看了,只是,谁能想得到呢?没有人能想得到的,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生活里,把所有的异常白白放过。医学院的管理还算比较严格,如果没有内部关系,很难弄到解剖室的钥匙,家属院更不必说了,虽然猫狗都是半散养,但畜牲也有灵,不是熟人,怎么会随便被他接近?师雩的精神异常早就显露出了端倪,这些甚至可以看作是他求救的信号……只是当时,我们也被生活逼迫到了悬崖边上,无暇他顾,谁都没有听见他发出的无声哀鸣。”

    “从有记忆以来,我们家上空就笼罩着一层又一层的阴霾云雾,祖父母从未走出叔叔婶婶的不幸,祖母的精神状态再度不稳,祖父要一直看着她,不稳定的时候少让她出门见人,毕竟,对外总还要维系一个面子。我父母的身体也一直不算太好,我们上高中的时候,先后查出重病……一开始几年,医疗费是可以全报全销的,还算支持得过去,但经济一年一年变差,工厂关闭、工人下岗,当时我们甚至有一种感觉,整座城市都在走向死亡,而我们也是陪葬的一份子……”

    这是袁苏明的情绪表露得最明显的一刻,回忆在他脸上点燃了阴暗的火苗,胡悦从未如此明确地感受到他和师家的关系,他被夺走了名字和身份,但夺不走的,是这份只有亲历者才能如此牵动血肉的绝望。“但我和师雩还太弱小,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死挨着,等到最艰难的时刻过去,我们又要维持一点最后的体面,又要为亲人挣着活下去的希望,还要继承家里的事业……”

    “每个人的压力都很大,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如果我当时更懂得沟通——如果我当时更师雩一些的话,会不会事情会有所不同?师雩是家里最开朗的人,从来都是他来安慰我这个做哥哥的,而最多的压力,其实是他在承担。在美国混的这些年,其实你不可能永远那样冷傲清高,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开朗讨喜就是最后的资本,每一次我对陌生人露出微笑的时候,我都在想,我对一个陌生人都能这样,那么,为什么当年不对我弟弟温和一点呢?如果我们多交流一些,让他知道他不是那么孤单,那么,也许……”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袁苏明笑了一下——这个笑,说不上好看,但在那么一瞬间和师医生是那样的神似,都有些愤世嫉俗、冷眼旁观的味道,这是那个被扮演出来的师霁,对着世间种种无奈,会露出的自嘲微笑。“荒谬吗?我和师雩都活成了彼此的样子,他活成了我,那是他的选择,而我,我别无选择,居然也慢慢地活成了他的样子。”

    “一直以来,我都很想和他当面好好谈谈,我想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想问他这些年来可曾后悔过,对我父母的去世……”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袁苏明的双眼慢慢地红了起来,他捂住脸,肩膀颤抖了一会,又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对胡悦,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过于失态的,这是他的尊严。“对我父亲的事情,他有没有想过,这等于是判了他的死刑。他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这里,用着我的身份……那是和亲爹一样把他养大的大伯——他本来可以救他的!”

    这份愤怒与悲痛,藏在心中十二年了,已经圆熟得就像是蚌中沙尘结成的珍珠,袁苏明没有失控,但每句话都像是珍珠一样密密实实,他慢慢地说,“但我没有办法,我只能等,我只能相信——”

    他望着胡悦,慢慢地说,“正义只会迟到,终有一天,案情会水落石出,他会受到应有的惩罚,而我,我也能拿回我的身份——即使这个名字,现在已经一文不值,师霁什么都没有了,袁苏明却拥有曾经的师霁想要的一切……但那又如何?”

    “我是师霁,不是袁苏明,师雩夺走了我的父母、祖父母,我的人生,但不能连这个都夺走,我是师霁,我是师霁,我才是师霁,我的人生只有在拿回这个名字的时候才算完整。”

    他说,但眼泪却禁不住滚落,每个人哭起来都不会太好看,一个胖子哭起来,几乎让人有审丑猎奇的惊骇,但正因如此,才更显得真情流露,“但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我爸、我妈,爷爷、奶奶……我什么都没有了……”

    十二年前雪夜

    “下大雪了哎,真倒霉,那个师霁啊,你有多的伞吗?”

    “你要伞干嘛?”

    “我准备一会就去车站,不然明早怕赶不上趟——哎,这是不是咱俩最后一次见面了?下次见面得是毕业典礼了吧。”

    “可能是吧,保重。”

    “哈哈,你也一样——难得啊,你也会说点好话,不过,有伞吗?”

    “我就一把,自己也得用。”

    “你回家啊?”

    “嗯,和我弟约了家里见,办点事,一会还要回来。”

    “行,那我再问问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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