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脖铃及马打响鼻的声音,门口的吴齐站起来掀起挡风的草毡帘子,看见一辆马车驶过来,钱小五跟在马车边,边走边跟马车里人说:“林公子在那边窝棚里跟林管事、周爷商议事情呢……”

    林缚站起来,刚往外面看了两眼,看见柳月儿从马车帘子后面探出那张担忧的柔美脸蛋来。曹子昂、吴齐等人就起身离开窝棚,柳月儿穿着襦裙,也不管地上因灭火给水浇湿又给人踩得泥泞,看见林缚从窝棚里探出头,下了马车,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来,掀开窝棚帘子,才看见林缚满身是血,秀眸子睁着就流下眼泪来,嘤嘤的哭泣起来:“钱小五那个挨千刀的,骗我说你林公子没事……”也不去抹脸颊上的泪水,焦急的抓住林缚的双臂,要去看他哪里受了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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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四章  后事

    林缚到金川岛担任司狱官之后,柳月儿就守在集云居里,每天日子过得清闲,还帮林缚纳了两双布鞋,犹豫来犹豫去还是没有在林景中出城时让他将鞋布捎给林缚去,盼望着等金川河口的宅院建好,就搬过去住,想着到时候林缚从狱岛回岸上住倒是方便,她就还可以继续伺候他,不用像现在整日闲在宅子里没有什么事情做。

    柳月儿本不知道昨夜的事情,左司寇参军张玉伯回城后就动用手中权力立即给簸箕巷加了戒备,防止有凶徒袭击林缚在城里的宅子,柳月儿以及留守在宅子里的其他人才知道河口发生那么大的事情。待钱小五回城办事,柳月儿在宅子里就再也坐下去,让赵虎他弟梦熊套了马车跟钱小五他们一起出了城到河口来。

    林缚的身上这些血都是抢救伤者跟刚才在岛上杀人不小心溅身上的,柳月儿又哪里知道,她进窝棚看到林缚青色官袍都给血染红了半边,顿时就慌了神,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扑过来看他到底伤在哪里、伤得重不重。

    林景中他们掀开帘子要出去,本来还想跟柳月儿打声招呼,见她抑不住情绪扑到林缚身边要看他伤到哪里,他们就不说什么都走了出去。

    林缚从昨天到现在心里都充盈着暴戾的情绪,恨不得带上人冲进曲家的三柳园杀个鸡犬不留。虽说这种情绪给理智死死的按住出不了头,但是郁积在心里终是难过得很,柳月儿扑过来要看他身上的伤口,林缚倒没有急着解释身上只是染了别人的血,他看着柳月儿清媚的脸蛋下挂着两行泪珠,她眼睛里真挚的焦急关切使他心间生出一缕柔情,心想给人关心的感觉真是不错。

    “你到底伤在哪里哦!”柳月儿慌然无措的摸着林缚的手臂、胸口,手臂、胸口没有异常,又去摸他的后背,这么大片的血迹让她触目惊心,心里只是慌乱,眼泪控制不住的流出来,死死的抓住林缚身上的衣裳,就仿佛阻止她沉没的最后一根稻草就要消失一样,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将心里的慌乱渲泄出来,过了许久直到感觉林缚臂膀有力的将她搂在怀里,才想着要抬头看看他的脸。

    “你没有事?”柳月儿整个人贴在林缚的怀里抬头看他的脸,发怔的看着他的眼睛明亮清澈,不像是受到重伤待毙的样子。

    “我没什么事,抢救伤者时,没注意衣裳给染了血……”林缚说道,“都是别人的血。”

    “啊……”柳月儿这才想到她整个人都给林缚搂在怀里,又记起自己寡妇的身份,惊惶的低叫了一声,手撑着林缚的胸口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又为自己刚才的惊惶觉得很不好意思,没有脸抬头再看林缚,转身掀帘就要逃出窝棚去,没注意门口站着两人,又吓了一跳,惊叫起来,抬头看是晋安侯江宁进奏使奢飞虎之妻宋佳跟奢飞虎的妹妹奢明月。

    宋佳与奢明月还给突然从窝棚里闯出来的柳月儿吓了一跳,看见娇媚无端的柳月儿脸上眼迹未干却又满面羞红的转身就跑开,一声招呼都不打,她们心里还觉得奇怪。

    旁边的林景中帮奢家姑嫂将窝棚前遮风的帘子挑开,奢家姑嫂才看到林缚满身血迹的站在窝棚里。窝棚里再没有其他人,奢家姑嫂自然将柳月儿刚才惊羞逃跑的情形联想到不好的事情上去。奢明月满心的不屑,心想此地发生如此惨剧,林缚竟然有心情调戏、欺负美婢,当真不是什么好种!她本来不想过来,但是嫂嫂强要她过来,说是奢家女人能为奢家做的事情就这些了,她才勉为其难的过来,现在又想到当初在马车里给林缚上下搜身的事情,当时只是惊惶与害羞,这时候却觉得有些厌恶了。

    宋佳却不觉得男儿好色有什么不好,她还就怕林缚滴水不进无法笼络,说道:“我家飞虎听到河口昨夜遇袭发生惨案,忧心如焚,流民也是父母所育、天地所养,他脱不身来慰问伤者,妾身与明月过来聊表心意……”

    “多谢少侯爷、少夫人、明月小姐有心了。”林缚感激道。

    林缚让林景中将遮风帘子揭到窝棚顶上,他总不能留奢家姑嫂在外人看不到的密室里说话。宋佳与奢明月送来这边最紧缺的伤药,还有上百床棉褥子以及大量的漆布,这的确是河口紧缺的物资。

    宋佳、奢飞明由林缚陪着去看望昨夜遇袭的伤者,也暗中留意其他募工流民的状况。没有想象中的慌乱,狼籍不堪的营地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血迹一时难以清洗,有人拿铁锹将染了血迹的土翻起再踩实;在清理出来的黑色灰烬遗迹上,一群人正重新搭建窝棚;在营地的周围给拿烧灰洒出一条线来,一群人正沿着灰线打木桩子。江宁府兵马司派出一队马步兵驻扎在河口大堤上警惕,周边还有兵马司跟按察使司的密探身景,宋佳还看到在营地的一角有群人或蹲或坐的挤在那里削竹签子。竹签子根上还拿绳子紧扎了一个十字底托,一眼看到就知道这些会当成荆棘洒到木桩子外围,防止再有人像昨夜那样不声不悄的摸进营地来,甚至还有些人拿毛竹竿子削尖了头当竹枪在木桩子范围之外的外围警戒。

    宋佳心里暗想:当真不能因为林缚给人偷了营就小看他了,这营地里都是一些未经历世面的流民,能在昨天受到如此伤亡之后,没有崩溃,还能这么迅速的将这些流民井然有序的重新组织起来,当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林缚倒不介意奢家姑嫂看到这些,这里昨夜发生这么大的惨案,这几天会不断有官员过来视察表示慰问,无论是要看顾悟尘好戏的,还是过来安慰这边的,他想将这边遮掩都遮掩不住。因此,他还不能明里就用曹子昂、吴齐以及葛氏兄弟手下的那些人手,甚至在按察使司与江宁府兵司使的暗探潜藏到河口周围,他还要让曹子昂他们更低调一些,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林缚看着宋佳那双滴溜溜的漆黑眼珠子往营地四周转动,他知道奢家姑嫂过来是想要洗脱嫌疑,表示奢家此时无比重视与顾悟尘搞好关系,断不可能干下这等蠢事。的确,此时的奢家是不会如此绝决的干下这等蠢事,但是以后就难说了。

    将奢家姑嫂及随行护卫送走,一旁默不作声守在林缚身边的周普说道:“昨天扣下的三名暗桩子只怕不是奢家的人……”

    林缚点点头,他从奢家姑嫂脸上看不丝毫的异常,但是那三名暗桩子也不应该是曲家的人,不然曲家昨夜袭营会更警惕,不至于连独子都给这边轻易的摸走暗杀掉了。

    “曲阳巡检曲武明带着人过来询问案情?”林景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来。

    昨夜遇袭让林景中受到打击很大,林缚怕他在曲家人面前沉不住气,就没有告诉他昨天凶杀者皆是曲家所养的刀客,也没有将曲家家主曲武阳的独子已经给他们杀了沉江。

    曲阳巡检司对金川河有管辖权,曲武明又是从八品巡检官,带了二三十名曲阳镇上的刀弓手过来,林缚阴沉着走过去,说道:“曲大人出现真是及时啊!至于案情,这边没有什么好跟曲大人说的,请曲大人自己去兵马司询问细情吧!”他就堵在驻营辕门的位置,没有要请曲武明等人进去验看现场的意思。

    曲阳巡检司巡检曲武明对林缚的臭脸早有预感,倒不是担心曲家在背后做的事情给发现,本来巡检司对河口有管辖权,而且巡检司在镇上的刀弓手不受城门开启的限制,按说巡检司真要办事尽力,就应该第一个出现在现场,制止暴徒的袭杀。当然,曲武明躲到现在才出现他心里也不怕林缚就将昨天凶案就怀疑到曲家的头上,这年头要没有一点过硬的关系,谁会出来为一个外来户冒险追凶捕盗?巡检司养的刀弓手饷银大半是镇上富户商贾筹措,对外来户排斥是自然的。

    曲武阳心里对堂兄独子失踪一事是暗藏幸灾乐祸的心事,但是不能表现出来,他带人过来就是查看形势,见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林缚又是这付臭脸,他就顺水推舟的冷哼了一声,说道:“既然如此,恕曲某不打忧了!”也不进营细看,带着人就返回曲阳镇去。

    见曲武阳率人离开,林缚知道曲家自始至终就没有怀疑曲武阳的独子会悄无声息的落在他们手里,给沉尸在狱岛西北角的江底。的确,只要曹子昂、葛存信、葛存雄等人不暴露出来,谁能想到集云社在河口还有反击的能力?

    可以预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曲家大部分精力会放在寻找曲武阳失踪的独子身上,林缚眯眼看向营地的另一边,钱小五正带着人将从江宁城里买的棺木卸下来装殓死者,心里想:曲家为此事才死了三个人,还远远不能给他们一个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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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五章 人以群分

    天色将晚时,林梦得赶了过来。

    昨天死者里,有一个是林记货栈借用给集云社的伙计,是林梦得从上林里带出来的老人,对林家忠心耿耿,虽说集云社是林缚自立门户创办的,他给林梦得派来帮忙,也十分的尽心,昨夜凶徒袭营时他想点火照贼制止混乱的蔓延,身上给捅了十数刀,清晨收拾尸身时,他身上的血几乎流尽了。林梦得从城里买来一具棺材,要将这个忠心耿耿的伙计装殓运回上林里去安葬。

    随林梦得一同前来的,还有十多个东阳乡党,还有十大车紧缺物资。

    看着营地已经拿木桩子、竹签荆刺围起来,暮色微浓,营地周围都燃起来营火,有专人照管,营地左侧还有江宁府兵马司的一队刀弓手驻扎着防止再发生昨夜的惨剧——这也是左司寇参军张玉伯利用手里的特权给集云社的特殊照顾——营地里的流民虽说还没有驱散昨天惨案带来的惊恐与悲伤,但是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慌乱来,甚至有数十人给组织起来拿着自制的枪竹在营地里警戒,重伤者午后都用马车转移进城养伤了,林梦得就知道在昨夜惨案发生之后,林缚还有足够的能力控制住局面。

    唯一触目惊心,就是营地西北角给临时拿来当殓房的窝棚里停放着数十具死于昨夜惨案的尸体,由于从曲阳镇一时买不到足够的棺木,还有十多人就蒙着白布拿门板停放在窝棚里,殓房外有死者烧黄纸,在渐深的暮色里,那一堆堆燃烧的黄纸,看上去格外的惨凉。

    林梦得长长叹了一口气,他问林缚:“顾大人还没有来过?”

    “顾大人午后带着人去江宁府要管辖权,给挡了回来,”林缚说道,“江宁府那边只同意按察使司派人督办,不同意案子由按察使司接手……”

    “唉……”林梦得又轻叹一声,江宁府兵马司有张玉伯在,顾悟尘实在没有必要再派人督办。虽说张玉伯会尽力的帮这边,但是江宁府兵马司主要还是给江宁府地方上的势力控制着,这件案子大家都怀疑是地方上有人针对顾悟尘所为,兵马司这边除张玉伯之外,其他官吏都敷衍着不尽心去查案。林缚也是在顾悟尘对江岛大牢清狱之后,才完全将江岛大牢控制在手里的,张玉伯却没有这么好的机运。江宁府兵马司除了左右司寇两人是京派官外,其他官吏都是江宁府检选出身,以及下面的班头、卒目以及弓刀手与马步兵也都是江宁当地豪民或军户出身,上面还有江宁府尹王学善强势压着,张玉伯徒有长官之名,他对兵马司的控制力实在很弱。再说昨夜袭营者凶残异常、手段老练毒辣,以兵马司的人手怕是出面应付不得,但是按察使司不能从江宁府手里将案子接过去,就没有正式出面的名义,林梦得叹气说道,“按照惯例,这案子拖下去只怕又是要不了了之了,毕竟死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流民——你有没有听说,陈芝虎率部过武县里,心烦流民塞道,拿骑兵将塞道的流民当成凶徒冲杀了一通?”

    世道如此,也难怪林梦得有息事宁人的心思。

    林梦得拖到天黑才赶过来,清晨知道消息后他一直都尽力在城里帮着置办紧缺的伤药以及在东阳会馆里将馆舍腾出来安置这边转移进城的伤者,延请郎中救治看护,还组织乡党捐钱捐物。这时候也体出乡党凝聚力的时候,才半天多时间,捐钱捐物就超过百万钱,还有十多人跟着林梦得一起押送捐赠跟紧急置办的十车物资出城来探望。

    曲家曲武阳独子失踪一事,曲家自然也瞒不过太久。曲家拖了几日,既找不到人,又无人到门上来勒索钱财,而曲武阳之子本是江宁有名的公子哥,几日不露面,他人自然起疑心,曲家便正式向秣陵县、江宁府具状告诉。

    曲家当然不敢说曲武阳独子曲文斌是流民惨案发生当夜在杨树林外失踪,捏造了其他地点,秣陵县与江宁府派人自然更是查不到任何的线索。由于曲家在江宁的财势惊人,曲武阳独子失踪一案当即成为河口流民惨案之后又一桩惊动江宁的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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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按察使司没有管辖权,江宁兵马司下面人手对侦办案子又十分的敷衍,自然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几天相安无事后,张玉伯也迫于压力将刀弓手撤回城去。

    林缚也不管不问,他无法对张玉伯苛求太多,几天时间里,秣陵知县陈/元亮以及江宁刑部主事赵舒翰等人都前来探视,他们对此案也无能为力。

    发生这样的事情,林缚更是无法脱身到别处去,他白天回狱岛处理公务,入夜之前,他就带着护卫武卒住到岸上来,又借这次事件,他将护卫武卒增加到十二人。虽说狱岛对河口这边也没有管辖权,但是林缚每天带着护卫武卒到岸上来过夜,甚至有时候林缚有事在狱岛上耽搁了,便先派周普率领护卫武卒到岸上来警戒,旁人也无法多说什么。

    大概也是江堤内侧那片地的地主跟曲家都想跟流民袭杀惨案撇清关系,不想林缚以及按察使司将怀疑的目标放到他们头上,林景中再去曲记收租栈问江堤地权的事情,一直未露在的地主第二天就主动找上门来,同意将江堤内侧两百多亩地以每亩七千钱的价格悉数转让售给集云社。

    对于年收成能有五六石的良田,即使在谷粮廉贱的江南,每亩七千钱的售价实在不能算得上高。

    曲家更想洗脱嫌疑,没有就收租权的问题刁难集云社,一枚铜子都没要补偿的就解除了之前的收租契书。这两百多亩原先由十二户佃农租种,集云社给佃户补了青苗钱,又雇佣之前这些佃农给集云社做工,之前一直迟迟无法解除的地权问题,却在惨案发生之后迎刃而解了,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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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八日那天,叶楷的正业堂将《提牢狱书》两套雕板全部制刻完成,还印了四册实样书派人送到河口来。这一天,江宁刑部主事赵舒翰正携友到河口来拜访林缚,拿起还飘散着浓郁墨香的厚实样书,一时感怀万千,拿袖遮掩抹掉情不自禁流出的泪水。

    春秋时鲁人叔孙豹曾言“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千百年以来,“立德、立功、立言”被文人学士视为毕身追求的核心道德观。立德为圣人之事,立功匡济天下、拯危救民,立言便是著书立说以传世,由于立德、立功的标准太高,更多的文人学士以立言传世为毕生追求的目标。

    赵舒翰自负其才,内心深处也极度渴望能著书立传世,今日心愿得偿,如何令他能平静对待?赵舒翰事后知道林缚托正业堂刊印《提牢狱书》一书实际上费银两百多两,以他的正俸,就算全家人不吃不喝,也要积攒十年,他激动不已的摩挲着皮质封页,看着林缚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将样书放在桌上,退后一步,就朝林缚长揖施礼:“舒翰无以为谢,请林兄受此一礼……”

    “赵兄折煞我了,狱书署上我的名字,已经是欺世了,万不敢再受赵兄大礼。”林缚赶忙上前将赵舒翰搀住,不受他如此长揖之礼。

    随赵舒翰一同来河口拜访林缚的江宁工部将作厅书令史葛司虞拿着另一部样书在旁边笑着说:“好个赵舒翰,著书立书此等大事还瞒着我不说,你当真将我当成朋友不成?该罚你付今日买酒钱。林大人也不要谦言,多日听你与赵兄说治狱之事,你实有治狱大才,我来做个公正判断,你绝非欺世。顾大人举用你治狱岛,实是慧眼识珠玉……”

    林缚哈哈一笑,搀住赵舒翰的臂膀再一起入座,说道:“雕板制成之后,印制就快了,一百册,只需要十天八天的工夫。我看这样可好,赵兄也不要嫌这里草堂简陋,待书册制成之后,挑个日子,我与葛大人延请一些同僚士子过来,一来书稿问世庆祝,二来这提牢狱书里讲述的学问,赵兄也当场给我们讲授一番,算是开经讲学……”

    “我哪里够资格?”赵舒翰忙推辞道,“请林兄不要为难我。”

    说到开经讲学,就连县学教谕都是正八品的文官,府学学政以及宣抚使司提学官都是地方名士,国子监祭酒、教授等职无一不是当世名流担当,这些都是官定有资格开经讲学的人士。不计那些无计其数的私塾,本朝民间书院也多,但有资格给请去开经讲学之人也无一不是名流名士。名声彰著者有秣陵县摄山下的西溪学社,开经讲学第一人便是当世大儒、前户部尚书陈西言,去年江东郡乡试解元陈明辙便是师出陈西言门下。

    这边距摄山脚下的西溪学社书院不到三十里地,赵舒翰确实不敢在这边开经讲学。

    林缚看向坐在一旁、赵舒翰的好友葛司虞,问道:“葛兄,你觉得呢?”

    “一定要的,”江宁工部书令史葛司虞兴奋的说道,“我们也不会请西溪学社的道德先生来,杂学匠术不入正流,那我们就请那些不入正流的同僚学子来听赵兄讲学……”

    “那还会有多少人来?”赵舒翰说道。

    “别人不来,就我与林大人两人坐在堂下听你讲学,够不够?”葛司虞说道。

    “你们要我请酒,直说好了……”赵舒翰给林缚与葛司虞纠缠得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这是好事啊,”葛司虞感慨道,将一册样书小心翼翼的拿到身前来,就着从窗洞射进来的夕阳光翻看起来,“为此事,今日就值得大醉一场。”又问林缚,“我要出多少银子,我才能将这册书拿回家去!”

    “你来听赵兄讲学,这册书就由集云社免费赠送——我们定好日子,谁来这里听赵兄讲学三日,书都由集云社免费赠送!”林缚说道,“当然了,我们就托正业堂印了一百册,以一百册为止。”

    “这如何使得?”赵舒翰说道。

    “如何使不得?”林缚反问赵舒翰,又问葛司虞,“葛兄你觉得呢?”

    “那我就贪便宜先将这书收下了,”葛司虞又笑道,“这么厚的书,这么好的印制,没有三五千钱印不出来,我还真拿不出这么银钱来,只能勉为其难到日子来听赵兄讲学了。”

    葛司虞从怀里拿出汗巾将书仔细的包好,年将不惑的他留着短须,性子豪爽的他是个胖子,春寒天冷,衣裳也穿得单薄。

    葛司虞的父亲本是江宁工部的大匠,后因功受赏脱了匠籍,他得以参加乡试,勉强考中举人补职进了江宁工部当了个书令史。同赵舒翰一样,都是江宁城里最清闲清寒的闲官,甚至比赵舒翰还有不如。

    集云社解决河口江堤的地权问题之后,这几日就准备要大兴土木了。

    赵舒翰拉着葛司虞到河口来拜访林缚,说是带着他访友蹭酒喝,实际上是拉葛司虞过来帮忙的。葛司虞承袭家学,又在将作厅长期任职,本人对营造将作土木之事十分的精通,正是集云社大兴土木要用得上的人才。

    赵舒翰在书文经史上有着极深的造诣,字画功底都是超一流,还受清流同僚的欢迎;葛司虞考中举人本就是勉强,再说他是匠户脱籍子弟,即使在营造将作上有满肚子的学问,还是受到那些清流同僚的排斥。赵舒翰给贬来江宁,兴趣转移到杂学匠术上,没多少时间葛司虞就跟他结为好友,一直持续至今。

    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在河口流民惨案发生之后,赵舒翰将葛司虞引来跟林缚相见,才几日工夫葛司虞就将林缚引为知己。集云社在河口大兴土木,葛司虞也当仁不让的当起监工跟设计师来。葛司虞在江宁工部当书令史本就是闲差,整日发愁没有事情做,这几天每日跟赵舒翰到衙门应过卯后就直接出城到河口来帮忙,不求其他,只要林缚管他与赵舒翰或其他一同前来的好友一席好酒。

    不谈其他的,集云社大兴土木,又要赶在春汛来临、江水上涨之前在江滩上挖出一条供千石大船直接停泊江涯的深水道,从江宁府工曹以及江宁工部那里偷偷摸摸的请了几名大匠来做事,这些大匠要么就是葛司虞之父带出来的徒弟,要么本身就归葛司虞管辖。对于葛司虞的热情,林缚当然是求之不得,他这几天让林景中专门给赵舒翰、葛司虞备了马车接送。

    赵舒翰如今性子已经变得十分的谨重,虽说书稿早就在年节前托付给正业堂雕板印制,但是书稿未印出来之时,他只字不提,就是怕到头来因为其他不可预料的变故变成为一场空,所以葛司虞也是到这时才知道好友书著即将付印问世。

    葛司虞将《提牢狱书》包好,还忍不住拿到鼻端闻那浓郁的墨香,既为好友高兴,心里也十分的羡慕。

    林缚看葛司虞如此,笑着问:“葛兄家传将作营造之学,可有著书传世的想法?”

    “将作之杂术,也能著书?”葛司虞眼睛发亮。

    “怎么不能,前朝将作寺少监李存翰所著《将作经》,葛兄难道未曾读过?”林缚笑着问。

    “……”葛司虞豪爽性子也不好意思起来,说道,“在将作行里,李存翰可是祖师爷一样的存在,我焉能奢望跟祖师爷相比。”

    营造将作,说白了就是建筑工程学,林缚因为集云社要兴土木,除了在江宁城里聘请大匠之外,他自己也搜寻古人有无这方面的专著,谁能想到千百年来仅有四百年前李存翰一部《将作经》传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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