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迟迟,终究还是行到界碑前。

    探马也驰回来报:“长山军第三镇师主将虞文澄率队在界碑处恭迎岳督。”

    林缚与傅青河、高宗庭等人在豫章,江州这边暂以敖沧海为首,葛存信也率第三水营入驻江州。林缚在赣东先遣军的基础上,吸引江西抵抗军的力量,成立长山军第三镇师,以虞文澄担任制军。虞文澄暂时还兼领湖口以东的防务兼知彭泽。

    淮东这边让虞文澄到县境迎接岳冷秋入赣,在礼数上已难叫外人说不是了。

    岳冷秋听探马禀报过,侧头问邓愈:“子愈,你说淮东军下一步的部署会是如何?”

    如今外界还无法猜测林缚对江西防务的安排。

    就目前来看,长山军三个镇师,张苟所部经抚州南下,与闽东赵青山所部夹攻据守闽北的奢家残部;张季恒部随林缚进驻豫章;新编的虞文澄部则暂时负责江州境内的防务。

    此时,崇城军三个镇师,除了陈渍所部在上饶战事中伤亡很重、暂时移驻到赣州休整外,唐复观部、刘振之部都进入在鄱阳湖东岸的都昌等城暂驻。

    淮东军两大主力步营,目前都集中在江西境内,总兵额达九万众,但又分散各处,仿佛到处都是散手,叫人琢磨不透。

    邓愈抬头看远天,说道:“我还以为崇国公会将崇城军主力都调入豫章休整,倒没有想到他仅率一镇进豫章——崇国公在江西会有什么部署,叫人看不透?”

    “或许崇国公要对黄秉蒿以示和谈诚意。”岳峙说道。

    “诚意?”岳冷秋摇了摇头,说道,“最大的诚意莫过是集兵袁州城下,叫黄秉蒿低头认下——也许崇国公还是担忧曹家会撑不过秋后吧?”

    “江宁那边以及荆湖,都盼望着淮东军能立即渡江追剿奢家,”邓愈说道,“或许唐复观、刘振之部在都昌稍作休整,就会渡江进入黄梅吧!”

    “可能性不大,”岳冷秋摇头说道,“奢家渡江北逃,摆明要投燕胡的;要是奢家铁心投附燕胡,整个西线将会急剧变化。如今,罗献成明里没有与淮东、淮西为敌,但将随州以西的汉水通道让了出来。淮东兵马主力要是渡江追剿奢家,奢家残部就会沿汉水东岸北进,猛攻南阳。罗献成这个威胁不除,淮东军敢冒着侧翼给攻击的危险、沿着汉水东岸狭窄的通道追下吗?”

    “也是,说不定奢家未灭、侧翼威胁没除,淮东军主力就有可能跟燕胡骑兵主力迎头撞上,”邓愈叹道,“与其仓促渡江,不如先在江州稳住阵脚,奢家这头丧家之犬不好打啊!”

    说到这里,岳冷秋、岳峙等人都一脸苦涩。

    奢家是困兽犹斗,而荆湖的形势又十分的复杂,淮东军主力仓促渡江北上,未必有利、未必能准确的掌握战机。

    关键曹家在关中去留的抉择,是最大的变数——要是淮东军渡江追剿奢家,曹家没能在关中撑住,叫燕胡骑兵从关中获得迅速走西线南下的通道,淮东军将会异常的被动。

    谁都猜不到林缚心里到底是什么算盘,但以己度人,邓愈都认为淮东军当前最好的选择,就是集兵于江州,先稳住江州的阵脚。

    江州为江西的北门户,重兵驻于江州,有利于江西的局势稳定。

    江州又与荆湖东西相依、隔江相望,淮东军只要在江州站稳根脚,就算荆湖形势崩溃,燕胡骑兵大举南下,也会止步荆湖,短时间里不会往南、往东蔓延。

    淮东军守住江州,也能为淮东整合江南的资源赢得更多的时间。

    淮东只要充分整合了江南的资源,即使叫燕胡接连占去关陕、荆湖,至少也能得个分庭抗礼之势,形势不算太坏。

    以最坏的心思揣测林缚,林缚也更应该如此。

    燕胡从西线突破,压力最大的是荆湖胡文穆以及侧翼、正面都受燕胡攻击的淮西——一旦荆湖与淮西的势力给彻底的削弱,天下还有谁能阻止林缚取元氏之天下?

    当然,林缚要是如此部署,对池州也最为不利。

    林缚要在江州稳住阵脚,必然会调暂时停在都昌的唐复观部、刘振之部快速填入江州来。

    加上新编的虞文澄部,淮东在江州将集结三个镇师的步卒,再上加上靖海第三水营主力,总兵力就将达到七万余人——到这时候,池州军也将给彻底的边缘化。

    池州军一旦给边缘化之后,也就离裁撤不远了;岳冷秋想要保留池州军的编制,将会异常的困难。

    想到这里,邓愈、岳峙等人都觉得池州军前途堪忧。

    处在淮东军十万兵马的包围之中,林缚还掌握着朝廷那边的大义,给边缘化的池州军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啊。

    岳冷秋眯眼看向从界碑处驰来一队骑兵,见邓愈、岳峙都蹙着眉头,说道:“当前,崇城军指挥使为周同、长山军指挥使为敖沧海,林缚不可能叫周同、敖沧海都留在江州坐镇,故而淮东军的下一步部署,还是有可能有大的变化,未必就是我们所猜测的那样……只是这个变化,外人琢磨不透。”岳冷秋苦笑道。

    除水军外,淮东军有五大主将,一是刘妙贞,镇守徐州;一是宁则臣,镇守山阳;一是赵虎,掌握江宁禁营军;此外就是周同与敖沧海。

    林缚不会奢侈将周同、敖沧海都放在江州。

    眼下敖沧海在江州,以为江州守备,主持江州军政事务,并有葛存信率水营为其副手。周同则率唐复观、刘振之两部在都昌休整,也许周同接下来的任命,将决定淮东军的部署调整方向。

    “崇国公会不会同意叫周同去庐州顶替曹子昂?”邓愈问道。

    “希望能如此。”岳冷秋叹道。

    一旦荆湖崩溃,淮西两翼受击,压力最大,董原未必能支撑住。林缚要防备董原撑不住,加强庐州的防守就很有必要。事实上,枢密院在一年多来往庐州投入的资源极多,除在庐州由大将孙壮编训骑营第三旅外,辎兵规模也是急剧增加。

    从这里可以看出林缚对庐州的重视以及对淮西董原的防备。

    周同率部移驻庐州,会将进一步巩固江宁外围的防线,但同时会大幅减少江州这边的驻兵。那淮东军在江州这边,仅能以守住江防为主,而对北岸的荆湖,就不再有兵力上的优势。

    那池州军北上,就还能发挥从侧后牵制奢家、罗献成以援应荆湖的作用。

    池州军只要在防务上还能发挥作用,就逃过给林缚断然裁撤掉的命运。

    这个是岳冷秋最希望看到的结果,也是岳冷秋此次去见林缚努力要争取的结果,也是当前最有可能保存池州军的选择;抑或说服林缚去打黄秉蒿,叫淮东一部兵力牵制在袁州。

    边想边行,很快淮东迎接的骑兵已经清晰在望着,虞文澄驱马来迎,下马行礼道:“沧海将军、存信将军在江州有军务在身,不能远道来迎,特令末将虞文澄在岳相面前致以歉意……”

    第61章 论农

    虞文澄也仅是到府界相迎,倒不会全程护卫。恰逢唐希泰受命去豫章见林缚经过彭泽,唐希泰便与岳冷秋同行,虞文澄另调一队扈兵护送他们。

    唐希泰是崇州三十童子之一,差不多要算林缚的弟子,此前任庐州府司农参军,在淮东地位看似不高,实则不低。

    相信淮东不会舍掉唐希泰的性命安排岳冷秋在途中给寇兵劫杀,邓愈、岳峙等人才较为放心的看岳冷秋离去。

    从彭泽往西南而行,到都昌登船横穿鄱阳湖是往豫章的捷径。

    沿途所行的彭泽、湖口、都昌三县,位于鄱阳湖接扬子江水道的东岸,奢家此前在这里以田常为首、驻重兵防池州,故而民间的抵抗运动受到压制。

    上饶防线给打穿之后,奢家渡江北逃仓促而果断,也来不及在这里地区进行大规模的破坏。

    虽说江州诸县在过去一年给奢家盘剥得厉害,不过今年的农事倒没有受大的影响,乡野没有大乱。这对残破的江西来说,是难得的可贵。

    从彭泽往西,经湖口往南到都昌,沿路麦穗金黄,已是收成季节。

    岳冷秋与唐希泰分乘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而行。

    岳冷秋与家人岳安、岳周乘一辆车,所谓既来之则安之,沿路看风景,倒也不会特别的惶惶不安。

    “罕见江西喜食面饼,料不到江州种麦如此之广?”岳周坐在车辕前,看着沿路成片的麦田,颇为惊讶。

    “麦作从西北传入中原,已有千年,有个由西渐东、由北渐南的过程,但到江南之后,又是先江淮、两浙,而后往西渐传,差不多也到启圣初年了。此时江西大肆种麦,也就百年左右,以江州、上饶最盛。观地理,可知上饶种麦,是由两浙传入;则江州种麦则是由荆楚南渐——反而到江西腹地,浮梁、抚州、豫章、赣州、袁州等地,罕有农家植麦。非不宜,实未到也,”岳冷秋一生阅历无数,见识广博,岳周虽为奴婢子,实则视其为弟子。岳氏子弟枝叶不繁,岳冷秋悉心培养家生子,要比外人忠心得多,这次使岳周随行,也是沿路有更多时间教导功课,耐心解释说道,“以往农事春稼而秋收,遂有青黄不接之困。秋收之后或种麦菽,能补春黄之缺,又不损地肥,江西之宜大举种麦啊……”

    当世粮产都低,北地种豆麦年收六七十斤就不能算荒年。江淮水田植稻也不过两百多斤收成。要是水田到冬季加种一季小麦,即使江西湿害严重,种麦不比两淮,但一亩地能有八九十斤粮食收成,农户就要笑逐颜开,故而岳冷秋遂有此论断。

    “老爷这时候倒还有心关注农事这些庶务?”家人岳安坐在车辕上,听岳冷秋悉心教导岳周农事,疑惑的说道。

    “细观这些年来,往根子里说,就是对这些庶务关心不够啊!”岳冷秋轻叹道,倒是不担心后面的唐希泰会听见,与岳周说道,“麦作不畏寒,但害于涝;故而稻麦双作之田要夏水冬旱,对沟渠之事尤为依赖。崇国公入淮东之前,崇州县稻麦双作的上熟田不过二三十万亩,便给称为米鱼之乡。然而在不到十年间,崇州一县几乎所有的水田都实现双作,这治政的本事,想叫人不服不行啊……”

    “岳相对崇国之事也真是熟悉,”唐希泰叫车夫驱车追来,与岳冷秋并驱而行,作揖笑道,“我家大人初在崇国治政,曾上书言永佃、减租之事,未见岳督回应,迄今都引以为憾,实不知岳相对农事见解也如此之深。”

    崇州五县已为林缚的封国,岳冷秋习惯了旧称,一时难以改口,唐希泰倒是坚持称崇国。

    岳冷秋的地位自然不是唐希泰能比的,但是虎落平阳难有威风,岳冷秋在唐希泰面前也摆不了谱。

    “减租、定租、永佃,使佃农不受颠波反复之害,而专务于农事,实是大利。简单点来说,种两茬庄稼只收一茬租,佃户自然乐意种田双作,施肥伺田,参加沟渠整治,”岳冷秋说道,“崇国公是崇观十一年书言此事,只是其时岳某误以为这非当下之急,没想到是大错……”

    唐希泰笑道:“其时津海粮道还在,北方需要从淮东抽粮数以百万石计,我家大人也是给逼迫着去想增产筹粮之法;还算如人意吧。”

    听着唐希泰风轻云淡的语气,岳冷秋心头苦笑:怎么叫还算如人意?

    奢家从江西崩溃最为失策的地方,就是没有想到林缚能那么速度的安定江宁的局势,能那么迅速的展开对江西的攻势。

    能快速安定江宁局势,表面上是林缚以户部及江宁府的名义先后两次向淮东钱庄支借五百万两银以补不足,但奢家一度攻陷江宁纵兵大掠,掠夺的金银之数也有数百万两之多,为何奢家退到江西之后就没能缓过气来呢?

    金银只是弥补流通之不足,但若是民间根本就没有粮食可以收购,再多的金银也是废物——去年一年时间里,仅淮东十一县往江南输送的平价米粮高达四百万石,这才是江宁形势迅速安定下来的根本原因。

    没有粮食输入,农户忍饥挨饿,只能背井离乡去逃荒。不要说本地农事生产难以恢复,还会对其他地方造成冲击,影响治安跟生产。得到充足的粮食输入,农户能吃饱饭,就能专心农事、恢复生产,局势自然就稳定下来了。

    但是,包括淮东自身二十万兵马有相当一部分都是要依赖淮东供食,包括浙西、闽东、浙北对淮东来说都是新得之地,谁能想过淮东仅十一县还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余粮来?

    制霸之道,无非两样:筑城跟积粮也,林缚当真是将这两桩事做到极致了。

    奢家之败,非军事、谋略不如也,实际是弱在治政上。

    当然,岳冷秋有岳冷秋的惊讶跟困惑,唐希泰也不会将淮东的根底都告诉他。

    要晓得淮东缺粮时,每年还要从海东运进上百万石的米粮;也是这两年捍海堤的效果才较为充分的彰显出来,使得淮东粮产逐年都在大涨。

    崇观十一、十二年,林缚铁了心一次拿出上百万两银去修捍海堤,有多少人旁观冷笑?岳冷秋又何尝不是旁观冷笑者之一?

    此时江宁诸多人还是为奢家北逃、燕胡有可能很快打开西线通道而惶惶不安,但这顺利拿下江西,叫淮东诸人信心十足,也不怕荆湖会给燕胡骑兵打穿。

    无非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江宁以及宁南、宁西以及闽东地区的局势都相继安定下来,不会再特别缺粮,浙西、浙北的形势也相继好转,江西的局面再残破,也能从容应对,至少不会比去年更难。

    奢家在江南就像闽北这一块飞地,广南郡以及袁州、潭州都有服软之势。

    就算以当前的形势,淮东还能供养二十五万战卒;当整个南方局势都安定下来,淮东兵马扩充到三十万、四十万,扬子江之南又不用担心有人制肘,何畏与燕胡正面逐杀中原战场之上?

    目前,林缚表面上是免除掉江西今后三年的赋税以养生息,但实际上江西要重建、要恢复生产,就要从外地运入大量的盐铁米煤茶布甚至骡马等物资——包括将来的广南、湘潭等地,林缚都无意一开始就直接去接管赋税,但是市场倾销一定要打开。淮东就能依赖盐铁之事,从这些地区吸取大量的养军之资。

    江宁战事之后,江南七府的市场对淮东打开,仅铁料一项,今年上半年就将给淮东带去近百万两银的厚利。

    燕胡夺得蓟东之后,接管原蓟镇军在蓟东遵化的铁厂,又从辽东迁并工匠来,成为燕胡在北地最大的炼铁中心。

    根据军情司所得情报,燕胡的遵化铁厂,有工匠近两万人,一年产精铁、毛铁料共四百万斤——燕胡人虽生于荒蛮,但其王叶济尔有雄才大略,早年就在辽东大事冶铁、开发辽东,才有南夺燕蓟的基础。

    遵化铁厂的规模甚至超过江宁工部铁作最盛之时,用匠工之数,但要比江宁工部要少一截——一多一少便可见叶济尔治政手段之强、眼光之远大。

    只可惜,横在燕虏之前的,是淮东,不是残越,也不是奢家这样的一时枭雄。

    在淮东,与冶铁相关的匠工约三万多人,但铁料年总产量高达两千万斤。

    以计人均产铁计,淮东是燕胡在遵化铁厂的三倍。

    想到这里,唐希泰又朝岳冷秋作揖道:“听岳相谈农事,希泰有一事请教?”

    “请讲。”岳冷秋说道。

    “燕京未覆时,北地正常时需每年从南方输入漕粮六百万石;但在燕虏占得北地后,在山东、河南皆残的情况,便撑得起四五十万兵马连年征战之耗用,何以如此?”唐希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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