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该喝药了。”

    薛紫鸢娴静的笑着,想要将赵岘搀扶起来。不想指尖还未等碰到他的衣服,便被赵岘毫无温度的一眼吓的又收回了手。

    她轻咬着下唇,手足无措的立在床边,眸子里水光盈盈,楚楚可怜的模样任谁见了都不忍心说出一句重话来。

    赵岘视若无睹,苍白的脸色下是不近人情的冷漠。

    许是太久未曾说过话,一开口,嗓音沙哑的如磨砂纸一般。

    “听闻这些时日是你一直照顾本王?”

    “民女只是想尽自己一点微薄之力。”

    赵岘双臂撑着床榻自己坐了起来,许是用了力气,牵扯到了伤口,脸色又白了几分,额角处细汗密布。

    他拳头抵在唇角处闷声咳了几声。

    薛紫鸢见状,忙倒了杯水给他。

    压下喉咙处的那股子痒意,又缓了一会儿,这才有了力气。

    他声音一如往昔,寒如千年的湖底之冰,道:“王妃若知本王身边有旁的女人在侧,定会闹脾气,你且速速回京,不要留在这里了。”

    薛紫鸢睫毛轻颤,她双手紧紧捏着帕子,想就这么甩手离开。

    真心错付,谁又会没有底线没有尊严?

    将将迈出去两步,又不甘心的顿住,眼泪掉下来之前,回身,仰头看着赵岘,不服输的问:“王爷,民女不过是见不得您被伤的如此之重,您又何必这样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王妃?您可知被您捧在手心里宠的王妃与别的男人逃跑了?”她讽刺一笑,在赵岘阴测测的注视下,强撑着大步离开了。

    秋雁紧跟其后。

    她小声劝说着,道:“小姐,依奴婢看,王爷是真的没有与您交好的意思,咱们徒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啊,倒不如回京,找贵妃娘娘讲理去,就算王爷不听贵妃娘娘的话,总不至于要违抗圣旨吧?皇上可是对您一百个满意呢!”

    闹的这般僵,薛紫鸢也确实没脸面留下来了,索性,当日就收拾了细软,只派秋雁前去打了个照面便离开了小叶城。

    只是,她人刚刚抵达京城,赐婚的圣旨便已经下来了。

    令人未曾料到的是,即将成亲之人,不是康平王赵稷,而是即将继位的新皇,赵宁!

    *

    赵岘到底是个习武之人,底子好,身体恢复的速度异于常人,醒来后不过是三日功夫,便可以下地行走了。

    军医为他换新药时,再三叮嘱道:“这伤口再深半寸就伤及脾肺了,好险,王爷虽然已无大碍,切莫掉以轻心,还是好生调养的好,否则,日后便会成为顽疾,阴天下雨了,且复发着呢!”

    赵岘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抬手,指尖慢慢的抚摸着伤口。

    心口那里早已麻木的感受不到痛。

    凹凸不平的伤口,是她留给他最后的东西。

    靠近心脏的位置。

    赵宁当时是真的想要取了他的性命啊。

    为何不再深半寸?死了倒也一了百了了!

    凌越送走军医后,将小丫头们刚煎好的药接过来,伺候着赵岘喝下。

    “王爷……”凌越看着毫无生气的赵岘,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赵岘一口喝光后,将药碗重新放回他的手中,拿过帕子擦了擦嘴,面无表情的目视着前方,并未接话茬。

    凌越想了想,本打算等他伤好一些再说,可京城内传来消息,赵稷已病的下不了榻,时日无多,赵宁即将继位。以俩人之间的仇恨,想必新皇登基第一件事便是处置赵岘。

    他虽是赵稷的暗卫,这些年守在赵岘身边,也不过是为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但说到底,赵岘并未亏待他,甚至待他如朋如友。

    而今,他又何如看得下去赵岘活成这般了无生气,哪怕被伤至此也不得善终?

    凌越暗暗咬了咬牙,心中默念,只一次,对老爷,无伤大雅的背叛,略提点一二。

    思考再三后,凌越也顾不上赵岘身体状况,只得将李章文的事说了出来,让他提早有个打算。

    他想了想,道:“您受伤那一日,我在路上遇见了李将军,他双眼被抓伤,身上多处刀伤,我发现时,他已倒在草丛之中奄奄一息,养病期间,由于持续高热不退,经常说胡话,我听过几次,内容大多与太子有关,您……要不要亲自问一下?”

    凌越撒了谎。

    李章文双眼的确是被赵宁抓伤不假,可他身上的那些伤却全是拜凌越所赐。

    其实他与路南风、莫丘迪早在七日前便已暗中抵达小叶城,城外所发生的事,他们都尽收在了眼底。

    皇命在身,只要还剩一口气,他们谁都不敢露面帮助赵宁,以免泄露身份。可他也不忍心看她被李章文如此欺负,所以,在他逃跑之后,凌越偷偷跟了上去,挑断了他的手脚筋。

    赵稷许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又得知赵宁怀了身子,若是孩子没了,以她的身子骨便不会再有孩子,那赵氏的江山就彻底的毁了。

    可他赵稷的女儿怎么可以为那个男人的儿子生孩子?怎么可以?

    如今,一切的一切彷如都脱离了他的掌控。

    赵稷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是想让赵岘不贪恋赵宁的皇位,好生辅佐她,兴旺北燕,却未曾料到,赵岘如此畜生不如,明知赵宁是他亲皇妹,还会如此违背道德伦理,将她占为己有。

    果真,最难算计的是人心。

    赵稷彻底的疯了,他现在唯一所愿,便是赵宁与赵岘可以反目成仇,哪怕有一日,他起兵造反,攻入康州城,也好过俩人相爱,将赵氏江山白白拱手送给他们老唐家。

    赵岘闻言,暗淡无光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谁?”

    “李章文,李将军,清月的死八成是他所为。”

    赵岘终于想起,那一日,他追过去之时,满地腥血,横尸一片,他黑眸扫过,确实见一女子,死相惨烈,那模样正是清月不假。

    “他在哪儿?”

    “地牢!”

    赵岘起身,由着小丫头伺候着换好衣服后,随着凌越去了地牢。

    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散发着霉味、有人低声清唱、阴森森的,悲切难鸣,腐朽的气息。

    李章文废人一样躺在枯草堆里,他仰面朝天,安静如斯,不知在想些什么。直至不远处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他警惕着,耳朵动了动,认真辨别。

    是赵岘。

    俩人共事太久,对于他的一切,李章文早已烂熟于心。

    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逼近,直至停在了他的身侧,李章文仍旧纹丝不动。

    赵岘站定,垂眼睨着他。

    他眉心微蹙,有几分不忍。没成家的爷们平日里都活的糙了些,却也未曾像此刻这般,满脸的青色胡茬、脸上干涸的血迹、身上破败的军衣……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临死前,我要见王爷最后一面。”李章文率先开了口,假装不知来人是赵岘。

    赵岘面上的表情不变,声音里没什么温度,问道:“你做了什么?”

    “王爷?”

    李章文挣扎着爬了起来,他跪地,额头抵着地面,求饶道:“未能保护好殿下,是末将的失职,任凭王爷处置。”

    凌越深知俩人多次出生入死,关系非常人能比,而且当日之事,知道的都已死无对证,他怕李章文狡诈的信口开河,他又不能说自己是目击者,只得在赵岘开口前抢先质问道:“你为啥要杀清月,你可知她跟着殿下十几年,杀了她,跟断了殿下的一只臂膀又有什么区别?怪不得殿下会与王爷反目,全是因为你。”

    李章文不理他,只对着赵岘,诚恳的道:“那一日,太子迷晕了守卫的众人,带着清月逃走,末将追上去之时,清月已死于唐鳌人的剑下。”

    “李将军,大丈夫敢作敢为,清月的尸身并未下葬,她喉咙上的断裂剑身也被我取下来作为证据,你别说那把断痕剑不是你的?”

    李章文面色不改,不卑不亢,仍旧抵死不认。

    “是我的不假,但也并不能证明,是我杀了清月。”

    凌越冷笑了一声,他讽刺道:“睡梦中都已招认的人,现在还狡辩什么?”

    见他默了一瞬,凌越继续又道:“李将军,你大概不知你烧糊涂了,把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一遍吧?”

    “子虚乌有!”

    凌越不再理他,对着赵岘,道:“王爷,那一日,我听的真切,李将军说,让太子殿下放心的上路,他会辅助王爷壮大北燕江山,打造出一个繁华盛世来……”

    赵岘静默了许久,听到此,他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

    他慢慢蹲下身子,与李章文一起,声音里不带情绪的问:“你当真说了?”

    “王爷莫要听凌越诬陷,末将深知太子对王爷的重要,又怎会对她下毒手?”

    “平生……”赵岘声音里似有压抑,他缓缓道:“你不该擅自做主,你不该的……”

    说完,他起身,对着守卫吩咐道:“买一副好棺材。”

    “王爷……”李章文向前一扑,直接抱住了赵岘的腿,他不甘心的问:“只凭凌越的片面之词您就定了我的罪?我们是上过战场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连这一点信任都没有么?”

    赵岘回身,静静的打量着他,许久后,才平静的道:“我见过宁儿,她捅了我三刀……”说到此,李章文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慢慢松开手,仰头,冲着天哈哈哈的狂笑了几声,声音里尽是悲悯。

    “赵岘啊赵岘,枉我李平生死心塌地的跟着你,一心想助你夺得大业,你却为了一个女人置天下苍生于不顾,你当真糊涂,糊涂啊……”

    赵岘平静的看着他,道:“她怀了我的孩子,你怎么可以伤她?”

    “孩子?哈哈哈,兄妹乱·伦,还妄想生孩子,赵岘,你什么时候才能清醒?”

    赵岘抿了抿嘴,不再说话。

    兄妹怎样?乱·伦又怎样?这一生,唯一一次,只为自己而活,找对了人,便是全力以赴!

    李章文等不到赵岘的回应,又苦笑了几声,他吃力的扶墙站了起来。寻着赵岘的方面,对着他道:“若是我的死能换来你丁点的理智,也是死得其所了。”

    说罢,额头用力撞向冷硬的墙壁。

    毫不犹豫。

    血溅了满墙。

    赵岘抬步,慢慢踱过去,他弯腰,蹲在地上,手指在李章文已接近半瞎的双眼上轻轻滑过,眼中泛着水光,道:“平生……”久久之后,也仅仅是这两个字,再无其它。

    既是兄弟,就该相互信任,本王不做皇帝,难道就不能昌盛北燕了么?

    *

    凌越送赵岘回房休息,正欲离开,又被他叫住。

    他坐在床沿边,背脊略有佝偻。修长的手指放置于双膝之上,双腿捶地,白色的亵裤下,两条裤腿空荡荡的,瘦的可怜。

    他目光直视着凌越,明明看着他,又仿佛没看他,说不出的空洞。

    凌越不忍心看他这样,率先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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