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首辅府邸之中。

    云秦帝国此刻第一权臣文玄枢平静的看着房外雨檐下的芭蕉树,看着银线般的雨水敲打着芭蕉树的葱绿树叶,发出好听的声音。

    “登天山脉之后?”

    他光洁的额头上,因为他的微微蹙眉,而泛起了几丝皱纹,好像几条冰冷的剑锋。

    “是。”

    坐在他下首的许箴言冷漠的点头,“按翰林院的司库记录,当时张供奉借阅的那几本,恰好都是记载着有关登天山脉之后的东西的古籍。”

    文玄枢平静道:“这应该不是巧合?”

    “应该不是。”许箴言点了点头,道:“那么多皇庭供奉之中,最厉害的当属大供奉倪鹤年,但是和圣上最亲近的,圣上最信任的,却是从小便是他贴身侍卫的张秋玄。张秋玄也相当于是圣上的半个老师。而且我已经查过,有充分证据表明,张秋玄借阅过那几本书的当天,便和圣上有过会晤。”

    “许多的偶然,有些微的痕迹联系在了一起,便成了必然。”文玄枢放下了手中的案卷,看着许箴言,“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许箴言面色没有什么改变,沉冷道:“大人的意思,是那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张院长离开了学院,然后再未出现。”

    文玄枢笑了笑,不说什么,只是看着许箴言。

    许箴言接着缓声道:“因为库房记录之中没有那几本古籍的详细介绍,所以要想知道这几本古籍的具体内容,以及和张院长消失的事情有没有关联,便还是要对付张秋玄。”

    “那一年的大事,不止张院长离开学院,然后再未出现。”文玄枢满意的点了点头,眉头松开,但脸上的神色却是更加冷静,更加威严,嘴角带出了一丝微讽的意味:“那一年先皇留下的十余名真龙卫不知去向,还有我知道,有数名从不在世间出现的皇庭供奉,也一齐消失了。所以在接下来很多年,圣上才会急着扩充自己的实力,甚至会设法去暗中和大莽做交易。”

    许箴言的呼吸有些凝滞。

    第五百三十二章 甘心为犬

    因为十六年的时间对于许箴言这种上位不久的年轻权臣而言太过遥远,所以他也不知道那些身穿金黄色真龙铠甲的真龙卫都是追随着云秦先皇的最强大修行者,然而他十分清楚,那些皇庭供奉,却无一例外都是圣师,且都不是一般战力的圣师。

    有些怀疑和有越来越多的证据隐隐指出的联系,对于许箴言的心理压力是截然不同的,但是他很快让自己平静了下来,抬头看着文玄枢,“如何对付张秋玄?”

    “你到目前为止做的事情,让我都很满意。”

    文玄枢没有直接回答许箴言的话,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道:“江家并不知道你将拷问出来的闻人苍月一些军械的下落也告诉了我,所以江家和圣上对你的表现,也都十分满意。”

    许箴言面色冷漠的等着,他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此刻自己不需要说话。

    “像翰林院司库那种小人物,就像是杂草,可以随便拔去,但越是高位的大人物,便越是根深叶茂的大树,要是也想用拔草一样简单的办法去拔,结果就只会反而把自己砸死。”

    文玄枢看着雨檐下的芭蕉树,平静威严的双眸之中闪着幽幽的光芒,缓声道:“无论是要对付张秋玄,还是要对付圣上,都需要很好的契机,此刻云秦帝国风雨大作,这便是个很好的契机。”

    许箴言目光冷厉的闪动了一下,道:“多谢首辅大人指教,您的意思是……让云秦军队再败得狠一些?”

    “你终究还是太年轻。”

    文玄枢微嘲道:“我让你不要小看那些老人,不要将事情想得太简单,然而你还是想得太简单……除了黄家和闻人家、冷家、胡家之外,其余那些家,每一个人拥有的实力都不会在我之下。要想直接做什么手脚,我就会被扳倒。要想直接插手做些阻扰粮草、军械输送甚至透露军情之类的事情,那根本是最愚蠢,自杀的手段,怎么能叫契机?”

    “学生驽钝,请大人训诫。”许箴言垂头,恭声道。

    “云秦到了今日,圣上要压制青鸾学院,压制九老,急于扩充自己的实力。战局又如此紧张,闻人苍月藏在碧落陵的大量军械,便是云秦数十年大势积累之下的很好契机。”文玄枢看着许箴言,平静道:“圣上想得到其中最强的军械,必定选自己最为亲近和信任的人前去碧落陵,所以我要安排张秋玄去,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许箴言沉默,再次点头,微躬身行礼。

    “以这件事为引,先拔江家。也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文玄枢淡然道:“至于圣上……契机便在于青鸾学院,在于林夕。林夕对于你而言,是敌人?”

    许箴言没有考虑,便道:“是。”

    “青鸾学院刚刚经历大变,要想对付圣上,尚且没有这样的能力,像林夕这种人,却是可以对付圣上的契机,而且虽然这人此刻的声势,也有我故意帮他造势在内,但他做得却比我想象的强出太多,给我的感觉太过危险。”文玄枢看了许箴言一眼,冷讽道:“所幸圣上一直很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痛恨他,君臣不和,现在林夕能够忍着圣上,我便要看看,让他更加愤怒,他到时还能不能忍得住?”

    “顺势而为……顺着所有这些大人物的势而为,这才是立身之道,是真正最高的权术。”许箴言声音微涩道:“学生明白了。”

    文玄枢点了点头,淡淡的看着他,道:“因为先前你做的事情,让江家和圣上也很满意,而且现在国库紧张,贪官污吏之风,却是连年不止,所以我严吏治,以污吏家产充公,以资军饷的谏言已经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支持。所以很快就会在云秦各司之外,单设一御都科,职责便是专督察八司,虽然不管朝堂其余事物,但专门监察朝堂官员,在我的安排之下,这实际权势会很大,而且我安插的人手,会让这科有很大战力。而你,将会被慢慢安排,成为这科首的位置。”

    许箴言呼吸微顿,双手微颤道:“多谢首辅大人提拔。”

    看着许箴言的神色变化,文玄枢便知道对方很清楚自己抛出的是什么样的权势和地位,然而他的眉宇之间却是反而现出了一些嘲弄的神色,似笑非笑的问道:“许箴言,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用你们这些年轻人么?”

    许箴言的心中骤然一寒,他知道自己依旧不用回答,只是垂首等着。

    “是因为你们有足够的野心和胆量。”文玄枢微讽道:“所以你们才敢为我做那些别人根本不敢做的事情,但你也是聪明人,你应该明白,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予你的……所以你只是我养的一条狗。狗的主人会看着这条狗,如果这条狗的野心和胆量有一天让主人都感到威胁时,主人自然会毫不犹豫的将这条狗宰杀掉。你应该知道,任何事情都要有限度。”

    许箴言垂着头,身体僵硬了。

    片刻之后,他缓缓的伏下了身体,跪拜在了文玄枢的面前,对着文玄枢磕了一头,平静出声道:“我明白,首辅大人……我是你的一条狗。”

    文玄枢的脸色没有丝毫的改变,他一时没有出声,许箴言便一直跪着,就如同亲吻着他这间房间之中的地砖。

    “去吧。”

    这个房间之中沉寂了许久,才响起文玄枢的平淡的声音。

    许箴言缓缓的起身,躬身退出了这间房间,在雨帘下打开了一柄黑雨伞,遮住了自己的脸,走入密密麻麻的雨线中。

    “大人。”

    在他的身影被暴雨吞噬之后不久,一直在文玄枢这间房间外等着的一名白衣文士走到了文玄枢的下首,对着文玄枢躬身行礼。

    “说。”文玄枢明显和这名面目英俊儒雅的白衣文士十分相熟,只是温和而简单的说出了一个字。

    白衣文士也不拘束,微微一笑,道:“要养凶狗,不让凶狗起心,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条差不多的凶狗和他放在一个圈里,让两条凶狗始终互相撕咬,互相压制。”

    “不错。”文玄枢也是微微一笑,道:“找一条凶狗毕竟难找,杀了也可惜,你有好的人选?”

    “狄愁飞。”

    白衣文士微笑点头,“此子是仙一学院在军方力扶之人,只是在昔日大荒泽会战之中太过急躁,激怒了青鸾学院,本身他又不讨顾云静的喜,所以被顾云静借势丢到龙蛇山脉矿洞里去了,现今顾云静又拉了不少青鸾出身的将领去龙蛇,他便更不可能有出头之日,曾经前途大好的一个人才,现在在这战事紧张,修行者和将领都缺少之际,他却宛如被庞大帝国遗忘了。大人用他,既可以凭借他对付林夕,又可以用来钳制许箴言这条和其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凶犬。”

    文玄枢沉吟道:“他的确是不错的人选,这件事你去安排便是,中州军本身也缺得力的将领。”

    白衣文士微笑点头,正待退下,却是又想起了什么,停顿了下来,轻声问道:“公子那里,要让他知道您的一些安排么?”

    文玄枢摇了摇头,些微感慨道:“我将我这个儿子教得太好,他不会接受我的这些安排,但我很满意他现在的样子,所以这些事情,还是永远都不要让他知道了。”

    白衣文士认真颔首,然后便不再多说,退出这间房间,很快撑了一把黄油纸伞,消失在雨帘之中。

    文玄枢的目光依旧平静的落在了雨檐下的芭蕉叶上。

    “真龙山里,到底又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么?”

    “长孙锦瑟……到底什么样的契机,才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轻声自语着,眉头缓缓的蹙了起来,思索着。

    他一双白玉般的手从黑色丝绸袖子里伸了出来。

    他的右手把玩着一间白色莹润的东西,却是一块雕工十分简单,只是寥寥数刀,但却雕刻得极有神韵的一个白玉小象。

    ……

    雨水冲刷着皇城,一些浑浊而冰冷的水沿着地沟,涌入到天牢之中的水牢。

    水牢的水位便比平时更高,水也比平时更加浑浊和冷。

    许箴言蹲在一间水牢的台阶上,他的面前,是一名捆缚在柱子上,水齐着胸口的犯人。

    这名犯人的身上有很多纵横交错的伤口,而现在许箴言正在做的事情,是将一些经过特别挑选,吸血时会让犯人奇痒难当的水蛭放在这名犯人的身上。

    这名四十余岁的犯人十分强横,看着自己身上爬满的水蛭,反而连连厉笑了起来:“有什么手段尽管在我身上用出来好了,总有一天,闻人大将军会杀死你们这群狗奴才!”

    许箴言的额头上还有跪拜在文玄枢脚下时的印记,但听到狗奴才三字,他的脸色和目光却都是十分平静。

    “狗有什么不好?只要懂得怎么做狗,便或许能活得比主人还长,因为任何主人都需要狗。任何时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狗,都比那些爬不上去的人要强太多。”

    他只是冷淡的,像对自己说一般,轻声的说了这一句,然后直接将一条粗大的水蛭,丢在了前面犯人的眼上。

    第五百三十三章 文官和武官

    暴雨的中州城里,有一处简陋的宅院。

    宅院里的一间厅堂里,坐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人。

    老人双膝上盖着一条毯子,双眼昏黄,脸上长满黑色的老年斑,不时咳嗽间,胸肺部传出的声音就像制铁工坊的鼓风机一般,但即便如此,脸上依旧有一股正气。

    这名衣着简朴,看上去家中也十分清贫的老人,正是云秦名臣,律政司言官姜瑞。

    他对面坐着的年轻人,正是东港镇跟着他走出来的制伞匠汪不平。

    “前些年礼司观星台就发现一颗通红妖星在空中一闪而过,之后不久就是龙蛇山脉后穴蛮异动,圣上都谓之事情太怪必有妖,称大荒泽之中穴蛮有妖人统领。”姜瑞喝完了一碗药汤,有些沉痛般看着汪不平道:“从那之后,我云秦就没有太平过,闻人反,太子陨,圣上南伐,周首辅退隐,胡辟易大败,数十万云秦军人战死沙场。”

    汪不平不知姜瑞召自己见面到底有什么急事,听着姜瑞的这些话语,他只是担心姜瑞的身体。

    从朝堂中一些官员和来前姜瑞府上几名老仆的口中,他知道姜瑞的身体是已然越来越差,且药石调理都不见起色。

    猛咳了数声之后,一脸沉痛的姜瑞喘息着,沉着脸看着汪不平,道:“近日朝堂之中就有大动,过不了几日,就会设一御都科,另立在八司之外,专治八司官员贪腐事宜。”

    汪不平此刻早已不是小镇上的制伞匠,只是这一句话,他便顿时脸色大变,“治各司贪腐,且不属于任何一司管辖,那这御都科,实权岂不是极大。”

    姜瑞没有回答汪不平的问题,在他看来这样的问题根本不算问题,不需要回答,他只是缓声道:“重症之下需猛药,云秦吏治的确已经到了极严重的程度,圣上设立新科,治沉疴,便不能用本身很多问题的老套班子,所以设立新科,刘学青刘大人会先掌御都科。我已经向圣上和刘学青举荐了你,你接下来也会调任御都科,承担重要职位。”

    汪不平顿时大惊失色,失声道:“学生才疏学浅,怎可担当大任!”

    姜瑞重重咳嗽了一声,深声道:“不要妄自菲薄,正是因为担心刚立科便内先腐,所以圣上都是起用的新臣,大刀阔斧的提拔,用的都是敢打敢拼,不畏强权的年轻人,这治贪相应简单,只需清正和不怕死两点,你绰绰有余!”

    “国要你担大任,你便要担着,我从东港镇带你出来,不是让你在这种时候还要推诿的。”不等汪不平说什么,姜瑞冷声再说一句。

    汪不平手心之中全部都是汗水,终于只是咬了咬牙,道:“学生尽力。”

    姜瑞脸色平和了一些,沉默了片刻,道:“我命不久矣。”

    汪不平呼吸又是一顿,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我不喜欢说矫揉造作的话,那日庭议南伐,我只是正巧在外省办事,不在殿上,否则那时我便也已经死谏死了,活不到现在。”姜瑞的脸色变得极其严肃起来,看着汪不平,“我找你来,只是想告诫你一件事情。”

    汪不平深深吸气,咬牙道:“老师请讲。”

    姜瑞微眯双目,沉声道:“我知道你对林夕极为敬仰,我只问你一点,若他日林夕和圣上起了冲突,你会不会徇私偏袒林夕?”

    汪不平额头汗水滚滚落下,看着姜瑞,颤声道:“老师,你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因为我对林夕的观感始终不佳,他对圣上,似乎不见得有多敬畏。这样的人物,便很有可能是很大的祸患,和闻人苍月那样的枭雄人物。”姜瑞冷冷的道:“先前他除了青鸾学院学生的身份之外,还不算什么,但现在他在民间的威望却越来越高,甚至能够引导一些局势,将来自然更为危险。”

    汪不平张了张嘴,一时却发不出声音,汗水湿了衣衫。

    姜瑞的眼中闪现出一丝失望的神色,沉痛道:“你要明白一点,圣上不管犯任何过失,始终是圣上,我们臣子若是没有忠君爱国之心,其身不正,无论做出任何精彩的事情,都是已经用心不正,只是哗众取巧。是圣上给了我们谏言和为百姓谋福的权力,我们的权力,自然是要用在维护圣上上面。我知道你现在一时无法回答我,是因为你觉得林夕不可能做出我所说的事情,但是如果他真的做出了呢!你不需要为他辩解什么,你只需答应我,诛逆臣,不论亲疏!”

    汪不平依旧发不出声音,只是面色苍白的点头。

    姜瑞大怒,“难道连这为人臣的立身之本你都还要犹豫么!”

    汪不平浑身一颤,姜瑞却是一声重咳,噗的一声,喷出了一口血出来,胸前衣衫皆鲜血淋漓。

    “老师息怒!弟子必定谨记老师教诲!虽死不辞!”汪不平顿时骇然,大急,噗通一声,跪在姜瑞面前。

    “好,这才是我的学生。”姜瑞露出一丝笑意,摇摇晃晃,伸出手想要抚摸汪不平的头顶,但却是发现自己如何用力,却都抬不起自己的手来,只是那数尺的距离,便伸不过去。“大限已至啊。”这名一生忧国忧民的刚正不阿老臣,在中州城的暴雨中留恋般的叹了口气,看了一眼窗外的茫茫的大雨,身体骤然松了下来,呼出了最后的一口气,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你别忘记答应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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