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摇头道:“韩玄道暂时还不敢对傲儿动手……我范家也不是他韩玄道说除就除的。”她咳嗽一阵,才继续道:“韩玄道太着急了……他害怕生出其他变故,所以秉着先下手为强的想法连出大手笔,只可惜有时候做事太急,反而将自己的退路都封死了……!”

    范夫人取出手帕,轻轻擦去眼角的一丝泪水,“这些年来,韩玄道一直表现得如同君子一般,想不到他竟是如此阴险狡诈的人物……!”

    “事急从缓!”老太君缓缓道:“有些事儿愈急,却反而要缓行之……先下手固然为强,但是有些时候,若是一味前进,反会将自己陷入危局。”

    范夫人道:“老太君,如今整个京城都在韩玄道的手中,听说……听说西北军也在他儿子的手中,如今姥爷已经落在他的手中,咱们范家……只怕是大难临头了!”

    老太君瞥了她一眼,肃然道:“遇事莫急。这京城在他手中,京城外难道也都是在他掌中?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按兵不动,能够忍耐下去……!”她的眼眸子里显出古怪的光芒:“不到最后,谁又能确定谁胜谁负呢?他韩玄道……当真能够独霸大燕吗?”

    范夫人不不解道:“可是如今韩家的官员遍布朝野,又有何人是他们的敌手?”

    “韩玄昌今日登府,这便是破绽。”老太君冷笑道:“韩玄道做的事儿,韩玄昌却是不知晓,他兄弟之间已有裂痕……事情总还会有转机的,而转机……就在韩家兄弟之间,老身倒要看看,韩玄道接下来该如何唱这场戏!”老人家喃喃自语:“打蛇打三寸,不到时机,万不可出手……!”

    ……

    黄昏时分,韩玄昌从衙门离开,刚刚到得自家府邸前,还没有下车,便有人迎上前来,恭敬道:“三老爷,大老爷那边有请!”

    韩玄昌撩开帘子看了看,却是户部尚书府的管家韩隐。

    韩玄昌微皱眉头,下了马车,淡淡道:“你先回去吧,我这就过去!”也不等韩隐说话,径自回了府内。

    韩夫人在厅里正拉着红袖的手说话儿,见到韩玄昌匆匆回来,脸色不好,问道:“一回来就拉长个脸,又出了什么事儿?”

    韩玄昌自然不会将自己所知道的事儿告诉韩夫人,免她担心,勉强笑道:“就是公务太多,有些疲惫,没什么事儿。我先梳洗一下,换身衣裳!”便要离开,忽地想到什么,回头道:“夫人,晚上我就不在家用饭了!”

    韩夫人蹙眉道:“你去哪里?”

    “大哥那边让我过去。”韩玄昌满腹心事道,也不多说,径自去梳洗换衣裳。

    等他换了一身轻便衣裳要出府,韩夫人却已经过来,脸上显出担心之色,问道:“那头可说找你去有什么事情?”

    韩玄昌摇摇头,随即淡淡笑道:“他不唤我去,我自己也是要去看看父亲大人的!”

    “你等一等,我陪你一起去!”

    “不行!”韩玄昌立刻道:“你就留在府里吧……!”向旁边红袖道:“红袖,好好陪着你母亲!”

    韩夫人拉着他手臂,柳眉蹙起:“你去看公公,为何我不能去?”

    韩玄昌皱起眉头,道:“夫人,已经很晚了,改日有时间为夫再陪你过去……!”

    “你有事瞒着我!”韩夫人急道:“老爷,那边为何突然要你过去?他……他想干什么?”

    韩玄昌眉头缓缓展开,温柔一笑,道:“夫人,你太多虑了。如今大哥主持朝政,我身为礼部尚书,大哥想必有些公务要交代,又能有什么事情。”他握着韩夫人的手,柔声道:“你不要整日里疑神疑鬼,一切都很好,没有你想的那样复杂……!”向红袖道:“红袖,你扶你母亲先回去,我谈完公务,很快就会回来……!”

    韩夫人却是抓着韩玄昌的手臂,不肯松手。

    韩玄昌轻叹一声,此时却不顾忌红袖就在旁边,轻轻抱住韩夫人,柔声道:“你先吃晚饭,我会早早回来……不要担心。”顿了顿,轻声道:“我这一辈子,有两件引以为傲的事儿,第一是娶了一个好妻子,第二是生了一个好儿子……有此两桩,夫复何求?”轻轻松开韩夫人,再不多言,转身便走。

    他走出几步,韩夫人忽地叫道:“老爷,我也有句话要说!”

    韩玄昌背负双手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韩夫人看着韩玄昌的背影,眼圈儿泛红,道:“我此生也有两件极幸福的事儿,第一是能够嫁给你,成为你的妻子,第二……是为你生了一个好儿子!”

    韩玄昌闻言,哈哈笑起来,回过头来,深情看了韩夫人一眼,微微颔首,再不多言,大踏步出门而去。

    ……

    户部尚书府。

    韩玄道坐在一处院子的小亭子里,落叶飘零,亦是深秋,夜里时分,已经略略带了一丝寒气,他靠坐在椅子上,双手扣于胸前,闭上双眸,似乎已经睡着。

    韩玄昌一身轻便华服来到院子中,径自在韩玄道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一双眼睛凝视着韩玄道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亦不说话。

    许久之后,韩玄道才微微睁开眼睛,淡淡道:“人说兄弟如手足,手足之情不可废,玄昌,你觉得此言是否有道理?”

    韩玄昌神情淡定,缓缓道:“那大哥又觉得此言道理如何?”

    韩玄道坐正身子,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品了一口,这才放下道:“兄弟如手足,此言自然不假,我韩族能有今天,正是靠了兄弟手足一起努力才有今日。”顿了顿,盯着韩玄昌的眼睛:“只不过手足可伤敌,但是一不小心,有时候却也能拿着刀子伤了自己,你说是不是?”

    韩玄昌淡然一笑:“大哥说话不必拐弯抹角。玄昌自小到大,素来敬重大哥,大哥的吩咐,玄昌从来都是尽心去办。”顿了顿,直视韩玄道的眼睛,“今日大哥便是不唤我来,我自己也是要来向大哥请教几个问题!”

    第一零九八章   亭中酒

    残秋晓夜,枯叶飘零,院子里的高树已是枯枝渐现,枝头的枯叶在秋风中飘零而落,院落里虽然时常打扫,但是值此深秋,枯叶无穷,院落里的青石地上却还是时不时地落下枯叶,便是亭子的琉璃顶上,却也颇有一些枯黄叶子。

    亭子左右两角各挂了一个灯笼,灯火昏暗,一阵风过,灯笼摇摇晃晃,青石地面上的秋叶被秋风卷起,打了个卷儿,便又落到他处。

    韩氏兄弟在亭中相对而坐,气氛颇为冷清。

    “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问。”韩玄道微一沉吟,终于道:“你想说什么,尽管说来!”

    韩玄昌凝视韩玄道眼睛,问道:“胡雪辛和范云傲同时患病,大哥应该早就知道此事了?玄昌想问大哥,他们是真的患病,还是掩人耳目!”

    韩玄道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淡淡道:“今日你派人四处打听,自己更是亲自去了范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还没有想透?”

    韩玄昌摇摇头:“我没有想透,也不敢去想透!”

    “我来问你!”韩玄道脸色显出阴厉之色:“那夜他二人是否去了你的府上?”

    韩玄昌面不改色,点头道:“不错!”

    “我再问你,他二人深更半夜扮成那般摸样前去你的府邸,所为何事?”韩玄道冷冷道:“范胡两家包藏祸心,你竟能与他二人密谈良久,他们想做什么?你……又是想做什么?”

    韩玄昌镇定自若道:“原来大哥一直在派人盯着我府上的动静,或许我府中也布下了大哥的耳目吧?”他的声音之中,已经带了怒意。

    韩玄道冷视韩玄昌,逼问道:“若不是如此,你与他二人缠在一起,我又怎能知晓?若不是如此,自家手足反戈相向,我却是毫无所知。韩玄昌,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你是要出卖我韩氏一族吗?你究竟与他们商议些什么?”

    韩玄昌面无惧色,反倒是淡然一笑,“原来你一直在怀疑我。”他脸色也肃然起来:“我从未忘记自己是韩氏子孙,我倒想问一句,大哥自己可忘记了自己是谁?”

    韩玄道一脸寒意,沉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韩玄昌淡淡问道:“范云傲和胡雪辛是否已经落在你的手中?”

    “我一直说过,你不是笨人。”韩玄道冷然一笑:“我本不想这么早动手,但是这两人太不识好歹,再不出手,此二人必定要兴风作浪!”

    “兴风作浪?”韩玄昌轻叹一声,缓缓道:“大哥,你听我一句,凡事需要恩威并用,一味示以威,最后反而会适得其反……!”

    “恩威并用?”韩玄道淡淡道:“如此说来,你倒知道如何治国了?”

    韩玄昌正色道:“我们三兄弟,论文才断事我不如大哥你,论武功战功我不如二哥,我是三兄弟中最无才之人。但是玄昌却知道,凡是给他人留有三分余地,便是给自己留下大大的后路。如今我韩族尽占朝堂,其势所在,范胡两家也是心知肚明,只要能给他们留条活路,未必不能化干戈为玉帛,一起和睦相处。范胡两家所惧者,无非是担心我韩家赶尽杀绝,我们示之以恩,可削其地贬其人,却让他两族延续下去,自可收为己用,若是一味用强,这两族俱都是百年世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真是大下杀手,我大燕国本身却是要元气大伤。”顿了顿,道:“大哥难道没有见到,贺、西门、苏等世家虽然已经湮灭,但是其残部党羽依然在各地时起波澜,若是始终敌对,这仇怨永远不得解开,亦让我大燕祸患无穷!”

    “妇人之仁。”韩玄道冷哼一声:“范胡两家俱都有虎狼之心,若不能一网打尽,日后更将成为我韩家的心腹大患。你这一套说辞,不过是懦弱之心,古往今来,成大事者必要狠得下心,妇人之仁是要反受其累。”

    “所以你便将他二人抓了起来?”

    韩玄道淡然道:“我若是不动手,只怕他二人要联合某人掀起风浪,陷我韩家于危境了!”

    “某人?”韩玄昌大笑起来:“你的意思是说,我会与他们联手坏你之事?我会与他们联手来对付自己的兄弟?”

    韩玄道瞥了韩玄昌一眼,随即将目光投向幽暗的院子角落,也不知是在看什么,只是淡淡道:“人心难测,就如同夜里观景,什么也看不透。我一直以为你是韩家的好子孙,但是你……哼,这三日来,我一直等着你过来,想要听你亲口向我禀报当夜之事,可是你却什么也没有做,却反而关心范胡二人的下落……韩玄昌啊韩玄昌,想不到你最终竟是背叛了自己的家族,背叛了自己的兄长!”

    “背叛家族?”韩玄昌霍然站起,神情也变得冷厉起来,盯着韩玄道的眼睛,许久之后,才森然问道:“我来问你,二哥是怎么死的?”

    韩玄道却显得十分淡定,与韩玄昌对视:“我早便知道你处处疑我,却一直隐忍不发,能大忍者,其志不在小!”

    “我韩玄昌从无大志!”韩玄昌冷声道:“我若有大志,也不会这般不闻不问,像瞎子聋子一样后知后觉。”

    韩玄道再次端起茶盏,淡然自若,品了一口,缓缓道:“后知后觉?韩玄昌,你也太自谦了。你若后知后觉,怎会让你的儿子带着妻儿远赴南洋?你这般做,究竟是为什么?是为了免去后顾之忧想对我发难,还是……你从来就怀疑我这位兄长会对你不利?”

    韩玄昌脸上现出苦涩之意,摇头道:“在进入这座院子之前,我依然是将你当成我最敬重的兄长。虽然你做的许多事情让我很费解,但是……我愿意相信你那样做必有道理。我今日前来,依然抱着相信你的心思,只是想听你解我心中疑惑,可是……!”说到此处,韩玄昌长叹一声,一脸苦涩。

    韩玄道盯着韩玄昌看了许久,也长叹一声,终于道:“玄昌,你我兄弟,本是同根生,便有天大的误会,也能解释开来!”他示意韩玄昌坐下,声音温和起来:“为兄今日言语或许重了些,但是……你也该明白为兄的心思,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我韩家。”他顿了顿,道:“你出了衙门便过来,想必还没用饭,我兄弟二人就小酌几杯吧!”高声道:“隐伯,上酒菜!”

    片刻之后,韩隐便亲自端来酒菜,三四样小菜,两只玉杯,另有一壶酒。

    摆放好酒菜,韩隐躬身退下,韩玄道却将玉杯放好,亲自在两只玉杯中斟上酒,道:“这两只玉杯是好几年前才得到,据说用这样的玉杯饮酒,能够让酒香更醇……为兄一直舍不得用,但是现在想来,物归其用,有用之物若是放在一旁当做摆设,那反倒是暴敛天物了。”

    韩玄昌神情淡然,并不说话。

    “韩家走到今天,并不容易!”韩玄道肃然道:“而韩家以后的道路,更不容易。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我们韩家,又有多少不轨之人心存祸心,坐等时机伺机而起……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就是希望看着我们韩家倒台。玄昌,我并非不相信你,而是因为你的性子太过温和,待人和善,容易轻信他人……罢了,不说这些了。你既然今日是专程来问我,我不瞒你,有人风言玄龄之死与我有关,但是你觉得为兄会是那样自断手足之人吗?玄龄是我的兄弟,亦是我韩家的栋梁,于公于私,我怎可能伤害他?”说到此处,韩玄道苦笑着摇摇头,端起酒杯,向韩玄昌道:“你我兄弟先饮一杯!”

    韩玄昌并没有立刻端杯,而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韩玄道。

    韩玄道皱起眉头,随即轻叹道:“看来你对为兄的误会已经很深了,难道你觉得这酒中还下了毒药不成?”无奈地摇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又给自己斟上,“若真有毒药,那先毒死我吧!”

    韩玄昌端起酒杯,默默无语,一饮而尽。

    韩玄道显出笑意,道:“你我兄弟,本就不该互相猜忌,那是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你我兄弟联手,大展宏图,光耀我韩家荣耀,至若范家、胡家还有那个萧家,百年来都是我们的敌人,对他们……我们绝不可手软!”

    “光耀门楣,玄昌自当尽力,但是出手太狠,引起我燕国内部震荡,搅得人人自危,绝非上策。”韩玄昌放下酒杯道:“我不管大哥你所言是真是假,玄昌有三件事恳请你去做!”

    “哪三件事?”

    “放了范云傲和胡雪辛,与他们敞开了好好谈一谈。”韩玄昌正色道:“他们如今已非我韩家对手,只要我们诚心与他们商谈,他们必然十分乐意。如今的形势,他们求的只是家族平安……!”

    韩玄道面不改色,问道:“第二件事?”

    “圣上已经驾崩,立刻昭告天下,另立新君!”韩玄昌盯着韩玄道的眼睛:“此乃当务之急,不可不办!”

    韩玄昌淡然一笑,“那第三件事情是?”

    “我不想为官。”韩玄昌缓缓道:“让我带着父亲和家人回归东海,从今而后,我韩玄昌绝不参与任何政事,在东海安安静静度日!”

    第一零九九章   情义三子

    韩玄道盯着韩玄昌的脸,看了半晌,终于摇头道:“不行,大燕的每一件事情,如今只能由我做主,你……没有任何权利要求我做任何事情!”

    韩玄昌眼中显出厉色,道:“此时与父亲无关,你为何要将他牵连进来?他年事已高,你为何还要打扰他老人家的清静?”

    “年事已高,并不代表无用!”韩玄道脸上那柔和之色在瞬间尽去,“你莫忘记,当初你的父亲在京中为官之时,韩家多少危机都是被他与家父挡住,没有他,韩家也没有今天。”

    “你既然知道他们为韩家付出了这么多,为何临到老了,还要饶他安宁?”韩玄昌霍然起身,脸上显出极愤怒之色:“你做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我没有兴趣去管,但是你不能伤害我的父亲。我现在就要带他离开,我要回东海……你想怎样折腾大燕国,那都是你的事情……!”他转身便走,只是走出两步,就感觉头晕眼花,摇摇晃晃,一把扶住了亭子的石柱。

    韩玄道起身来,淡淡道:“回东海?想要在东海蛰伏缓图吗?”

    “有毒……!”韩玄昌握起拳头,扶着柱子慢慢转过身来,脸上此时反倒没有了怒色,一脸平静,“他们说的不错,你……已经为权势迷失了心窍,你再也不是我的大哥……让父亲他们回去东海吧,如果你还承认自己是……天涯公的子孙……!”

    韩玄道凝视着韩玄昌,面无表情道:“你不会死,但是……你既然不想管天下事,我便助你一臂之力。从今以后,你就可以什么都不想……!”

    韩玄昌还想说什么,但是却感觉头脑一片昏沉,脑子一时间变的极是凌乱,似乎在瞬间想起了这一生所有的事情,但是所有的事情却又是那样的模糊不清,而且无数的事情在脑中交缠着,很快,他的眼睛就开始涣散起来,身体缓缓软下去。

    韩玄道冷漠地看着韩玄昌缓缓坐倒在地上,这才一步一步走上前,在韩玄昌的身边蹲了下去,此时韩玄昌的目光已经显得呆滞,而那双眼眸子黯淡无光,毫无神采。

    韩玄道看着他那昏暗无光的眼睛,轻叹道:“你不要怪我……!”

    酒中无毒,杯中有毒。

    不以铜盏却以玉杯,只因铜质显毒而玉杯隐匿。

    杯中的毒称作“醉生梦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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