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叹了口气:“我上次给他做的手术其实很成功,就像我刚才说的,恢复期会存在耳鸣现象……可从他描述的状况看,他感受到的严重程度已经超过了我从医学上看到的实际程度。”

    陈锋听言,只觉头皮发炸,他用力揉了揉额头,问:“意思是,您也没有办法吗?”

    杰克逊说:“我在想,李少尉他……是不是心理上存在一些问题,阻碍了他潜意识上的恢复;或者说,加强了他感受到的症状。”

    陈锋说:“他是一个拆弹兵,却被炸弹炸伤,肯定会有心理阴影。现在,他只要一碰到拆弹的事,或者说只要一想,脑袋和耳朵就会很痛苦。”

    军医道:“我见过的很多拆弹兵都有他这种情况。近距离被炸弹所伤,会留下严重的恐惧心理。不过,他这种程度,我怀疑可能有别的原因你们不知道。……不论如何,我建议你们多尝试一些其他的治疗方法和途径。”

    “好的。我会注意,谢谢您了。”

    陈锋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走去病房,刚要推门,听见里头猛地一声响,像是谁一脚狠狠踢了墙。

    这对陈锋来说,是很陌生的。

    他停在门外,透过玻璃朝里头看。

    李瓒仰着头站在窗边,下颌紧咬,胸膛剧烈起伏着,拳头也狠狠握紧。几秒后,他用力吸一口气,走动几步想要控制什么,可心里的苦根本无法纾解,他深深弯下腰去,手撑住膝盖,像要呕吐的样子,大口呼吸着。

    下一秒,两三滴晶亮的泪水砸在地板上。

    陈锋一怔,可李瓒已迅速站起身,双手抱住后脑勺在窗边凌乱踱步。

    他转来走去,几乎是无可奈何了,双手用力撑住窗台,低下头继续控制情绪。忽然,他没忍住咳嗽一声,这一咳,再也抑制不住,捂着口剧烈咳嗽起来。

    陈锋立刻推门进去,从包里翻出药给他。

    李瓒咳得满脸血红,强忍着喝了几口糖浆,又吞下几片药,这才稍稍抑制了一些。

    从陈锋进来那刻起,他表情就平静平淡了许多,人却是累得没什么力气了,倒在床上阖上了眼睛。

    陈锋原想安慰他几句,但他知道,李瓒不会听。

    他其实想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明白,李瓒这样专业的拆弹兵,怎么会在那种情况下被近距离的人肉炸弹伤到。

    他看了眼病床上的李瓒,他的睡颜安静无声,助听器取掉了。

    陈锋微叹一口气,闭了嘴。

    ……

    那天宋冉洗完头,冲完头发上的泡沫,一梳子下去,一大团乱发掉在地板上。再一梳子下去,又是一团。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段时间她脱发严重。

    中午,她去理发店剪头发。

    理发师再三确认:“确定要剪短发?”

    “嗯。再不剪,头发要掉光了。”

    “剪到耳朵根?”

    “嗯。”

    理发师比划几下,说:“耳朵根太短了。不适合你,稍微长一点儿吧。到脖子中间?”

    “也行。”

    剪完头发去上班,立刻引来围观。

    “冉冉剪短发了?真有勇气。”小春有一头及腰的秀发,爱惜得不得了,哪怕工作再忙都不舍得剪。

    “好看吗?”宋冉摸了摸头发。

    “好看呀。”小秋说,“短发超有气质……不过,别人剪短发成熟,你看着更小了。”

    宋冉自己不太适应,工作时好几次不经意抓抓发尾,以为还是长发。摸一摸才知道真剪掉了。

    她回来上班两个多月了,但工作状态一直不太好。

    她越来越常失眠,起初以为身体没恢复,可几个月过去,失眠并没有好转。这让她白日里有些体力不支。平日做国内新闻还能勉强应付,可只要一碰上东国的战况新闻,她便相当难受。但如今她成了这块领域的招牌,任何与东国相关的新闻和节目都绕不开她。

    今天一上班,就碰上一条政府军收复哈颇城东北郊的新闻。

    宋冉看到视频里熟悉的哈颇城郊画面,九月二十六号那天的情景又像洪水一般扑到她面前。

    她低下头去,揉了揉眼睛。这时,刘宇飞挂了个内线电话过来,说新闻部部长找她。

    宋冉洗了把脸上楼。

    部长一见到她便笑:“宋记者剪头发了?”

    宋冉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嗯。洗头方便。”

    “挺好。叫你来是要跟你说一下,今年的荷兰国际新闻奖,还有普利策奖,选送你的两张照片去参赛,一张carry,另一张呢还没起名。等你来起。”

    他将电脑屏幕转过来,正是小孩们等待糖果的那张。

    宋冉一眼就看见了极端分子的脸和他衣服里冒出的青烟。

    她耳边响起小孩糯糯的声音:

    “madam, do you have candy?”

    如果那天她没带糖果过去,如果她之前的所有记者都没带糖果过去,那个自杀袭击者的糖果会轻易吸引那群小孩子吗?还是说,结果也一样?

    “想好了吗?”部长笑问。

    宋冉回神,条件反射道:“candy.”

    “candy?”部长赞叹,“这个名字好。太符合了。对了,candy和carry,你觉得哪张照片更有争奖的可能?”

    宋冉没说话。

    “我觉得是糖果。不论构图,色调,人物,隐含的故事事件,和恰到好处的时机……太妙了。”部长说完,看向她,“宋记者,好好干啊,台里要将你当做大新闻记者,重点培养。”

    宋冉一愣。

    大新闻记者的意思是,给予最大的支持和自由度,可自行选择想要采访和暴露的社会热点事件,也会对她的言论和记录给予最大的认可和权威支持。

    “谢谢部长。”她一时脑子短路,说不出别的话,“谢谢。”

    “都是你应得的。但是做记者不容易,你得继续努力,继续保持对真相的追求和探索,继续保持一颗严谨、真诚的心。”

    “我会的。”她道。

    宋冉走出办公室,原地站了会儿,思绪有些空白。

    她看见了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看着看着,她感到莫名的羞愧,自惭,不敢面对,扭头迅速走去电梯间。

    “叮!”电梯门开。

    迈脚的一瞬,宋冉和里头的沈蓓同时一愣,又同时换上了礼貌微笑。

    几个月没打照面,沈蓓变了很多。去了娱乐部的她比在新闻部上班的时候打扮得更时尚精致了。

    宋冉走进去,电梯门阖上。两人并排站着。

    “好久不见啊。”沈蓓说。

    “好久不见。”

    “新发型很不错。”

    “谢谢。”

    空间内陷入沉默,雪白的灯光照在两人身上。

    一秒,又一秒,

    那丝彼此都能清晰感觉到的尴尬终于被打破——楼层到了。

    两人立刻同时微笑,

    沈蓓:“有空上来玩啊。”

    宋冉:“好。再见了。”

    宋冉出了电梯,飞速走进办公区,刚坐下就翻资料,终于翻到警备部的电话,正是她几月前联系陈锋采访时留下的。

    她一口气摁下那串号码拨了出去。

    接电话的人却不是陈锋。

    至于陈锋和李瓒的所在,得到的答案是,军事机密,不予回答。

    宋冉放下电话,望着窗外萧条灰暗的冬天,发了很久的呆。

    她其实查过哈颇爆炸事件,却查不到李瓒的信息。

    罗战她也联系不到了——维和驻地已经换了一拨部队,对先前部队的事件一概不答。

    三个月了。

    她从未想过,在这个时代,竟会如此容易就和一个人彻底失去联系。

    那天下班后,宋冉还不死心地跑去落雨山。

    冬天的山上清冷萧条,全是落叶。警备部外军人在站岗,她上前去打听李瓒。得到的回应是沉默。

    她执拗劲儿犯了,蹲在门口等了很久,幻想能刚好碰上李瓒进出经过。

    自然是无果。

    十二月一过,转眼到了新的一年。

    梁城再度大降温,江面上刮来的寒风能把冰冷的湿气吹进骨头缝儿里。

    在湿冷的南方,空调起不了半点作用。

    宋冉在家伏案工作时得开上电烤火炉,可即使如此,键盘上敲打的手指也冻得骨头都僵了。

    《东国浮世记》的写作很不顺利,打开文稿,她硬是写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这段时间,她状态越来越差。白天工作还能强撑。夜里一个人的时候,她往往不自觉在窗边枯坐数个小时,哪怕是躺在床上也睡不着。

    一到夜深人静,她便觉自己是这黑夜中的一片孤岛。

    而另一片岛屿上的李瓒就像消失了一样。他的梳子,他的苹果,他的红绳,他在月光下的一支舞……一切都像那天沙漠上的白色橄榄树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同他一起消失的是东国的一切悲欢苦痛,是九月二十六日那天发生的一切。

    那段惨烈的过往,还来不及疏通消解,就被死死密封起来,她无法和任何人提及。因为,他们没有经历,没有见证,他们并不懂——一次战争而已,有什么走不出来的呢。

    人类的悲欢是并不相通的。所以,只有她被锁在一座孤岛上,看着来往的游轮里人们载歌载舞,夜夜笙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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