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羽被这个打趣得脸一抽:“是的,我要去机场。”

    李泽文道:“我送你。”

    郗羽摆摆手:“professor,不麻烦你了,我出去搭地铁就好。”

    李泽文不理她,转身跨出大厅。

    “车子已经来了。”

    停在恢宏大门外的车子还是昨天郗羽看到的那辆黑色的捷豹,不过和昨天李泽文亲自驾驶不同,这次有司机,一个西装革履,看起来就是精英的年轻人。

    “我喝了一点酒,所以让助理来接,”李泽文为她打开车门,“上车吧。”

    简直就是个幽默喜剧。郗羽情不自禁用一种奇特的眼神注视着李泽文。刚刚他还在说“程茵没有随行人员”,转头就召唤了自己的助理过来充当司机,这一切还挺微妙的。

    “你没有坐过首都的地铁,无法想象其拥挤程度,”李泽文简短道,“脚还疼吧?”

    “……”

    穿着不合脚的鞋子五个小时后,她的脚确实不舒服,刚刚她在宾馆房间看到了自己的大拇指已经起了水泡。她当然没那么宝贝自己,也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大不了,在地铁里再站个把小时也就是稍微难熬点,远不是什么克服不了的障碍。

    但她没想到李泽文还记得自己穿着不合适的鞋子。

    不论怎么说,两人毕竟相识挺久,对来自教授的这份热情的帮助,郗羽也不好生硬的拒绝,客气的接受了这份送上门的好意。

    “……好的。”

    把行李箱放进车子的后背车厢,郗羽钻进汽车后排,坐到李泽文身边去。车内宽敞整洁,没有多余的陈设,冷气很足,郗羽坐进车内觉得浑身都凉快下来了。

    随后的交流中,郗羽知道司机的名字叫周翼,也是李泽文在国内的助理。

    郗羽说:“今天谢谢你了,professor。”

    李泽文轻笑一声:“第一,我现在不是你的老师,第二,我们现在也不在美国,不用叫professor了。”

    “教授这个职位又不会过期。”

    李泽文露出微妙的笑容:“可我总感觉被你叫老了好几岁。”

    “你确实比我大好几岁”,这句话在郗羽舌尖一滚,终于还是没能顶着李泽文那淡定的笑容说出来。她有一种感觉——虽然她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她就是能确定,这位教授绝对不喜欢从她嘴里听到到这句话。

    “……可我想不到应该叫你什么。”

    “可以随便一点,”李泽文侧目,“你平时怎么称呼你老板的?”

    “我用firstname称呼他……但你又不是美国人,这么叫很奇怪吧?”

    “那就叫名字好了。”

    “……哎?”

    “你之前不是很有力气的叫我李泽文吗?”

    郗羽于是只能默默望天并讪讪一笑。

    第5章

    当面直呼老师姓名的事情,郗羽确实干过,但也就那么一次。

    两年前她选修了李泽文开设的国际组织学,这门课的课后作业和其他课程一样挺多,她每次辛苦写成paper李泽文从来只给打低分。简单来说,对班上其他人而言,李泽文对事不对人,他会综合考虑学生的知识层面再进行打分;但是对她就对人不对事,他手持放大镜用鸡蛋里挑骨头的精神审判她的每一篇作业,挑出她的单词错误、语法错误、引用错误,结构问题、逻辑错误,连基本的a和the的用法都会被李泽文指出问题,然后有理有据地标上一个低分。

    郗羽是应试教育制度下能培养出来最优秀的人才,她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分秒必争,举一反三,把自己的大脑磨得跟绝世宝剑一样雪亮,即便在mit这所世界名校也可以获得极高的gpa,现在这份骄傲和自信在李泽文手下折戟沉沙。她看过其他人的同学的paper,同档次的文章,人家可以拿到a或b,但她的paper上永远都是红彤彤的d或者c。

    她愤怒,她抓狂。见过偏心的,没见过这么偏心的——上选修课是要花钱的,写paper是要付出时间和精力的,付出了这么多金钱和精力却得不到认可,就算是一向尊敬老师的郗羽也忍不住了——因此某次下课后,她忍不住冲着这个自带偏见的教授愤怒咆哮。

    咆哮是因为气急了,怒火上头,觉得李泽文对她太刻薄。

    冷静下来后,她才慢慢察觉了李泽文的苦心。

    她的母语毕竟不是英文,纵然她花了大量时间提升自己的英文水平,但到了“写作论文”这一关时总会存在瑕疵,写论文和作业时也远远谈不上完美,只不过因为她是理科生,理科论文中三分之二的篇幅都是公式,对遣词造句的要求远不像文科那么高,因此看上去还凑合。李泽文细致周密的意见大幅度提升了她的论文写作水平——厚厚一沓论文放在面前,看着每一页上都他手写的详尽且富有针对性的修改意见,想到对方在自己身上花费的大量时间,郗羽只恨不得穿越时空把那顿咆哮收回去。

    “那是我不对……”郗羽改了称呼,“好吧,教授。”

    汽车拐过夜色中的京城接道,路边的霓虹灯光在她脸颊上急速一闪,映出了她眼角的微微上挑的金红色眼线和一对醒目的酒窝。

    因为离开得匆忙,郗羽没太多时间卸妆,只草草擦了脸就冲出了房间,脸颊上的妆是洗掉了,但眼角眉梢的细微妆容却没能完全洗掉。郗羽和大多数读到博士的理科女生一样,对自己的外表不特别在意,从来素面朝天见人。学习压力那么大,论文那么多,没看完的资料堆满一个桌子,每天只能睡五六个小时,花什么妆打什么扮?能三天洗一次头一周洗一次衣服把自己收拾干净都不错了。但她现在不一样。绝不是说郗羽平时不好看,她皮肤很好,笑起来一对大大酒窝更是她的标识,看上非常绝对是清纯的邻家美女;然而马臻夫妇请来的化妆师实在水平实在高,一点淡妆加深了她的眉眼轮廓,改变了她的气质,让她出了一分平时绝不会在她身上出现的艳丽妩媚,完成了小美女到大美女的蜕变。

    李泽文失笑,当下也没了纠正郗羽这换汤不换药叫法的打算,转开了话题。

    “今天的新娘子,王安安是你同学?”

    “是的,”郗羽道,“她是我的初中和高中同学。”

    “好朋友?”

    “是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郗羽加重语气。

    李泽文微笑着看她一眼。这个答案是一定以及肯定的,以郗羽的个性,肯花时间当人家的伴娘,那关系一定相当到位。

    “晚上几点的飞机?”

    “十一点。”

    “飞机有没有没有晚点?”

    “我刚刚看了下app,应该是准点的。”

    “那你到家应该很晚了,有人到机场接你吗?”

    “我姐姐姐夫会来机场接我。”

    李泽文略一颔首:“这么晚还要赶回去,好几年没回国了?”

    “是的,这五年我就回国一次。”

    郗羽在美国整整五年,中间只在读ph.d的第二年的寒假回了一次国内,绝不是她不想回国探亲,但总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阻碍,比如课业负担重,想回国的时候被其他安排所阻,再则研究生的后几年要么在海上,要么为了毕业论文呕心沥血足足一年……说一千道一万,她很少回国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经济限制。

    回国一次开销不小,往返机票就要好几千美金——而她没那么多钱。她家境普通,不可能给她提供经济上的援助,她平时依靠学校每个月给的两千块奖学金生活,每个月都基本收入恰好cover支出的状态,一年下来攒下的钱连往返机票都买不起。

    李泽文微笑着看着她:“我看你今天当伴娘当的还不错,完全可以考虑开拓一个副业。”

    这说法前所未闻,郗羽忍不住骇笑:“哪有这回事,伴娘还能当副业吗?”

    “我堂弟也在筹备婚礼,正愁找不到伴娘,”李泽文还真给出了建议,“要不要来兼职一下伴娘?”

    “你堂弟?”郗羽一愣,想起两年前感恩节的那次偶遇,“啊,是李知行?”

    “是的,新娘子你也认识,唐宓。”

    “哎呀?他俩居然要结婚了啊?”郗羽还挺惊奇的。

    李泽文说:“他们正是那次感恩节来波士顿时在一起的。”

    “那真是要恭喜他们了,”郗羽只是随口感慨,也不是真要了解人家两口子的感情事,当即摇头,“当伴娘就算了吧……其实我和他们也不熟悉。”

    李泽文当然也不是真的要劝她当伴娘。郗羽曾经和唐宓李知行虽然有一面之缘,但关系也着实没好到“当伴娘”的亲密程度。只不过开车去机场路上要大半个小时,总归是要聊点什么。

    李泽文于是旧事重提:“说起来,你找程茵有什么事?”

    郗羽刚刚还带着笑容的脸庞浮起了一丝犹豫,“……其实,也没什么事情。”

    “真的?”

    很亲切的声音听得郗羽头皮发麻。每次在课堂上李泽文用这种音调说话时,那就是暗示学生“回答错误”。

    她在想什么,李泽文心里有数,他只问:“怎么,不能说?”

    “不是的,”郗羽否认,“只是我想应该是认错人了。”

    “怎么认错的?”

    “……是这样的,程茵长得很像我的一位初中同学,名字也一模一样……所以我昨天跟她搭话,”郗羽停了停,眉心不自觉的皱起来,“不过我仔细想了想,可能是巧合。”

    “仅仅因为这个你就叫住她?”李泽文轻描淡写,“其他原因呢?”

    他听得出郗羽话中的迟疑,对她的性格也是摸得一清二楚,自然知道她的话没说全,于是出言询问。

    郗羽是李泽文见过的少数非常有趣非常特别的人。

    可以这么说,郗羽是李泽文见过的将开朗和封闭两种气质融合得最好的人。说她开朗,是因为她善良乐观,认真努力,没有许多ph.d对学业的苦大仇深,发自内心的热爱科研,甚至可以因为对新知识的渴求来选修一门文科专业;她当然也不至于随时都笑口常开,但社交时脸上都带着明朗的笑意,不高傲不冷漠不虚伪不做作,社交时,和每个正常人都可以畅快沟通,该附和就附和,该说笑就说笑,相处愉快。

    但同时,她也是封闭的,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她对和学术无关的任何八卦都没有兴趣。比如说,一群人party的时候一起总会讨论一些男女关系,男友女友老婆老公如何如何,只有郗羽绝不会参与这类话题,她对同学、老师的私生活一点兴趣都没有,别人交男友女友结婚离婚生孩子没生孩子有她有一毛钱关系吗?没有!除非别人强行要跟她发表意见时,她才会“嗯嗯”两声表示自己听到了,附和几句“好啊”“不错”之类的场面话——简言之,她是一个很难对别人产生兴趣的人。能让她产生兴趣,并且主动询问的人,那真是非常非常罕见。

    可以这么说,喜欢八卦算得上是好奇天性的最直观体现。虽然随着时代的进步,信息网络的发达,现代社会中很少有人能真正地关心他人或者渴望与他人相识相知,但是对人对事的基本的好奇心总始终未变。

    这种好奇的根源不是因为所谓的“人的劣根性”之类,而是因为“实用”。人类之所以八卦,好奇名人的生活,好奇身边人的私生活,是因为这样的八卦闲聊能使大家对朋友有更多的了解,对这个世界有更多的了解,从而让自己更好的适应环境,了解到哪些行为是可以接受的,而哪些行为是不被接受的。

    比如有传言说某某同事背着老婆找了个情人,这样的传言可以让认识此人的人意识到,这个人的人品存在问题,可能不值得信赖,和这个人打交道的时候最好保持警惕性。

    但是郗羽完全没有这种八卦的欲望,她不关心别人的私生活,自己也几乎没有私生活。她始终站在一堵玻璃墙外,用一种“没有私生活”的状态把自己和其他人隔绝起来。你可以看到她,可以大致了解她,但是绝对触碰不到真正的那个她。

    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性格,几乎不太可能是先天形成。

    第6章

    然而坐在人家的车子上,太直接了当地拒绝对方也不好。

    郗羽深呼吸,慢慢道:“因为我最后一次见到程茵的时候,她说过要跟我谈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最后一次’是什么意思?”

    “嗯,”郗羽垂下头,眼睛里一道光闪过,“那之后……我们都转学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李泽文反问:“你是说,你转学了,程茵也转学了?”

    “是的。”

    转学这种事情并不常见,在中学阶段,一所学校每年能接收的转学生数量是有限的。而现在郗羽却说两人同时转学,怎么也算是小概率事件。

    “程茵为什么转学?”

    “似乎是因为她妈妈工作调动——老师是这么告诉我的。”

    “调动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

    “那之后你和程茵再也没有任何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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