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光严回宿舍时,新来的室友已经睡着了,漆黑一片的房间里隐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严冬时节,雪下得极大,他那厚重的外套都染上了一层白。

    床上的安稳与他心里的烦躁形成鲜明对比,他重重地关上门,砰地一声把背包扔在地上,脱了衣服就往卫生间走。

    程亦川睡觉很死,一般不容易被吵醒,可禁不住室友动静太大,于是热水器的声音、哗哗的水流声,和魏光严洗完澡后踢踢踏踏的走路声,连绵不绝往耳朵里灌。

    他摸出手机一看。

    夜里十一点。

    以前在省队,训练时间是有规定的,每天六到八小时雷打不动。就算国家队的训练时间偏长,这位练到这么晚,恐怕也是偷偷在练,违反规定的。

    那乒乒乓乓的声音还在继续,程亦川皱起眉,翻了个身,拿被子盖住了头。

    到魏光严终于关灯睡觉时,程亦川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一声闷响,猛地惊醒,睁眼朝对面一看,隐约看见魏光严一拳砸在墙上。

    那动静能把他都吵醒,足见力道之大。

    程亦川惊疑不定地躺在黑暗里,借着窗外传来的微弱灯光,看见床上的人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下一刻,那团隆起物开始不住颤抖,无声而剧烈。

    这是……吃错药了?

    他莫名其妙地侧卧着,也不敢乱动,只定睛瞧着对面的动静。直到某一刻,厚重的被子下面传来了再也抑制不住的抽泣声,哪怕只有一下,也足够清晰了。

    于是一切都有了解释,他记起了薛同白天说的话——

    “你宿舍里那位,你还是能不招惹就别招惹了。他最近压力大,成绩提不上去,一直卡在老地方。这不,听说你来了,估计心里挺急的。”

    他忽然间就了悟了。

    很多人都以为,运动员最怕的是比赛失利,但其实不然。他们最怕的分明是天赋不足,不管付出多少汗水、再怎么努力,都难以突破瓶颈,只能滞留原地,直到被后来者赶超,黯然离场。

    漫长的冬夜,窗外是飘摇的雪,屋内是压抑的泪。

    程亦川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看着黑夜里抽泣不止的大男生,胸口的那股气,蓦地散了。

    *

    隔天早上,隔壁的薛同同志六点半就来拍门了。

    “起床没,程亦川?一起去食堂啊!”

    程亦川开门一看,门外站了俩壮汉。一个是黑脸薛同,另一个是白面小子——

    “这我室友,他叫陈晓春。”薛同咧嘴笑。

    陈晓春同学立马吱声:“备注一下,是春眠不觉晓的晓,可不是那个唱——”他清了清嗓子,开唱,“一杯二锅头、呛得眼泪流——”然后光速切换到说话模式,“——的陈晓春那个晓。”

    “……”

    初次见面,要稳住,不能笑。

    程亦川保持面部表情,客气地夸了句:“唱得不错。”

    陈晓春的表情立马温柔得跟春风化雨似的,伸手紧紧握住他:“薛同跟我说你人挺好,我还教育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今日一见,果然一个字,大大的好!”

    薛同:“那是四个字——”

    “你闭嘴。”陈晓春拍胸脯,“从今天起,这位是我兄弟了。谁敢欺负他,先踏着我的尸体——”

    话没说完,从屋子里走出来的魏光严重重地擦过程亦川的肩膀,转身时,背包往肩上一搭,背带吧嗒一声抽在陈晓春脸上。

    魏光严冷冷地扔下两个字:“聒噪。”

    陈晓春:“……”

    薛同:“……”

    程亦川对上陈晓春满脸的qaq表情,想也没想,一把拉住了魏光严的背包。

    后者回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冷冰冰地说:“干什么你?”

    程亦川也来了气,生硬地说:“道歉。”

    “做梦呢你?”魏光严冷笑一声,“你松手。”

    程亦川也扯了扯嘴角,“做梦呢你?”

    反将一军。

    眼看着魏光严颇有动手的势头,陈晓春和薛同立马伸手拉住程亦川,把他的手从背包上强行拽了回来。

    陈晓春:“大家都是一个队的好朋友,别介别介!”

    薛同点头如捣蒜,拉住程亦川往外走:“吃饭吃饭,走走走。”

    擦肩而过时,程亦川瞥了魏光严一眼,他身姿笔挺站在那,一副戒备姿态,可走廊尽头的日光逶迤一地,却越发显得他形单影只。

    于是那个看似不可一世的身影忽然就变得有些可怜。

    不同于魏光严,薛同和陈晓春都是极好相处的人。

    毕竟是职业运动员,每天的生活都是四点一线:餐厅,宿舍,训练馆和医务室。说好听点是性格单纯,说直白点,就是文化程度不高、与外界接触过少。

    竞技体育刺激而残酷,它需要全神贯注、一心一意。

    陈晓春像个“百晓生”,借着吃早饭的功夫,把魏光严给扒了个底儿掉。

    “那家伙沈阳佟沟乡来的,家里生了仨大老爷们儿,他是最小的。他妈嫌他吃太多,八九岁就给送到县里的体校去了。”

    “……”吃太多三个字莫名戳中笑点。

    “练过滑冰,体格太壮了,不行。练过冰壶,手上没个轻重,练不出来。他妈不肯让他就这么回去,要他练拳击去——”

    程亦川差点把牛奶吐出来:“拳击?怎么想的?”

    陈晓春摇摇手指头:“可不是?那家伙也不干,说是拳击容易破相。啧,还挺爱美。”

    说话间,卢金元端着盘子从桌边走过。

    陈晓春看他走远了,又努努下巴,“这个,卢金元,见过没?”

    程亦川眼神微沉:“见过。”

    “嗬,这可是个贱人。”陈晓春再下评语,“魏光严顶多是脾气差劲、性格糟糕,这贱人是踏踏实实的坏心眼子。”

    程亦川一口干了牛奶:“同意。”

    薛同凑了过来:“哟,有故事?”

    程亦川顿了顿,琢磨着是说还是不说,见薛同和陈晓春端着盘子正襟危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便讲了。

    两人听完了,都很够义气地表示了愤怒。

    陈晓春:“我去,贱人就是贱人!”

    薛同:“我要是他爸,简直想把他塞回他妈肚子里回炉重造!”

    程亦川再次点头,画龙点睛:“同意。”

    骂人的话都是他们说的,可跟他没什么关系。

    *

    早饭接近尾声时,有人姗姗来迟,去窗口随意选了点吃的,就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陈晓春又朝那努努下巴:“哎,看那边,你们速降队队花。”

    程亦川回头一看……嗬,宋诗意。

    那位师姐梳着高高的马尾,耳边钻出一缕调皮的碎发。一身白色运动服,吃饭的速度挺快——大抵是因为来得迟,但看上去极有食欲的样子。

    食堂采光好,早晨的日光穿过窗户照进来,衬得她皮肤光泽漂亮,充满健康气息的小麦色。常年运动员生涯造就了她苗条挺拔的身段,光是坐在那儿也像是郁郁葱葱的小树。

    之前也没细看,被陈晓春这么一说,才发现,好像今天看着是比以前要更好看了?

    陈晓春:“眼熟吧?嘿,告诉你,这可是几年前拿过世锦赛女子速降亚军的人!”

    可不是?去年在日本吃瘪,就是因为这事儿。

    程亦川慢条斯理地浮起一抹笑:“那真是很厉害了。”

    “长得漂亮,人也特好。上回在雪场我忘了带钱,还是师姐请我喝的咖啡呢。”陈晓春一脸骄傲,片刻后表情又垮了,“可是好人没好报,这么好的姑娘,你说她运气怎么那么差劲?”

    程亦川直觉话题要往宋诗意受伤的事件上奔去了。

    果不其然,陈晓春对队里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很快把当年她受伤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程亦川戳着碗里的鸡胸肉:“……也不算太差,至少她现在又复出了。”

    “不算什么啊不算?”陈晓春一脸同情,“你是不知道,前几年一提起女子速降,谁不知道宋诗意三个字?这才两年时间,你再出门问问去,看还有谁知道她的?”

    “够努力的话,还是有机会再冲上去的。”

    “恐怕难了。”陈晓春的语速也慢了下来,惋惜地叹口气,“把她招回来,也是因为国内的竞速类滑雪项目实在难以跟上世界级水平,人不够,成绩也不够。可她回来一年了,速度还赶不上队里的平均水平,更别提跟当年相比了。”

    程亦川的筷子停了下来。

    这已经是后来他所不知道的事了。

    陈晓春还在继续:“那天我去我们高教那请假,听见他在劝孙教练,说是把人招回来,出不了成绩平白耽误人家的时间,不如放手,至少她还能选择将来要做什么,趁年轻好好规划一下。”

    “那孙教练……说什么了?”

    “孙教练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只要她还愿意留在这,当师傅的就不会赶她走。”

    一席话,把人说得像只拖油瓶,讨人嫌还赖着不走。

    薛同也挺惋惜的:“曾经光芒万丈,现在默默无闻,这事儿吧,挺伤感的。”

    陈晓春:“要换做是我,肯定早就退役了,光荣过就完事儿了,何必来这么一次灰头土脸的复出?”

    薛同点头:“我也这么想。观众可不管你曾经多辉煌,捞了就是捞了……哎,你说是吧?”

    他问的是程亦川。

    程亦川端着空杯子,默然不语,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陈晓春开始端盘子:“走,训练馆去,今儿下午要去雪场练专项呢。”

    一周五天训练时间,百分之六十是在雪场,这是专项训练。百分之三十在训练馆,这是体能训练。还有百分之十是文化课,周四的晚上,周五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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