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出来啊程亦川,吃个饭这么讲究。”薛同说。

    陈晓春斜眼看那盘菜,“这要给魏光严看见,还不得胖揍你一顿?人家小时候家境贫困,连饭都吃不饱,搁你这儿,这不吃那不吃的,瞎讲究。”

    程亦川很淡定,端着餐盘走在两人后头。他从小到大被宠着惯着,霸王性子由此养成,挑食的习惯也纠正不过来了。

    只是没想到,魏光严没有揍他一顿,半路却杀出个卢金元。

    过道宽敞,程亦川走在中间,本不应该与人撞上的。

    可那人手里端了碗汤,猛地站起身来,转身之际,二话不说照着他脸上泼了来。

    程亦川一手端着餐盘,一手下意识挡在面前,下一秒,滚烫的液体悉数泼在他衣袖上,有那么几滴溅在手背上、下巴上,烫得像火灼。

    这还好在这是冬天,他那一身滑雪服厚实、防水,衣袖挡住了大部分的汤汁。

    饶是如此,那滚烫的温度也叫他嘶的一声倒吸口气,险些拿不稳手里的餐盘,猛地退后两步,看清了眼前的人。

    神色一变。

    卢金元暗骂声操。

    明明是抱着弄死他的心态干这事的,可没想到低估了这小子的身高,又被他用衣袖挡住了。

    预想中的开水烫死猪没能实现。

    气仍未消,简直遗憾得想骂娘。

    已经走过的陈晓春和薛同二人已经冲了回来,瞠目结舌地看着程亦川一身的汤汁,问他有没有事。

    有没有事?

    有。

    下巴上一阵刺痛,可有事的不是烫伤的地方,是神经。

    程亦川起初还没回过神来,但抬眼对上卢金元挑衅的神情,顿时明白了,这并不是一个意外。

    卢金元端着空碗,毫无歉意地说:“哟,不好意思,没看见你在这儿呢。”

    眼见着程亦川的脸色沉了下来,下巴上红了一小片,他又慢条斯理把空碗放桌上,回头似笑非笑问了句:“烫伤了?真是对不住,师哥不像你身手那么灵巧,小小年纪天赋异禀。”

    把手一摊,笑得很是得意:“这不,手上没轻没重的。你可别跟师哥计较啊。”

    那张狂的模样,足以令程亦川瞬间满怒。

    短暂的僵持。

    程亦川笑了两声,极轻极短促。下一刻,他从餐盘里端起那碗白米饭,二话不说照着人脑门上扣去。

    上好的东北大米,蒸得白白胖胖、软软糯糯,热气腾腾冒着烟。

    不烫,但一整碗扣在脑门上,白花花一片,比汤汁狼狈多了。

    卢金元的笑意戛然而止。

    程亦川却笑着说:“哟,不好意思,我也没看见你在这儿呢,手上没轻没重的。你可别跟师弟计较啊。”

    他面上带笑,把卢金元的话原封不动回敬给他。

    别说一旁的薛同和陈晓春了,就连魏光严都怔住了。小范围内,正吃饭的运动员们纷纷侧目,看着这突发的骚动。

    卢金元做梦也没想到程亦川敢反将一军。

    竞技体育的世界是残酷的,每一步都要咬牙前行,付出血和汗的代价。人在极限运动时,能够爆发出最原始的力量。

    而相应的,这个世界也有着最原始的法则:弱肉强食。

    从体校到国家集训队,越是优秀人才扎堆的地方,竞争越激烈,排挤越严重。别说朝脸上泼水了,一路走来,卢金元见过的阴私事可不少。老将给新人穿小鞋,轻则言语辱骂、口头挑衅,重则肢体冲突。

    十九岁那年,他在体校亲眼看见队友从滑雪鞋里倒出几颗大头针来。

    不同于普通鞋子,为保护运动员的脚踝,滑雪鞋的鞋口有很长一段坚硬的材料,也因此,运动员在穿鞋时需要用力朝里蹬。

    当鞋子里出现了针,可想而知那一蹬会蹬出什么样的后果来。

    起初是震惊,后来是习以为常。

    心术不正的人,有样学样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倒扣了一碗饭在脑门儿上,卢金元简直气炸了,一把揪住程亦川的衣领:“你他妈有病?”

    程亦川比他高出小半个头,居高临下盯着他,含笑说:“都说了不是故意的,师哥怎么这么认真啊?”

    “倒老子一头米饭,你还敢说你不是故意的?”他揪得更用力了。

    程亦川又笑了一声:“你该庆幸我不爱喝汤。”

    ——否则,你可没这么好运,躲得过被浇一头的危险了。

    程亦川自小在爷爷奶奶家长大,父母常年在外奔波,并没有多少时间教育他。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程翰教给儿子最实用、也最基本的处世之道。

    只是他的话比较通俗易懂,总是亘古不变的那一句——“能动手咱们尽量不哔哔,只要你占理,医药费爸爸给你出!”

    程亦川学以致用,对此相当在行。

    明知此时不该笑,可陈晓春愣是没憋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完被一旁的薛同着急地瞪了一眼,又赶紧打住。

    可那一声笑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卢金元恼羞成怒,终于理智全无,一拳照着程亦川的脸砸了过去。

    *

    宋诗意归队后,并未第一时间赶去食堂吃饭。

    滑雪服厚重、防水,也因此不太透气,训练一下午,她出了一身汗,习惯性先回宿舍洗澡。

    当她踏进食堂时,骚动已经发生了。

    一大群人饭也不吃,在大厅里围成一团,乱七八糟一片。

    “干什么呢?”她莫明其妙,拨开人群朝里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程亦川?

    那家伙疯了?!

    入队第二天,打架斗殴?

    还是在基地,众目睽睽之下???

    事发地带堪称一片狼藉,桌椅翻了,汤汤水水洒了一地。而始作俑者程亦川同学,此刻刚以一记完美的过肩摔,将卢金元咚的一声掀翻在地。

    过肩摔后,再接锁喉。

    卢金元被打出了鼻血,满口脏话,一句比一句难听,间或夹杂着吃痛的惨叫,可就是无论如何打不着他——哪怕陈晓春和薛同,包括魏光严都在死命拉程亦川。

    “都吃饱了撑的,站着看戏?”宋诗意冲围观的人喊了一句,“还不上去拦着?”

    说是打架,其实压根儿是卢金元单方面的挨打。

    又有几个男生如梦初醒,冲了上去,一人一手架住了程亦川。

    “兄弟,冷静一点。”

    “别打了,再打出事了!”

    “消消气啊,你消消气。”

    程亦川被人拉开了,卢金元才终于解脱了,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头发上、脸上还沾着一团团的白米饭,鼻子以下全是血,浅蓝色的滑雪服也蹭了一身乱七八糟的油污。

    他进队好几年,人品也算是有目共睹,差到离谱。

    也因此,围观的目光里好些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只差没在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大字:你活该。

    他是真没想到这小子敢还手。

    当然,更没想到的是,程亦川竟然学过跆拳道,是个练家子。

    人群里满是明晃晃的嘲笑,卢金元明明是先出手的那一个,结果一拳都没打着程亦川,反倒被揍了两下。一拳正中鼻子,当场就给他揍出了鼻血。他气得理智全无,随手拎了张凳子,这才换来程亦川一个过肩摔,外加一个锁喉。

    如今程亦川总算被人架住,大概是局势一边倒得太明显,竟没人上来拉卢金元。

    这下卢金元钻了个空子,眼看着拳头紧攥,朝着程亦川就扑过去。

    可半路上还是杀出个程咬金来。

    宋诗意想也不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攥住了卢金元的手,拦住了他,“干什么你!”

    唯一的反击机会落空,卢金元气得要命,破口大骂:“有你什么事儿?你给我滚一边儿去!”

    可宋诗意也是运动员,并非普普通通的弱女子。她双手抵住卢金元,不让他靠近程亦川,嘴里喝道:“老实点儿!你们俩疯了是不是?这是什么地方?要打架滚回老家去,大老远跑这来,就是为了狗咬狗不成?”

    她算是高山滑雪集训队里最高龄的一批运动员了,拿出了师姐的架子来,还当真能唬人。

    可惜卢金元正在气头上,急红了眼,张牙舞爪的,不肯善罢甘休。

    不知是谁叫了声:“教练来了!”

    宋诗意抬头,越过人群看见袁华和丁俊亚刚走进食堂,显然是这乱七八糟的现场震惊不已,一个满脸焦急,一个面如寒冰,大步流星朝他们走来。

    这两位都是年轻教练,没有成家,也并非本地人,所以不同于成家的老教练,他们住在集训队的宿舍,也和运动员们一样,一日三餐都在食堂。

    教练一来,这事就闹大了,不可能不了了之。

    宋诗意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一眼,程亦川还被五六个人架着,拉胳膊的拉胳膊,抱腰的抱腰。

    但要命的不是这个,是他的模样。

    不同于一身狼藉的卢金元,程亦川除了袖口和胸前有水渍之外,整个人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

    她飞快地收回目光,再看卢金元……

    何止一个惨字了得。

    满头饭,满脸血,鼻血没被止住,还弄脏了领口、前胸,只差没在脑门儿上刻俩字:狼狈。

    教练已经走到人群外,大伙自发让出了一条道来。

    宋诗意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得多想,低声冲卢金元说:“成,松手就松手,要打要杀随你的便吧。”

    说完,手上一松,退后两步,放开了他。

    一个是杀红眼的卢金元,此刻毫无束缚。一个是被人架住的程亦川,绝无还手之力。

    ……高下立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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